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茗看着火车站里来往的火车,随性买了一张车票。目的地是南方的一个小城,听说气候湿润,有吃不尽的荔枝龙眼。无论是去哪里,只要离开就好,他已经不在乎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只需要寻找一个可以让他安生的过日子的地方。他把车票装进口袋,走出火车站。打算离开,没有告诉邹慕槐。无非匆匆过客,在他消失后能迅速忘记他。
瑞茗在路上踽踽独行,突然想起立轩,心里隐隐有些不舍。一年从没再见面,一年多以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是以那些可耻的样子站在他面前。明知道,他肯定是厌恶他的,瑞茗的心却不安份的悸动着,想去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瑞茗。”身后有人唤他。瑞茗回头,载着七岁红和方玉烟的黄包车在他身边停下。
“七爷,方老板。”瑞茗鞠了个躬。方玉烟目光看着前方,对他视若无睹。
“现在住在哪儿?”七岁红从车上下来。
“呃,城北的一家客栈。”瑞茗搪塞着。
“快走吧,要迟到了。”七岁红还想跟他多说两句话,方玉烟不耐烦的跺着脚。
七岁红看了方平烟一眼,拍拍瑞茗的肩:“好好照顾自己啊,保重。”
“七爷保重,方老板保重。”瑞茗又鞠了一躬。黄包车从面前匆匆离开。
回到位于西川巷子的小院门前,浓烟子从院子里飘出来。瑞茗一惊,推门进去。厨房里烟雾袅绕,两个男人从厨房里跑出来,被熏的不停咳嗽。瑞茗苦笑一声,冲进厨房把灶堂里的柴禾拿出大半踩灭。灶堂里空落了,几根柴禾旺盛的燃烧起来,浓烟渐渐散去。
“瑞茗,你真是太能干了。”邹慕槐抹了一把被熏的黑不溜秋的脸,兴奋的给瑞茗一个熊抱,瑞茗皱着脸把他推开。邹慕槐身后的那个人揉着眼睛走到瑞茗面前,似乎要跟瑞茗打招呼。待他揉罢了眼睛,与瑞茗四目相交,两人都愣住了。
铜茶壶里冒出呼呼的声音,水温热起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邹慕槐讶异的看着这突然凝滞的气氛。
“涓……”立轩回过神,一个字才挤出来,瑞茗拧身从厨房出去。
“涓生……”立轩紧跟着他。
邹慕槐突然摸不清楚现在什么状况。他跟在他们后头回到客厅,瑞茗已经被立轩拉住。立轩扶着瑞茗的双肩:“涓生,真的是你。”
瑞茗的眉头锁的很深,别着脸不看他。
“你们……认识?”
“不认识,认错了人。”瑞茗干脆的否认掉。
“怎么可能。”立轩用力的捏着他单薄的双肩:“我知道你气我,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
瑞茗的手轻轻颤栗着,不敢去面对面的跟他说话。之前才想过见到一面,可是见了面才知道,他这一年来好容易积攒起来的自尊一瞬间土崩瓦角。
邹慕槐眉心纠结起来,冷眼审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是我认错了人,你躲什么?”立轩大声质问。
瑞茗脸色灰白,转脸企求的看着邹慕槐。邹慕槐上前推开立轩:“你这是怎么了?”
立轩正在说话,蓦然发现邹慕槐的脸一本正经,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正经。他这才想起他口中一直提到的那个他喜欢的男子,想不到竟然就是涓生。立轩看着涓生,看了好一晌才失笑出来。
邹慕槐冷冷的看着他,立轩定了定神:“他是我的表弟。”
邹慕槐惊讶的回看瑞茗。瑞茗没有说话,扭头进了房间,栓上房门。
想找他时找不到,蓦然回首,他却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命运?慕槐什么都比他强,做人也有担当,对涓生也是真心真意的。或许这样更好吧。立轩慢慢的离开这座小院,他觉得自己可以放下心里的石头了,但心却依旧是沉甸甸的。
“你去哪儿?”邹慕槐拉住立轩。
“我回学校。学生联合会明天有个会,我得准备一下……”立轩强打着精神,笑着对他说。
邹慕槐无话可说,看着他走出院子。夕阳西下,余晖给这略显得荒凉的小院里铺了一层胭脂色。邹慕槐呆站在院子里,影子长长的斜到屋子的墙上,瑞茗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上。他回头看着瑞茗的屋子,脑子里一遍空白。
十一、长夜
“方老板来了,坐坐。”寒月轩的包间里坐了几个人。方玉烟把大衣脱给七岁红,走到了杜新梅面前。杜新梅拉着他走到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面前:“这位是郁白秋郁老板。郁老板是经营蚕丝和茶叶的。生意遍布全省。最近刚来省城开了间茶叶行。“”
“郁老板。”方玉烟行了一礼。郁白秋缓缓抬起头,淡漠的看着方玉烟。他穿着考究的长衫,将手里的鼻烟壶举到鼻孔轻轻的嗅了嗅。方玉烟微微蹙眉,这神情俨然不他这位当世红伶放在眼里。
“今天这桌酒是特意为郁老板接风洗尘的。方老板给我们唱一段祝兴如何?”杜新梅举着酒杯开口提议。方玉烟自然不能推迟。七岁红在一边架起京戏,方玉烟站在一旁,清越嗓音在包间里亮起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杜新梅端着酒杯听的摇头晃脑。郁白秋冷看了方玉烟一眼,埋头喝酒吃菜。一出罢了,杜新梅拍手叫好。郁白秋却没什么反应。杜新梅笑盈盈的递了只酒杯给方玉烟:“来来来,敬郁老板一杯。”
方玉烟端着酒杯走到郁白秋身边:“我敬郁老板一杯,祝你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郁白秋接过酒,一饮而尽。杜新梅笑道:“郁白板真是个豪爽的人,方老板可不要看人家随意,你也敷衍。”
方玉烟又倒了一杯酒,自己轻轻抿了一口递给郁白秋:“我再敬郁老板一杯。”
郁白秋又接过,一口饮尽。杜新梅呵呵笑着:“郁老板真是赏脸,吃菜。”
方玉烟坐在郁白秋的身边举筷子替他夹菜倒酒。好容易吃完一顿饭,方玉烟拉着七岁红急急的想逃离现场。杜新梅拦着他,推了一把七岁红:“我跟方老板有事要谈,你先走。”
“方老板明天还得唱戏,今儿要是歇不好,明天只怕也唱不好。”七岁红不肯走。
杜新梅皱起脸。方玉烟怕他生气,忙对七岁红挤挤眼睛,示意他先走。七岁红无奈,背着京胡离开寒月轩。
“郁老板住在六国饭店。”杜新梅对方玉烟说:“你送他回去吧。他可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不能怠慢。”
方玉烟蓦得一寒。之前听人说杜新梅盲目的开新店,结果搞得资金周转不灵。看来那传言是真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将这样一个土财主奉若上宾。郁白秋起身穿上大衣往大门外去,杜新梅推了方玉烟一把。方玉烟无奈,跟上郁白秋搀着他的胳膊:“郁老板醉了,我送您回去。”
郁白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推辞。
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六国饭店的贵宾房,黄色的灯光营造着暖洋洋的气氛。方玉烟四肢冰凉,只盼郁白秋发句话让他回去。郁白秋不说,他不敢离开。
郁白秋脱下大衣,倒了杯红酒,阴恻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浅浅的流连一晌,挑了挑眉尖。方玉烟蓦得一冷,他褐色的眼珠深邃、阴恻,叫人心里发毛。
郁白秋抿了口酒,解开衣领的扣子看着方玉烟。方玉烟知道逃不过了,脱下大衣、围巾,宽衣解带。
屋子收拾整齐,瑞茗只拿了原来属于自己的几件衣裳。本来还多算多逗留两天再走,现在如坐针毡,多待一秒就多受一秒的煎熬。他仿佛又一下子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身露体的站在众人面前。
提起笔草草的写了几句谢言留给邹慕槐。他对自己的照顾之恩,只怕这一生都难有机会去报偿。瑞茗把信纸叠好放在堂屋的茶几上,提起包袱幽幽的舒了一口气往大门走去。
立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到西川巷。涓生住的那个小院就在前面不五十步的地方。他犹豫着走到门前,大门紧闭,听不到里头的声音。不知道涓生现在正在做什么?他抬手想叩门,迟疑了一下,又转身踱出西川巷。慕槐乘的黄包车飞快的向这边跑来,他缩在一边,不想让慕槐看到自己。
邹慕槐微微侧脸,也看到一边的立轩。立轩背对着他必是不想让他看到,他也装做没看见。车子跑到小院的门前停下,邹慕槐付了车钱正要敲门,门开了,瑞茗背着包袱出来。
“你要去哪里?”慕槐抓住他。
“我要走了。”瑞茗挣脱他的手:“这段日子谢谢您一直照应。”
“去哪儿?”邹慕槐皱起脸,不由分说的把他拖进院子,冷笑一声:“什么事情你都不跟我说清楚,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走。我在你心里就这样的微不足道,以至于你就连知会我一声也不屑?”
“不是。”瑞茗强做镇定的拿出票给他看:“票是昨天就已经买好的,只是还没找到时间跟你说……”
邹慕槐接过车票看了一眼,手底下轻轻使力,车票撕成两半。瑞茗扑过去抢,抢到手已经碎成无数片。他气忿的拿包袱没头没脑的砸邹慕槐。邹慕槐扯住包袱,连他一起扯进怀里紧紧的抱住,嘴唇带着侵略性吻住瑞茗的唇。瑞茗大吃了一惊,拼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邹慕槐凝着眉:“我不知道你跟立轩是什么关系,既然你不想去面对,为什么不放开?”
鼻子酸涩难耐,眼泪不可扼制的落满一脸。
“你们这样的人,也都是一时兴起的公子哥儿。狎玩个把妓女个把戏子。玩完了就扔到一边去,回头再吐一口口水,说:你真下贱啊。”
“你凭什么肯定?”邹慕槐淡淡的质问。
“你现在对我有兴趣,无非是因为这张脸。等改天你脱下我的褂子,就会转身即走。”瑞茗的脸上浮起一层怪异的笑:“来,我给你看。”
邹慕槐跟着他走进房里。瑞茗解开上衣背对着他,他骇然惊住,他裸露的背上一道道伤痕纠缠交错,蛇一样盘结在一起。白皙的肌肤没有一寸是完好的。
宿舍是黑的,大约立轩还没有回来。邹慕槐推开门,摸黑坐到床上发呆。房里响起悉苏的走动声。他微怔,拉开电灯,立轩不自然的看着他。
邹慕槐看了他一眼,无视的拉开被子铺好床。
“涓生……他怎么样?”
“很好。”邹慕槐弯起嘴角。
立轩有些颓丧。他怔怔的看着邹慕槐,邹慕槐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蒙起头来睡觉。立轩无奈的退回到自己的床铺边上坐着发呆。好容易见着了,结果一句要紧的话都没说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大玩笑?他不甘心的看了邹慕槐一眼。
一夜无眠。瑞茗坐在房里,脑子里乱糟糟的。对邹慕槐该说的都说的,说的比立轩知道的都多。他也许会告诉立轩。鄙视与唾弃都已无关紧要,只是立轩的影子仍满满的填在脑子里,压的他几乎在窒息。如果不逃走,不是窒息而死也必会被对立轩的想念压得粉碎。可是邹慕槐却把门上了锁,他要他去面对自己。无忧无虑长大的公子哥哪里能见到人心里的阴暗,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生活在阳光底下。
瑞茗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就这样,天又亮了。
“瑞茗。”邹慕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着开锁的声音。瑞茗回过神,邹慕槐走过来捧着一只硕大的搪瓷缸、一只纸袋放到他面前笑道:“我买了早饭,一起吃。”
“你让我走吧。”瑞茗看着他。
邹慕槐转身去厨房拿了两只碗出来,将大搪瓷缸里的豆浆分倒在两只碗里,一只放到瑞茗面前,一只自己端起了喝了一口,又从纸袋里拿出一根油条:“这家巷子口的老田头,油条炸的很好吃。”
瑞茗站在一旁,没有动手的意思。邹慕槐端起豆浆往他手里塞:“吃不死人的。”
瑞茗无奈的捧在手里,呆呆的看着碗。
邹慕槐吃喝完,擦了把嘴,看他还在看那碗豆浆笑了笑:“你觉得看着它就饱了吗?再难吃横竖也吃些,要不然你连路都走不动,还有力气去逃吗?”
瑞茗看了他一眼,将豆浆端起来喝了一口。
“我去上课,下了课再来看你。”邹慕槐走出院子,悉悉苏苏将大门又锁了。一出门就看到立轩躲躲闪闪的在大门对面的那颗老槐树后露出他灰色衣服一角。他凝了凝眉,无视的离开。
“涓生。”立轩等到邹慕槐离开走到院子跟前,透过院墙的花砖看到涓生就坐在堂屋,他三下五除二爬上墙头跳到院子里。瑞茗惊了一吓,拧身回到屋里想关上房门,立轩已经追过来把房门顶开。
瑞茗别过脸不看他。
“涓生。”立轩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温热的鼻息在他耳边轻轻掠过。瑞茗惊惶莫名,使劲的挣脱。
“难道你爱上邹慕槐了?”立轩皱着脸,有些生气的看着他。
“怎么可能。”瑞茗说完当即开始后悔。立轩紧紧抱着他:“那好,我不会再放手,不会让你再从我面前消失。也不会像昨天那样走掉。”
“那你想怎么样?”瑞茗惶惑的咬着牙:“我已经被你父亲弄的肮脏不堪,你还想怎样,你又能怎样?”
立轩的胳臂微松,瑞茗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红着眼睛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又深呼吸,眼泪却那么不争气,让立轩看到。立轩走到他面前,手指轻轻的擦去他脸上的眼泪,低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瑞茗打开他的手。立轩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他背对着立轩,扶着手边的桌子:“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看到你,我就看到我自己可耻的过去。那些过去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都在剐着我的心。”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立轩绕的他面前扶着他的肩:“是我的错,我父亲的错,那个家庭的错。你恨我,恨我父亲,恨我的家都是理所当然的。你骂我,打我,只要你觉得解恨就行。但是不要离开我,不要从我眼前消失。在你消失的这一年多,我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呼吸,我做很多事,去麻痹自己。心里想,只要你过得好,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再看到你,我心里的防线就崩溃了。我想见到你,想跟你说话。想抱着你,吻着你。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你。”
眼前模糊一遍,看不清立轩的脸。立轩用袖子醮干他脸上的的眼泪,吻他的嘴唇。立轩的吻还是这么笨拙,嘴唇干裂起了死皮,划过瑞茗的嘴唇,略略刺痛。瑞茗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场奢侈的梦。眼睛睁开,梦就会醒。
郁白秋刷洗完毕,对着穿衣镜细细整理收拾。镜子里映出仍在床上的凌乱的方玉烟。他冷冷的嗤笑一声:“方老板今天不是还得唱戏嘛。”
方玉烟爬在床上,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被人拆散了架。听到郁白秋说话,慢慢的撑起自己的身体坐起来。郁白秋走到他身边坐下,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摸他赤裸的身体。方玉烟被冰起一身鸡皮疙瘩。被子猛然被掀开,他又把方平烟压在身下。方玉烟吓得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不行,真的不行,下午还要上台。”
郁白秋在他瘦削的肩上狠咬一口,留下两排冒血的牙印。方玉烟惨叫一声。郁白秋衔着冷酷的笑意,将沾在嘴唇上血吻到方玉烟的嘴唇上放开他。方玉烟不敢去看伤口,慌乱的穿好衣服,跟郁白秋匆匆告别,逃难似的奔出六国饭店。七岁红在饭店外等他,看到他带着一脸疲累逃出来,忙迎上前把他扶上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