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恕 下————何沫书
何沫书  发于:2010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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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说:“当一种文化正值衰落之际,则为此种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若此言不谬,则我的苦痛,又可以找到一层文化上面的原因。我希望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希望的世界,人们都像婴儿一般纯洁无瑕,对万事万物都怀着一种新奇、惊讶、敬畏和感恩的情怀。人们自信、宽容、善良、诚恳、正直、勇敢、爱别人,并被别人爱着。人们有美好的心灵,也有美好的仪表。人们坚强、自主、自立、活得自由,活得尊严,活得体面,活得富有价值、富有意义。人们和平、协商、妥协、不对抗、不争斗、不战争。在灾难面前,人们不畏缩、不后退、不惊恐、不慌乱、镇定、从容。总之,人们“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据说一个呼吁正义的人,并非因为他热爱正义,而是因为他厌恶非正义。他之所以厌恶非正义,那是因为他以前曾经吃过非正义带来的亏。所以人归根到底是利已的,自私自利是人类最本质的属性。我梦想这样完美的世界,并非出于多么崇高、多么冠冕堂皇的道德动机,而是我吃够了人世间罪恶的苦头,
我痛恨人间的一切罪恶。

我虽然有着完美的理想,但我绝不是一个空想主义者。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恶德永远多于良德,恶行永远多于善行,恶言永远多于嘉言。在工作中所遇到的、所见到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对我而言,赏与罚,宠与辱,成与败,根本就不是我所挂怀的一件事。我工作的两个理由,一是工作可以给我带来生存所赖的物质条件,二是我可以和秦伟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秦伟却不一样,他怀惴着建设法治国家、实现人间正义的渺茫理想,迷惘,失落,日见消沉。他的理想,正像我的理想,只是镜花水月,在现实世界里是绝对没有可能实现的,可是他执迷不悟,根本跳不出来。


太多的如果。如果我们当时出国,如果我们一毕业就经营秦伟家里的服装公司,如果我们一起去创业,甚至如果我们在一家外企、私企(唯独不能是国企)打工,总之,只要我们不和政府沾上边,秦伟就不会那么“大开眼界”,他的思想就不会经受那么大的冲击,我们也许就会有另一种结局。当然,只是如果和也许,真正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秦伟的思想太单纯了,对社会的了解太少太少。而且他成长在豪富之家,根本没有见识过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是如何地无所不用其极。我在恶劣的环境中摸爬滚打,早就炼就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躯。秦伟却是一枝娇嫩的花朵,一下子被卷进险恶的江湖,经受腥风血雨的洗礼,他的心理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他郁闷、委屈、失落、备受伤害。工作成为他的噩梦,只有下班之后,以及周末
,他才会变成原来那种热诚的样子。

工作不顺的阴影,在秦伟的心头幽灵一般挥之不去。我们的生活,再也不是风和日丽的晴天。我想尽办法驱散他的精神压力,但是所有的办法都不能奏效。他的痛苦,使我深为痛苦。他是我的王子,是我的珍宝,他在我心目中完美无缺。可他的领导和同事绝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的眼里,秦伟不过是食物链上被吃的一环。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击他、伤害他、欺侮他、暗算他,尤其是因为他是拥有良德、善行和嘉言的一个热诚的青年。他在我心目中的一切优点,都变成了他在工作场合上最致命的缺点。化育他的那种文化已经衰落,作为那种文化所化育的秦伟,“必感苦痛”。我心里明白,谁也帮不了他的。


有人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是人世间的最高哲学、最高智慧。我一直都在追思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一切存在的合理性。结果我非但找不出其合理性,反而发现了这一切的荒谬性。衰莫大于心死,人所能感到的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发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一切存在都是不合理的,都是荒谬的,只不过是上帝的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身为一个万物之灵的人,自主的、自立的、自尊的人,竟然只是上帝的一个玩笑。这样的痛苦,完全可以将一个人击垮,让他崩溃、疯狂。


第 36 章 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之剑

毕业两个月之后,一九九九年的秋天,形势转锋直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切都叫人措手不及,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秦太太竟然开始为秦伟物色对象了。而这一举动完全得到秦桐生的支持
。其实说怪也不怪,甚至是合乎常理的。大学四年,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都谈恋爱,有些学生在毕业一两年之内就会结婚。毕业五年之内,大部份的学生都会结婚。秦伟的父母都是思想传统的家长,他们觉得恋爱的阶段是可以省略的,是一种对时间、金钱和感情的无谓浪费。而且自由恋爱的男女,往往最终都难成正果。相反,如果男女双方的家长都看中了对方的孩子,从中一撮合,很容易就成功了。婚礼一办,家也成了,心也定的,过了一年抱个孙子,全家人都齐心协力去干事业。在传统的中国父母的眼里,婚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自然界的现象给他们提供了活生生的常识,不管是什么动物,只要是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拉到一起,它们自然迫不及待地交配,然后下崽。雄花和雌花开在一起,很自然地授粉、受精、结果。这几乎是不证自明的公理了。同理可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门一关,自然上床、交配、受精、怀孕、生子。在他们看来,感情只是婚姻的副产品。不是先有感情然后才导致性行为,才导致婚姻,而是婚姻是第一位的,婚姻导致了性交,婚姻和性交的共同目的,就是繁衍后代。性快感是肮脏的、无耻的,女人不应该从性中获得快感,她竟然让一个男人进入,完全是为了履行传宗接代的义务。而感情是可有可无的。
婚姻对男人而言,意味着承担了养家糊口的义务,对女人而言,意味着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再附带加上满足丈夫的性欲求的义务。这就是婚姻的实质。在他们的眼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不结婚是不可思议的。而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则是天打雷辟的事情。我不想评价他们这一代人婚姻观念的是非对错,我只是始终认为,任何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任何人都无权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我一直都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快。从小到大,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忧患感、危机感和不安全感,和秦伟在一起的四年,我的心里面稍得安宁。毕业之后,面对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任何力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粗暴地闯进我和秦伟的生活,任何诱惑都赤裸裸地呈现在秦伟的面前。我的忧患感、危机感和不安全感徒然加剧,变得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但是我再也没有勇气像读书时候一样,动不动就闹别扭。因为在学校里,
我有资本摆臭脸,追求我的人多的是,也有许多比秦伟优秀得多。那时候处于劣势的是秦伟,紧经的人是他。毕业之后,我们的地位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一无所有,举目无亲,身单力薄,而秦伟身家雄厚,又拥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在社会生活中,一个人的地位高下,取决于他所掌握的资源,包括财富、社会关系、家庭背景等。至于个人才华和外貌,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况且秦伟的才华和外貌也是第一流的。理所当然,他成为众多女性追求的目标,也成为众多父母理想的乘龙快婿。我在工作中遇到的男人,全都是对金钱、权力、女人感兴趣,没有一个曾经对我表示过哪怕一丁点的兴趣。
这令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面对危机的恐惧。我心里明白,如果失去了秦伟,我将不可能找到第二个爱人。我觉得我怀抱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只有这件珍宝可以给我生命。如果失去了这件珍宝,我就不能活下去了。这件珍宝是唯一的,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件替代品,偏偏他十分脆弱、易碎,并且是千万人争夺的目标。


我委曲求全。如果读书的时候,他敢去相亲,我不知道要闹得怎样天翻地覆。可是现在我不敢了。我假装不知道,还要想尽办法宽慰他,努力让他高兴起来。我这样过得太辛苦了。秦伟也陷入了极艰难的处境。一方面他不敢违背秦太太的意志。以前我看见他在母亲面前撒娇,我就知道情势不妙。因为一般特别乖、又爱撒娇的孩子,其父母都是威严的家长,有很强的控制欲。孩子则表面顺从,内心叛逆。他的乖,证明他不敢违背父母的意志,表面上假装出顺从的样子。而他的撒娇,则表明他的内心是叛逆的。他不认同父母的所作所为,但是忌于父母的威严,又不敢将这种不认同、不满意或要求正式化、表面化,而伪装成撒娇的形式,在父母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变相地达到目的。秦伟具有很强的妥协性、软弱性,他不可能敢和他的父母对抗,甚至连冷战都不敢。另一方面,他面对我的时候,又感到负罪和内疚。他绝口不提秦太太为他找对象的事,我当然也不会问。但是我的心里何等敏感而聪明,从他和秦太太的电话里,从他的言行神色中,我早就明白了一切。他变得非常温柔体贴,百般呵护,几乎不让我干一点家务活。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看他里里外外地瞎忙。我假装若无其事,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起做家务,一起说笑,一起去玩,我尽量做得像从前一样。但我知道,如果秦伟细心的话,他还是可以看得出破绽来的。毕竟我的心里深深地插上了一根刺,我痛苦得难以言说,一切都是强颜欢笑而已。


我们还失去了相爱的环境。在校园里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别人知道我们是一对伴侣,事实上也有人知道,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后却截然相反。在“劣行驱逐良行”的生存环境里,为了适应环境,为了生存下去,所有的人都变得恶德多于良德,恶行多于善行,恶言多于嘉言。单位里弥漫着一种恐怖、紧张、压抑、凝重的气氛。所有的眼睛都躲躲闪闪,所有的脸色都怨恨委屈,所有的语言都支支吾吾,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所有的心灵都惊恐不安,过敏,神经质。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怎么敢暴露我们的关系!幸亏他们对同性恋一无所知,或者略知一二,也认为那是滋生在阴暗偏僻的角落里肮脏交易。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和秦伟的身上。设想我们的关系曝光,单位里的反应,肯定是像捅破了一个马蜂窝,或者捅破了一个凶悍的食人蚁的老巢一样,炸开了锅。我倒无所谓,我自打娘胎里就开始承受压力,二十多年阴差阳错,那些独特的生活经历,早就炼就了我的金刚不坏之躯。别人怎么想,怎么说,简直对我毫无影响。秦伟却不行。他没有我这种韧性,面对强大的压力,他会折断的,会崩溃的。假如我们的关系曝光,我们将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在中国大陆的任何一个城市里面生活下去。数以亿计的马蜂和食人蚁,将会沸腾着,疯狂着,将我们包围,将我们啃咬殆尽。这是一场哑剧,而我们上演得心力交瘁。婚姻涉及到四方中的三方,秦伟的父母、柳一的父母、柳一本人,都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只有秦伟在低调、消极、坚定而又温和地抵抗。这只能解释为一场孽缘。柳一偏偏对秦伟一见钟情,爱得不可自拔。她几乎天天都有电话来,秦伟要么不听,要么冷淡地敷衍几句,或者干脆关机。柳一所有的邀请和约会都被秦伟拒绝,但他周末不能不回家吃饭。他可以冷淡地对待柳一,却不能冷淡地对待他的父母。


双方的力量在对峙,在博奕。进攻的力量点滴推进,抵抗的力量点滴退缩,此消彼长,形势逆转。这里分明是一场战争,威迫利诱、苦口婆心、阴谋诡计,什么都用上了,简直称得上惊心动魄。我是这场战争的局外人。自始至终,
秦伟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从来不问起。但是包括所有的局内人,绝没有谁比我更关注事态的发展变化,绝没有谁比我所承受的压力更大,没有谁比我更加痛苦,更加备受煎熬。


据说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实验:把一个人的眼睛蒙上,用刀在他的手腕上划一下。但没有割开他的皮肉,然后让水一滴一滴地从他的手腕滴下去,让他听得见水珠滴到地上的声音。最后这个人死掉了。因为事先人们就告诉他,要处死他了。他以为刀割开了他的血脉,那一滴一滴的液体,就是他的血液。他是被吓死的。我就是那个被蒙上眼睛的人,看不到事情的真实面孔。但是那把刀却真实地割开我的血脉,我爱情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溢出,直至最后流失殆尽,我的爱情就枯萎、凋谢、死去。我眼睁睁地听任它死去,却没有一点挽救的能力。我不认为,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残酷无情的死刑。


第 37 章 噩梦之六:大辟之刑

昨夜的梦里,我和秦伟在桌子前一起看书。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用手支住桌面,伏下上身。看得累了,他直起腰,站了起来。他叫我给他坐一回,我不答应。我收起书,打开桌子前面墙壁上的电视。电视里的画面一下子就变成了真实的。一个官员,在公堂上砌了七级台阶的高台,高台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公案和他的宝座,公堂布置得富丽堂皇。他每走上一级台阶,旁边的公差就喊道:“一步!——二步——!……”


那官员面有慢怒,责怪公差喊得不对。一是时间掌握得不好,应该是他的脚一到地面,“步”字才能说出口。而公差不是快了,就是慢了,不合他走路的拍子。二是要用唱腔喊,要喊得悦耳,嘹亮,动听。他示范了一下,“一步!——”“二步!——……”,屁股坐到宝座上时,嘴里唱道:“提!——”我细看他的舌头,原来他的舌头长成一个喇叭的形状,随着喊话的运气,那喇叭舌头一伸一缩,一卷一展的。我心里想,原来他的舌头是一个肉喇叭,怪不得吹出来的声音像唱歌一般悦耳动听。谁知道公差并不服气,在公堂的屏风后咒骂起来。官员大怒,命令两个刽子手模样的人,将公差拉了出去。公差并不挣扎,也不咒骂,只是瞪着双眼,愤怒地看着官员。两个刽子手脸上露出残忍的冷笑。我看见他们笑得那么歹毒,心想公差可能要被治杀头的罪了。
果然,刽子手“当啷”一声,将公差关进一扇铁门里面去。公差一声不吭,双眼喷火。刽子手转身离去,来到一个刑场上。刑场上早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跪在地上。周围一大群人在围观。一个刽子手扬起一把大刀,也不打话,一刀辟下。那男人的脑袋登时滚落地上,脖子上喷出一地鲜血。另一个刽子手拿起一张表格填写。我看了一下,就是填上行刑的两个刽子手的名字。表格上印好了一行行文字,大概是说:保证呈上的人头是犯人的真人头,而不是用木头或者象牙雕刻出来的假人头。我就知道,原来犯人被砍下头后,那颗脑袋要送到公堂上,给官员亲自过目验证,以确保犯人已经被斩首了,而犯人的亲属只能领到一具无头之尸。在埋葬的时候,要请人用木头或者象牙雕刻一颗犯人的人头,接上去,拼成一具全尸。我看见一个工匠,正在用木头雕刻公差的人头。我就知道,公差是必死无疑的了。那颗脑袋雕刻得惟妙惟肖,眼睛半开半闭,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脸全部涂成了红色,也许是表示沾满了鲜血的意思。转眼到了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地方,看见那里的地上挖了几十个小洞,每一个洞里面都放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脖子以下都在洞里,只有脑袋露出地面。每个男人的脖子、双手和双脚都被铁链铐住,这些铁链又锁在洞口旁边的一根铁柱上。这样这些男人就肯定跑不了了。前方稍远的地方,亮着极耀眼的蓝色的灯。那灯光太强烈了,几乎不可正视。隐约可见,蓝灯下面有一个卖糕点的摊子。我想这些死囚在行刑之前,肯定要买点东西吃饱肚子的,这老板可真有生意头脑。那蓝光射到我面前的地面上,深蓝深蓝的。迎着灯光的地面被照得很亮,一颗一颗的小石头,小土块,像迎着强光的盐粒一样,通体雪白。公差也被脱光的衣服,不过还没有上铁链,也没有被放进洞里。他就蹲在洞口边。他正面对着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两腿之间长着一丛浓密的阴毛。我仔细分辩,却看不到他的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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