哪儿都没有瑞茗的影子。就像他不声不响的来,现在又不声不响的从这个世界消失。
十三、立轩成亲
巡捕房里的牢门打开,立轩抬起头。凶神恶煞似的巡捕把他拉起来:“郁立轩出来,你被保释了。”
立轩看了看身后的同学,他们冷眼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叛徒。立轩坐在地上:“他们呢?”
“自己都是捡的一条命,还管别人。快走快走,你当巡捕房的饭好吃啊。”
“我们都是一起的……”
“得了吧,要不是你老子出了一千大洋保释你,你当我们想放啊。命都要你老子给赎回去,你还革屁的命啊。”狱卒不耐烦了把他从牢房里拖出来。
立轩不甘心的看着同学:“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的。”
没人理他。立轩悻悻的离开牢房。
郁白秋站在巡捕房外,立轩视若无睹的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两个下人跑过来,左右把他挟持到郁白秋面前。郁白秋清冷的一笑:“你就这样对把你从牢房里救出来的父亲?”
立轩哼了一声,别着头不看他。
郁白秋耸耸眉,指挥下人把立轩押上汽车。立轩拼命的挣扎起来:“你放开我,你我已经断绝父子关系。我没有你这样没有人性的父亲,也不回那个肮脏腐朽的家。”
“啪”。立轩脸颊一痛。郁白秋摆了摆打痛的手掌叫人把立轩强行塞到车里。车子径直开往县城,驶向那个迫害过涓生,令立轩恶心的家。
涓生走的是水路,船儿沿着江水顺流而下,不过大半天的时间他又回到这个费尽力气才逃走的地方。江面的水气夹杂着浓烈的腥味,涓生被捆着手脚绝望的看着滔滔江水,心里已不再有任何奢念。
“要下船了。”祝旺对涓生说着,和另一个长工把他抬起来放在一只红漆的木箱里,盖好盖子,加了把锁。木箱两侧有几个镂空的花纹,正好供涓生透气。他蜷着身子,不能动,不能呼喊。就算是动了,呼喊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老爷呢?”冯氏看到祝旺回来,漫不经心的问他。
“老爷和少爷一道儿开汽车回来。”祝旺说。
“少爷?少爷也要回来?”冯氏大喜过望。祝旺点了点头。
少爷,立轩。涓生的眼泪默默的流出来。
“这是什么?”柳红低着头指了指木箱。
“老爷在省城淘来的宝贝。”祝旺敷衍的笑着和那名长工抬着箱子,把涓生扔到书房的密室里。浓烈的霉气让涓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又是这里……
祝旺打开箱子,却没有解掉他手脚的绳子。
“表少爷在这儿休息吧,老爷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轻蔑的笑着,退出密室。涓生躺在箱子里,幽幽的寒气从地上升上来,侵入身体,阴冷蚀骨。密室的气孔通到地面,透进一丝微光。气孔之外人影绰绰,气孔前一只蜘蛛正在忙碌的织网。一只不知名的飞虫撞到蛛网上,拼死挣扎。蛛网越粘越紧,不多时精疲力竭。蜘蛛悠然的爬到小虫面前,开始吞噬。待它走开,网上只残留下飞虫细小的翅膀。
逃不脱的,就只能等待被啮食的命运。
“立轩。”冯氏欣喜若狂的奔到门前抱住立轩。
“妈。”立轩淡淡的唤了她一声。她挥手轻轻的拍了立轩一下:“你这坏小子,一年多的时间对家里不闻不问,你还记得我是你妈?”
立轩低着头不说话。郁白秋冷冷的瞥着他们母子二人:“路上累了,让他休息。”
冯氏忙不迭的送立轩回屋子。屋子刚刚被打扫干净,纤尘不染。饶是如此,立轩依旧觉得污秽不堪,他转身看着母亲:“我不想住这间屋子,还有别的房吗?”
“为什么?”冯氏讶异的看他。
“我去书房。”立轩转身要走被郁白秋挡下。
“你去给厨房准备点吃的。”郁白秋支开冯氏把立轩推进他的房里。
“我还是会走的。”立轩背对着父亲。
“前段时间,镇上的柯家来提亲,我同意了。吉日商量好就在这几天。”郁白秋慢条斯理的坐在书桌前。立轩惊回首,看父亲拿着桌子的小狼毫细细的打量。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将来?我绝不会跟我不喜欢的人结婚。”立轩冷冷的看着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
郁白秋拿着毛笔在空空的砚台里醮了两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你要忤逆我吗?”
“在你眼我不早就是个忤逆犯上的不孝子吗?”立轩冷笑。
一声脆响,郁白秋手里的毛笔折为两断。他回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立轩一眼:“只要你生在郁府,你就指望什么事都可以由得了自己。我可以让你是所有人景仰的少爷,也可以让你连狗都不如。涓生就是很好的例子。”
“涓生。”立轩微微颤栗,他揪住郁白秋的领子:“你把他又怎么样了?”
“放手。”郁白秋抬眼阴恻的看着他:“我还是你的父亲。”
“你也配做父亲吗?”立轩软软的放开郁白秋:“我宁愿从来就没有出生到这世界上来过,就不必看到你那么丑陋的嘴脸。”
“哼。”郁白秋架起腿,悠然将长衫整理好,盖往膝盖:“可惜这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你什么也决定不了。”
立轩紧紧的捏着拳,替自己悲哀,替涓生悲哀。
“他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放过他?”立轩幽幽的问。
郁白秋站起身走到立轩面前冷冷的说:“他该死。”
立轩愤怒的看着他,郁白秋扬起唇角,欣赏着立轩的表情:“你想救他,就好好的在后天做你的新郎。柯家的小姐长像清秀,性格也很温顺。我想她应该不会反对你婚后是否养个把男宠,只要你不太张扬。”
立轩愤怒到了极点,脸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为什么这样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仍然对于涓生的事无能为力。太可耻了,可耻他的无能,可耻他有这样的父亲。可耻他连一句替涓生说的话都不能掷地有声的说出来。他狠狠的咬着牙齿,郁白秋哼着京戏踏出他的房间。
听到书房门开的声音,涓生全身有神经都紧紧的绷起来。密室的门推开,冯氏脚步轻悄的走到木箱有蹲下身子。
“舅妈。”涓生愕然的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哑哑的声音。冯氏轻轻的托起他的下巴目光犀利得盯着他的脸。看得出她眼里的怒涛汹涌。涓生不说话,说什么在这座宅邸里都无济于事。果然,冯氏的指尖开始用力,尖利的指甲划破皮肤,生生作痛。
“痛吗?”冯氏轻声问,神情有些扭曲。指甲陷进肉里,渗出一丝血。涓生一声也不吭。冯生嘤嘤啜泣:“为什么你跟你妈始终都不放过我的家,不放过我的男人,现在还在带上我儿子。难道都是我的错?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立婷不会被赶出家门音讯全无,立轩也不会有家不回,父子反目。你真是个祸害,跟你妈一样的祸害……”
立婷……涓生倏然想起立婷。想不到郁白秋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饶恕。他闭上眼睛,心里泛起一丝痛楚。冯氏蓦得松开手,下巴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痛着。冯氏悉悉苏苏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细白瓷瓶子端到涓生眼前,低声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这张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或许如此,涓生想。冯氏轻轻拔掉瓷瓶的塞子看着涓生:“这里是硫酸,就这样泼在你的脸上,你我都可以解脱。”
涓生微微一凛,冒出一身冷汗。冯氏笑着拿着瓶子慢慢的接近他的脸。
“哐。”她的手突然被人打开,瓷瓶落在墙角碎裂。墙角“丝丝”的升起几缕白雾。冯氏抬头看到郁白秋郁青的脸,吓得站起身退到墙角。
郁白秋挥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低声喝道:“滚。”
冯氏哭着跑出密室。
郁白秋走到木箱前看着涓生,伸手抚摸他憔悴无光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得意的笑声。他拎着涓生的衣领,把他的脸提到自己面前:“立轩要成亲了。”
涓生瞪大眼睛,惊愕的看着他。
“是柯府的小姐,你应该知道的。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也许明年立轩就会当爹了。”郁白秋笑着说:“新娘很漂亮,立轩对她一见钟情。她跟你是不同的,你知道吗?她是女人,她是可以传宗接代的。”
涓生轻轻的咬着嘴唇,装着对这事漠不关心。
郁白秋把他扔回箱子里:“我也不是那样不近人情的。在他大婚之日,我会在堂上给你留下一席之地,让你也感受他的这份喜悦之情。”
涓生轻轻的瑟缩着,两道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院子里很嘲杂,下人们忙碌的在门前来来去去,一刻也不停止。立轩呆坐在房里,屋子早早的被下人布置好。红色的帐幔,红色的桌布,红色的被子褥子,往哪儿看都是刺眼的猩红。只是这里没有一点欢喜的气氛,那些红血淋淋的叫人窒息。
“少爷,老爷让您出去,新娘的花轿快来了。”平贵在门前轻轻的敲了敲。立轩闷闷的站起身,木然往门外走去。他穿着黑色绸布的长衫,带着黑色的礼帽,帽子上插着两只雀翎。路过镜子,立轩瞥了自己一眼,像个滑稽的小丑,任人摆布。平贵弯着腰搀抚他,他把平贵推开:“我能走。”
客堂里坐满了客人,有本城的士绅官员,还是从邻县、省城来的。立轩眼眸微转看了看坐在堂上的郁白秋和母亲。冯氏笑站起身牵起他的手:“新娘一会儿就到,高兴点。”
涓生蜷在箱子里看到立轩从装着他的木箱前经过,脚步沉沉的走到堂上。他娶的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别人眼里的金玉良缘。涓生从来都不曾奢想过立轩对他做出任何承诺,却也不敢想像,自己要亲眼看着他与别人成亲。
郁白秋笑着领立轩到那些来宾面前打招呼:“这是犬子,这是省城缫丝商会的会长李老板。”
立轩机械的鞠了个躬,然后听着别人客套的赞美声。
“这位是省城行署侯专员的秘书,蔡先生。”郁白秋领着立轩走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服的小个子男人面前。立轩无意识的鞠躬行礼。
“蔡秘书陪着侯专员,还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寒舍,郁某感激之致。”郁白秋对待这些蔡秘书特别客气。蔡秘书捋了捋唇上的小胡子傲慢的点点头:“不必客气。郁老板家逢喜事,专员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才让我来。郁老板还请不要介意。”
“哪里的话,我已备好薄礼一份,等会还请蔡秘书带回专交给侯专员。”
立轩淡漠的看着这些。不多时,只听到外头有人喊:“花轿到了……”
冯氏高兴的推了立轩一把:“快去门口接新娘子。”
立轩木木往大门口走去。
鞭炮一串接着一串没有停过,箱子里一遍嗡然。涓生用尽全身的力气让眼睛贴进木箱上的镂孔,盯着花堂的门。立轩走过来了,手里的拽着一段红绸,红绸的那头牵着个从头到脚,遍身通红的女人。他们慢慢的走进来,花堂里的客人们闹腾起来。等那新娘和立轩一起站到花堂中,郁白秋和冯氏已经整齐的坐好,伺仪中气十足的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人影模糊起来,一切都看不清楚。涓生低声恸泣,欢笑声把这恸泣盖的严严实实。其实这些事早就知道,心仍像是被人拿着刀漫不经心的割过,鲜血淋淋,痛入骨髓。
“这是备给侯专员的薄礼,请蔡秘书替我转呈。这里,是给蔡秘书的,不成敬意……”
箱子被打开,涓生没有抬头。有人蹲在箱子前掰过他的脸看了一会,是那个穿着中山装的小个子男人,眼里透着一抹不屑把涓生细细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涓生被人抱起来塞进一辆龟背的汽车后座。
“那在下就先行告辞。”蔡秘书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冲郁白秋挥了挥手。
“恕不远送。”郁白秋淡笑着,目光间或从涓生的脸上掠过。
车子的马达发动,慢慢驶离县城。涓生随着车子轻微的晃动,蔡秘书回头冷漠的看了他一眼。涓生看着车窗外,天已经黑了,外头漆黑的一遍,除了还会看到漕河的水泛着微微鳞光,什么也看不见。他离开郁府,只怕前面要去的地方不会比郁府好到哪儿去。这些涓生一点都不在意了。立轩已经成亲,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想着他。
“少爷,您不着急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吗?”柳红拿着秤勾往立轩手里塞。
“她长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立轩无神的看着对面坐的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女人。柳红一愣,却不管那许多,还是推他去挑新娘的盖头。立轩不耐烦的放下秤勾起身出门。
“少爷您这是去哪儿?”柳红吓到了,赶紧跑到门前把他拦下来。
立轩蹙紧眉头推开柳红,郁白秋和冯氏推门进来。看到床上还蒙着新娘,皱起脸:“怎么?”
立轩憋着气,退回去,拿秤勾把新娘的盖头挑下来,却看都不愿意这已是他妻子的女人一眼。
“不妨碍你们了,我们走。”郁白秋笑着,示意柳红出去。自己也和冯氏一起退出新房,把门锁上。立轩拉门,拉了半天也拉不开,又走到窗口。窗户也被人关锁上。这里就同一座大牢一样,把他关死在里面。立轩愤怒的抓起桌上的东西一通乱砸。坐在床上的新娘不耐烦了,也抓起来东西跟他对着砸。立轩一怔,这才抬头正眼看他的妻子。那女子撅着嘴,怒气冲冲的看着他:“你委屈,我还委屈呢。我堂堂的新式青年凭什么嫁给你这种二世祖大少爷?”
她的长相也不差,眉清目秀,就是看起来凶了点。立轩被她这一说,一肚子气也不好意思再乱撒。放下手里还没的砸掉的酒壶,闷闷的喝了一口。
十四、孙将军
车停在一座院子里。
“出来吧。”蔡秘书拉开车门。涓生探出脚,踩着鹅卵石的路面。小路边昏黄的灯映出一座西式洋房的轮廓。庭院很大,夜风搅动得凄冷清凉。
蔡秘书在前面走,涓生跟在他走到三楼的一间阁楼里被关起来。蔡秘书吁了口气,吩咐人守好门,自己下到二楼侯专员的书房门前。
“人,我带来了。”蔡秘书毕恭毕敬的站在书桌前。
“哦。”侯专员抬起头,森冷的目光从镜片透过:“怎么样?”
“长得,不像个男人。”蔡秘书皱着脸:“应该说很漂亮,但是看着别扭。”
侯专员嘿然一笑:“又不是给你用的,你别扭不别扭有什么关系。”
蔡秘书缄口不言。侯专员放下手里的电报:“孙将军后天到,走吧,带我去看看这位……”
蔡秘书领着侯专员来到阁楼。下人送来了饭菜,涓生很饿。他端着碗慢慢的吃着,听到侯专员和蔡秘书进来也没有回头看他们。侯专员看他吃的很专心,一粒米都不浪费。吃完了,轻轻的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站起身对侯专员对视。他的眼睛大而无神,乌黑的眸子里飘着淡淡的雾气。鼻子直挺,嘴唇单薄,颜色灰白。虽然气色不太好,但长相却漂亮的无可挑剔。侯专员拧眉点点头,跟蔡秘书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