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黎长校忙不迭的差人去找医生。涓生只觉得眼前人影绰绰,意识渐渐模糊不清。
立轩从梦中惊醒,背上汗津津的透着一股子寒气。刚才做了个梦,梦的内容突然记不起来,只记得涓生满脸泪痕的看着他。
“涓生……”他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抱紧被子。
书房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立轩没有应声,门轻轻推开。婉莹的奶娘一手提着只灯笼,一手拿了些木炭进来。突然看到立轩坐在床上惊了一吓:“姑爷没睡啊。”
“刚醒。”立轩起身倒茶。
“姑爷难道做了恶梦?”奶娘添好炭看着他。
立轩不解。奶娘指了指他的脸,他用手摸了一把才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出来,流了一脸。立轩用手掌把眼泪擦干,坐在炭盆前发呆。奶娘,拿了件棉衣给他披好后走了。立轩呆呆的看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嘴里涩涩发苦。炭盆里的热度烤到脸上,刚才被泪水浸湿的部分干痛起来,他双肘杵着桌子,手掌捂住眼睛。眼泪又溢了出来。他不能为涓生做任何事,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躲在书房偷偷的哭泣。立轩边哭边笑,挥手将茶壶摔到地上。
涓生从手术室里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孙正德拦住替他手术医生厉声问:“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伤到肩膀。子弹已经取出来,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沈公子身体本来就弱,又失血较多,最好让他安静休养一段时间,还要保证营养补给。”
“这些没有问题。”孙正德舒了口气:“命回来了就没事。”
“是的。”医生连连点头:“将军可以去看看他。不过最好不要打扰太久。”
孙正德大步流星的走向病房。涓生已经醒了,但是不想睁开眼睛。那位刺客的枪法不准,以致他成了孙正德的救命恩人。现在想来,若是孙正德被那位刺客杀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门被推开,他听到孙正德沉重的脚步声,故意发出略微粗重的鼻息声。孙正德脚步放轻,走到病床前坐下,抓住他露在外面的手。流了很多血,这手更加冰凉。孙正德一手握着这只手,一手掠过他尖瘦的脸颊对黎长校说:“给大夫人发个电报,我会在这里多逗留一个礼拜,过年之前到家。你再去准备些补品,命人炖好送到医院。”
“是。”
“将军要外耽搁了又耽搁,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六姨太坐在壁炉边慢悠悠的磕着瓜子。
“哎,将军才出去不过半个月,老六就这么耐不住寂寞了?”四姨太端着茶碗,泯了口茶水。六姨太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替大夫人捶腿的七姨太踏雪身上。踏雪才十八岁的年纪,比她小了五岁。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穿得也很素,看着像是个女学生。其实,她是半年前被孙正德从妓院里赎出来的,做了七姨太这短短半年里享尽宠爱。她把手里的瓜子皮扔进壁炉,壁炉里毕毕剥剥的燃起一堆烟。飘了几缕出来,熏的其他姨太太们都咳嗽不止。六姨太拿手帕擦了把自己被熏痛的眼睛酸溜溜的说:“哎,将军在家我也见不来几面,这话当然说的多余了。我是在替小七说呢。”
七姨太笑盈盈的看了她一眼:“六姐几时那么好心了?别在房里刻木人咒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什么意思?”六姨太脸色突变。
“什么意思啊,你心里明白。”七姨太不屑一顾的继续替大夫人捶腿。
六姨太站起身来走到大夫人面前:“我就是个真性子,不像人家在窑子里混过的,会施媚术勾人。不但勾得男人神魂颠倒, 连大夫人都被哄得另眼相看……”
“是真性子啊,还是脑子蠢就不得而知了。”踏雪不阴不阳的说着,气得六姨太咬牙切齿。
“行了。”大夫人放下手里的电报斜眼看着面前的姨太太们:“大家都是一家人,天天都这样吵来吵去的烦不烦啊。”
六姨太无奈闭了嘴跺着脚回到火炉边烤火,七姨太唇角衔着一抹谑笑。四姨太放下茶杯悠然淡笑:“不知道将军这次回来会不会带个老八回来,老七,你需小心小心了。”
踏雪充耳不闻,双拳有节奏的替大夫人捶着双腿。
到达孙公馆已经半夜。孙正德从车里出来看着面前气派的花园洋房,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伸手对着车里的涓生:“出来吧。”
涓生搭着他的手下车,一阵寒风吹来,他瑟缩的裹紧大衣。
“将军,您回来了。”管家从洋房里出来,恭敬的向孙正德鞠了个躬。
“赶紧叫人去布置客房。”
“是。”管家挥手,几个随丛匆忙离去。孙正德拉着涓生进了屋子,宽敞的客厅暖意融融。涓生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他轻轻咳嗽两声,孙正德扶他在壁炉前坐下:“先休息一会儿,房间马上准备好。”
涓生点点头。侍女端来两杯茶水,随行士兵把药放到涓生面前。涓生就着水吃了几颗消炎药和感冒药。身体微微有些暖意。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沿螺旋形的楼梯下来,走到孙正德面前淡笑着:“你回来了,电报说是明天到的,怎么半夜就到了。”
“哎,路上的日子不好过,就赶紧回来了。”孙正德搓了搓手。大夫人注意到坐在壁炉前的涓生:“这位公子是……”
“呃,我在路上收的义子,叫沈涓生。”孙正德嘿嘿笑着对涓生说:“这是我家大夫人。”
涓生起来鞠躬。大夫人凝着眉细细看他的脸,心里犯起一丝狐疑,又不好在孙正德面前表露出来,笑了笑:“好个标致的孩子。”
“你明天叫人把后院的那幢小楼收拾出来,涓生以后就住在那里。”
大夫人眉心一拧,应允得有些勉强。她回头又看了涓生两眼,露出些微不喜的神色。管家从楼上下来:“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孙正德忙扶起涓生:“去客房休息。”
涓生看了一眼大夫人,推开孙正德的手:“那我先告退。将军晚安,夫人晚安。”
孙正德嗯了一声,看着涓生上楼,直到涓生拐进走廊看不见了,才回过头吩咐管家:“一定要好好伺侯沈少爷,不得怠慢。”
大夫人嗤笑一声:“赶情这老八是个男人啊。”
孙正德陪着笑脸走到大夫人面前:“你想哪儿去了,他在火车上救了本将军的性命身负重伤。本将军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大夫人厌恶的皱着眉:“你在外头养几个男宠我管不了,何必带到家里来。那些姨太太们已经够热闹了,再添个男的,这将军府可得要翻天了。”
孙正德咪缝着眼:“你不发话,她们又怎么敢造反。你可是我的贤内助。”
大夫人吃了个瘪,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叹了一声:“将军这一路也累了,赶紧歇息吧。”
孙正德点点头,朝涓生住的客房多看了两眼才跟着大夫人回房。
虽然这一路奔波劳累,疲惫得很。涓生却合不上眼睛。单就孙公馆的规模就可看出孙正德是个实权人物。一入侯门深似海,若想离开,只怕比登天还难。难不成这一辈子只能这样终老?他心有不甘,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立轩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想尽办法救他离开。可是立轩又怎么会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涓生呆看着天花板,立轩的脸在天花板浮现出来。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立轩的脸又消失的无影无踪。立轩注定不是他的,他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又怎么可能握立轩?涓生痴痴的想着,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
十六、立婷
餐厅里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又是小年,又是一家之主回来后的接风酒席,自然不能怠慢。姨太太们都花心思打扮妥当坐在餐桌前等着孙正德。
孙正德坐在客房摸了摸涓生的额头,还有些低烧。他皱起眉:“怎么还不退烧。”
“沈公子体质本来就差,这又是伤又是劳累,所以恢复得慢些。”管家陪在他身边说:“早上邹院工派人来看过,说只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就没事。”
涓生眯着眼睛看着孙正德:“我不碍事,将军不必劳心了。”
孙正德长叹了一声替他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吧。”
涓生嗯了一声,孙正德起身去餐厅。
姨太太们见到孙正德下来,都起身堆着笑脸齐齐唤道:“将军。”
满屋子都是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孙正德看得有些腻味。才坐下来,发现身边还空着一个位子,看了一遍:“老七呢?”
“老七说是身子不爽,不想出来。”六姨太连忙插嘴:“我看她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将军回来,她连个安都不请,一直躲在房里。”
孙正德睨看着六姨太哼了一声,径直往七姨太的房里去。六姨太扁扁嘴,心里有些得意。
孙正德一脚踢开房门。踏雪半躺在床上,听到他进来的声音眼皮也没抬一下,自顾自的看书。孙正德把她的书夺了过去,踏雪坐床头又拿了一本。孙正德把所有的书都扔在地上,把她抱起来亲了一口笑道:“好大架子,本将军大老远的回来了,还得亲自来见你。”
“将军不来也行啊,反正你也不缺姨太太。”踏雪翻了个白眼。
“缺谁都不能缺你。”孙正德抱着她往餐厅去。等在餐厅的姨太太们本来以为会听到孙正德发脾气的声音,却没想到七姨太被孙正德抱着进的餐厅。这份宠爱,在座的都没享受过。顿时,一个个红了眼睛。大夫人笑了笑:“踏雪这两天有些着凉,精神一直不大好,本来我是准了她不出来的。”
孙正德把踏雪放在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大夫人挥挥手,门外响起鞭炮声。大夫人举起杯子:“打今儿起,就是年了,将军刚从外头回来,一路辛苦,我领着姐妹和孩子们先敬你一杯。”
“夫人客气了。”孙正德笑眯眯的饮干一杯。
涓生披着衣服走到窗前,院子里已经挂起了大大小小无数的红灯笼,映得院子里亮得像白天。过年了,楼下传来说笑声和推杯换盏的声音。明明咫尺的距离,他却觉得离他甚远。无论多热闹的气息,在他看来只有一份称着自己形单影只的凄惶。不知道立轩这时在做什么呢?
“少爷……”立轩看书正看得入神,奶娘推开门一脸焦急的闯进来。
“又怎么了?”
“小姐又被夫人关进祠堂了……”
“她又顶撞我妈了?”立轩合上书。
“不是。夫人知道了您这些天一直在书房睡,就恼了。命人把小姐关进祠堂,叫她好好悔过。”奶娘急得脸色腊黄:“这才下过雪的天气,那么冷,你赶紧去跟夫人说说吧。”
立轩叹了口气,去见母亲。
过小年打扫房子,院子里里外外都忙得不亦乐乎。冯氏满院子里的走动指挥下人清洗打扫,正在忙碌见立轩过来,知道他是来替婉莹求情,拉长了脸装作没看见。
“妈。”立轩不管她高兴不高兴直接拉住她的胳膊。
“做什么?我正忙呢。”
“婉莹又怎么惹您了。”立轩开门见山劈头就问。
“她怎么惹我,你不知道吗?”冯氏皱着脸:“你天天去书房睡是为什么?这种刁蛮的媳妇真是世上少有。”
“是我自己要去的,跟她无关。”立轩辨解道。
“不能让丈夫和她共处一室也是她的过错,她有必要好好反省。”冯氏继续指挥着下人忙碌。立轩吐了口气:“你不一样管不了我爸,你干嘛强求婉莹。”
冯氏怒不可遏的掴了立轩一掌。立轩捂着脸:“您饶了婉莹吧。”
“那是不可能的。”冯氏一字一顿的说。
“在这冰冷的家里如果还有什么让我可以留恋的,我觉得是妈和我之间的母子之情。但如果妈你也要这样,只会让我离开得更加义无反顾。”立轩看着冯氏淡淡的说。冯氏看着儿子冰冷的脸,蓦然一凛。他的眼睛告诉她,他说得出做得到。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都是为你好,你可以带她出来,不过书房我会叫人上锁的。”
立轩转身走向祠堂。
祠堂的门打开,婉莹跳到立轩面前气哼哼的说:“你来的太慢了,我都快冻死了。”
“走吧。”立轩垂着头,心情不太好。婉莹耸耸眉,蹦跳着跟在他身边挽住他胳膊:“你妈是不是故意把我关在祠堂,好让你天天上演英雄救美?”
立轩斜看着她神气活现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禁故意讥诮道:“你也算美人?”
“笑话,我可是校花,当然算是美人。”婉莹杏眼圆睁,怒捶了立轩一记。
立轩揉着被捶痛的肩膀哑然失笑。
“往后你就住在这里,这幢小楼是你的。”孙正德领着涓生走到公馆的主楼后的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小楼已经被下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或许是个不太坏的安身立命之所,涓生看着墙上那些西式中式的装饰画漠然的想。孙正德将他裹的臂弯里:“还满意吗?”
“嗯。”涓生低声应着。
孙正德捏着他的下巴,看着他冷冰冰的脸。从认得他开始,这张脸就难得一笑。即使笑,也是冷漠的敷衍。孙正德眉心微结,抱着涓生的腰:“再上楼去看看。”
黎长校走进来:“将军,军部来电话要你去一趟。”
孙正德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涓生说:“这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我去去就回。”
涓生轻轻的点头。
“你就不能高兴一点吗?”孙正德看着他的脸,声音有些许怒意。涓生淡淡的看着他,看似平静的眼神里似乎隐忍着太多的惊风骇雨。孙正德抱着涓生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没事儿不要随便出去,我家那些娘们儿不好惹。”
“嗯。”涓生不舍得多说一个字。
孙正德走了,涓生慢慢的踱到楼上的卧室,壁炉里已经生起了火,卧室里暖意融融。正中摆着一张西式的铁架子床,地上铺着花团锦簇的地毯。涓生扶着壁炉前的摇椅坐下,摇椅轻轻的摇晃着,天花板也周围的事物也这样子慢慢的摇晃。涓生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悠闲。
“那喊人了,我说你对我动手动脚的。”
“七太太……”
楼下一个女人和守卫的何九争执着。声音停下后不久,涓生听到卧室门前响起脚步声。孙正德才说他的太太们不好惹,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涓生看着天花板,任房门被推开,那脚步走到自己的身边。
“你就是将军带回来的男人?”脆生生的女声带着些霸道任性的语气。涓生站起身转脸正视这位姨太太,只一个照面,空气突然凝固。涓生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女子也直愣愣的看着他。
“沈公子,七太太。”守门的何九走进来,小心翼翼的唤着他们。
涓生蓦然回过神,转头看着何九:“这位是……”
“这位是七太太。”何九恭敬的说。
“你先出去,我想跟沈公子聊聊天。”七太太也回过神又是一副傲慢的样子支开了何九。
涓生愕然的看着面前的七太太:“立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