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恕 下————何沫书
何沫书  发于:2010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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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像别人一样平等地生活,真不知道我们会有多么幸福!精神上自然不用说了,物质方面,哪怕我们不要他家里的一分钱,我们都可以生活得富足而体面。我们两个人,每个月有六千块钱的收入。我每个月汇五百块钱给老家的父母,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大数目了。他们自己说,只要每个月有两百块钱,
他们就可以过上比村里大多数人都要好的生活了。我每个月给五百块钱,逢年过节再多给一些,一个下来也有六七千块钱。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拥有这么多钱。这些钱归他们掌握,姐姐和哥哥们,有生活困难的,小孩上不起学的,就及时接济一下,这样一家人勉强还过得下去了。我刚参加工作,也没有多少钱,其他的东西更是一无所有。我对家里也算尽了力了。我也想留在他们身边,尽我的孝心,但我实在是不能那样作。他们全都是思想保守、没见过世面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我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事实。就当父母没有生我这个儿子吧,或者虽然生了,
却早早地夭折了。
他们以后都会很难见我一面了,信也不会多,我要渐渐地淡出他们的记忆。但我对他们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虽然这份爱只能永远地深埋在我的心底。如果说有表现,那就是每个月雷打不动的汇款,以及以后越来越多的汇款。他们的晚年肯定衣食无忧,甚至小康,富裕。他们比村里所有的老人都要幸福。在那种穷山沟里,
人们拼死拼活,耕田刨地,孩子又一大窝,连张嘴都糊不住,根本谈不上什么尊老养老。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要下地干重活,一旦干不动,儿子、媳妇就百般虐
待辱骂,饭都不给吃,更别提什么治病疗养。真是贱得比一条狗都不如,最后十有八九是饿死或病死的。我的父母,将看不到他们的一个儿子了,这样的痛苦,与同村老人的痛苦比起来,实在要小很多。因为如果生养的是没有良心的儿子,就算有十个,个个天天都在身边,
个个都骂你、打你,不给你饭吃, 那又有什么用!我知道,对老人而言,骨肉离散,确实是莫大的痛苦,我的作法,也残忍无比。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这样做,
就是把每一个人所要承受的痛苦都降至最低。如果我不这样做,而是回到他们身边,那我们每一个人,都别想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

天津是一个老工业城市,下岗失业人员很多,在岗的,国有企业也是半死不活的,效益很差。加上河北、河南等地大量农民工涌入,使得市民的生活水平整体很低,物价也就拉低了。我和秦伟的伙食费,满打满算才三百块钱。
这样我们每个月有五千块钱的余额。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我们可以拿出一千块钱供房,其他的各种花销再去掉一千,每个月还有三千块钱。有这么多钱,我们完全可以过一种很体面、很阔绰的生活了。我们供一套二厅三房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客房,一间书房。我们永远都不会有孩子,根本就不用考虑将来孩子的教育、工作和婚姻等等烦恼事。孩子的教育投资,是将很多父母压得一辈子都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负担,而我们根本就不用考虑这一点。我们都是公务员,都享有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所以在我们的一生中,根本就没有大笔的预期支出。我们不必储蓄,我们可以用我们的钱,
尽情地享受每一天。我们可以装修房子,可以买家俱,买视听器材,买衣服,将来还可以买汽车。我们还可以周游各地,可以渡假。我们的工作百分百地稳定,而且永远也不会太辛苦。我们年轻、英俊、健壮,我们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品位高雅、富有情趣。上天真是太眷顾我们了。而实际上,秦伟家里豪富无比,我们可以从政,可以从商,甚至可以从文,任何一条路,我们都会前途无量,风光无限。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美梦,一个绝无可能实现的美梦。上帝喜欢恶作剧,他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显得触手可及,实际上却永远都无法得到。在现实的生活中,秦桐生,秦太太,我们的单位,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国家,甚至我们的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群体,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无法容忍我和秦伟的爱情。哪怕我们是共用一心、共用一脑的连体人,哪怕人们明明知道,如果将我们分开,我们两个人都必死无疑,他们都会毫不迟疑地将我们分割开来。他们宁可让我们因为分开而死,也不能让我们连在一起幸福地生。他们会操起锋利的手术刀去切割,而且根本就不施一点麻醉药、甚至还要洒上盐。他们不但要我们死,还不能让我们死得便宜干脆,而要我们受尽折磨地死。


我们是九九年七月初毕业,八月上班。国庆节一过秦太太就看中了柳一。从此以后,秦桐生、秦太太和柳一对秦伟的纠缠就再也没有停止过。我假装不知道,这是非常明智的。秦伟为柳一的事情烦恼不已,他太需要一个宁静的空间了。而这个宁静的空间,只有我才能够给予他。我理解他,、信任他、也尊重他的选择、他的决定。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指责他、抱怨他、哭闹他。我不是不爱他,不是不吃醋,我的爱比大海还要宽阔,还要深远,我的妒火比天下所有情人都要来得猛烈疯狂,但这一切都转化成更博大更深远的爱,即使他最后决定离开我,
我也会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而且在他的面前,绝对不流一滴眼泪。所有的泪水,所有的血,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我都会一个人去承受。秦伟活得够苦够累的了,他的每一个妥协,每一个决定都无比艰难,我不能再给他增加哪怕一分的压力。


暑假我和秦伟一起回了老家,过年就不再回去了。秦伟向来大方,给了两千块钱,叫我寄回家去。我们各自都有帐户,钱是分开用的,但平时也是用他的多。我知道,毕业之后,除了买车、买大件家俱之外,秦伟再也没有用家里的钱。所以他的钱所剩无几。我设想父母不知道会多么高兴,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富足的年。我想到热泪盈眶,而想道,他们当时生下我这个儿子,真不知道是生对了,还是生错了。


年夜饭是在秦伟家里吃的。秦太太可能觉得我太孤苦伶仃,动了怜悯的心,所以对我特别好。席间她叫秦伟新年去柳一家里拜年,说年礼都备好了。我埋头吃饭,假装没有听见。秦伟支支吾吾,似答非答。我偷眼看见他的神色十分难堪。晚上我们去东站广场看烟火晚会,却发觉说什么话题都不对劲。秦伟的脸色无辜而悲愤,似乎有千言万语,无法倾诉。无限的爱怜涌上我的心头,将我的心淹没,无法跳动。海河两边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万紫千红的烟花满天开放,到处是潮一般汹涌澎湃的欢乐。这人间有多少欢乐,为什么就不能算上我的一份。我柔肠寸断,心痛欲碎。


大年初一我执意要走,秦太太倒不甚挽留。大过年的,家里住个客人,到底不方便。秦伟面露不悦。我心里想:你不悦我更不悦,难道要我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你提着年礼去给柳一拜年不成?我赌气,就是不留下来,也不让他送我。还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地跟秦太太说一大堆好话。我看见秦伟脸都气白了,心里十分得意。我就是要刺激刺激他。我头也不回地走掉,在公共汽车上,悲痛涌上心头,几乎落泪。我把头别向窗外,根本不敢看人。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饭也不吃,心潮汹涌。但下午秦伟就来了。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容光焕发。他实在是太英俊、太迷人了,我怎么抗拒这样一个男人!哪怕我的心里结满了最冷酷、最坚硬的冰凌,也会在他温柔的眼神、灿烂的笑容和甜蜜的话语里瞬间溶化。我才不管他有没有给柳一拜年。给又怎么样,那是逼良为娼的,而不是他真心的。他的心已经交给我了,我珍藏着。就像我的心已经交给了他,他也珍藏着一样。我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和好如初。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天天都在一起,逛庙会,逛公园,逛商店,看电影,看文艺演出,看戏。至于柳一,一点机会都抓不到。


这一年的情人节,我是和秦伟一起过的。近年来西风东渐,国人也轰轰烈烈地过起西方的情人节来了。年青人欢天喜地,自不必说,商家和媒体也大肆炒作,借机火上一把
,赚上一把。秦伟够绝的,我猜他是把手机关掉了,否则不可能一晚上都没有一个电话的。玫瑰花和巧克力,是情人节理所当然的主角,
不过我不会奢望秦伟会买一束玫瑰花送给我
。我也不会买花送给他。玫瑰是男女之间爱的语言,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送玫瑰花,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同样,海誓山盟,甜言蜜语,打情骂俏,好像也不适合我和秦伟之间。我们之间的妙处,就在于默契,不可思议的默契。我心里想什么,你心里想什么,彼此不用语言就能明白。有些人的爱情需要鲜花和卡片,有些人的爱情需要花言巧语,有些人的爱情需要山盟海誓,有些人的爱情需要无休止的伤害、报复和控制,我和秦伟的爱情,却铅华洗尽,黄沙吹尽,不需要任何粉饰,不需要任何伪装。“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据说从前有一个男人,遇到任何好的事情,都会“妙!妙!”地赞叹个不停。洞房花烛之夜,人们在他的窗外听房,
谁知道整整一个晚上,他连一个“妙”字都没有说到。
第二天,别人问他为什么不说“妙”,他说:“干那活儿,妙得连妙字都说不出来了!”爱情的至高境界,也许也是这般“妙不可言”吧。那种感觉是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来的。


我由衷地钦佩柳一的意志和毅力,她简直是尝试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这么辛苦地追求秦伟,而秦伟却在最具象征意义的情人节里,把手机关掉。我很难设想柳一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只是觉得,不管是落到谁的身上,
这罪都不是好受的。

我不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对事业成功也没抱过什么野心。我只要过一种休闲、写意、轻松的生活,有爱、有安全、有温暖。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在喧哗的生活中,在惊慌失措的人潮中,我始终可以保持内心止水一般的宁静,可以将我的生活简化到最简单的程度。我可以处变不惊、临危不惧、从容而淡定。一个人所需不多,哪怕我在事业上一事无成,我的工资都已经能够满足我的物质需要了。我不会去苦心孤诣地经营,不会去追求上进,不会去努力工作,不会去拍马逢迎。我才不愿意去干这些事情呢,我要安安静静地享受每一天的幸福,细细地品味爱情那余韵悠长的滋味。我们几乎玩遍了天津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还常常到学校去,看我们从前的教学楼,图书馆,运动场。在湖边的树林里散步,在山脚的台阶上聊天。这一切都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在我们的心目中,一切都是亲切的,富有生命的。有一个晚上,我们还去了我们从前的宿舍。宿舍现在的主人,两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极友好地接待了我们。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这间房子里演绎着怎么样的故事,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间房子曾经是我们刻骨铭心的爱巢。想到我们以前在这里夜夜云雨,竟觉得有些对不起眼前这对小伙子。尤其是秦伟原来睡的那张床。不知道它更换过多少主人,哪怕它再见多识广,它都不会见过像我们这样的主人。


这些欢乐的日子,让我多么加倍地珍惜。它们的头上,时刻都压着三座沉重的大山:秦伟肯定会离开我;秦伟离开我的时刻不会太远了;秦伟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这三个命题时刻萦绕在我的心间,提醒我时刻都要有心理准备。事实上,我们生活的大环境越来越不妙。好事的同事开始要为我们介绍女朋友。这是最令我烦恼、最令我疲于应付的事情。他们首先问我有女朋友了没有。我可以回答有,
也可以回答没有。“有”明显是谎言,因为年轻人的恋爱,都是干柴烈火式的,我的女朋友不可能不到单位来找我,不可能不天天给我打电话。假如回答了“没有”,他们马上说帮我介绍一个。这时就不好回答了。当然不可能回答说“我不要”,一个年轻男人声称不要女朋友,这算什么事。但更不能回答“好的”,如果这样,接下来的情势将越发不可收拾了。我怎么可能去相亲,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女孩的约会。这些事情,想想都足以让我毛骨悚然的。我二十二岁,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了,在年长的同事看来,我也该成个家,打拼事业了。我生命的花朵已经开到极盛,该在这个时候授粉受精,结出果实来了。但是我知道,就是杀了我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我只有支支吾吾地推搪过去。但提亲的人实在太多,这些好事者刨根问底,苦口婆心地劝,不厌其烦地夸耀女方的条件如何如何地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净往我的痛处戳。我厌烦得真想对他们大声吼叫:“我要的是男人,不是女人!”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过几年,我变成了大龄青年,我不恋爱不结婚的事情,就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就会变成一个另类,被边缘化,被偏见,被歧视,被排挤,被冷嘲热讽,被污辱,被打压。我就会背负沉重的舆论压力,惶惶不可终日。当然我也可以谈恋爱,频繁地更换女朋友,都以合不来为借口,谈了又吹,吹了又谈。始终不结婚。但这样也绝不会减轻我的任何痛苦。因为假装和一个女孩谈恋爱,天哪,那真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最理想的方法,是我和秦伟能找到一对同性恋女人,大家分别结婚,表面上是两对夫妇,实际上是两对同性恋伴侣。我们还可以人工授精,掩人耳目。当然,这个疯狂的想法,只是天方夜谭而已。


一般的大学生,毕业之后第一件事是找工作,第二件事就是谈恋爱。工作稳定下来之后,如果读书时就是情侣的,一般会在一年内结婚。如果我和秦伟是一对男女的话,我们肯定在毕业当年就完婚了。如果本来没有男女朋友,工作后的头等大事就是觅偶。这时候的年轻人会非常活跃,经常聚在一起搞集体活动,游山玩水,花天酒地的,创造机会物色意中人。一般的人,
在两三个月内就能找到心仪的对象。关系一挑明,就不再搞集体活动了,而是双双对对地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半年之内就会同居,一年之后,彼此夫妻相称,并会开始考虑结婚了。到了这个时候,以前的同性朋友逐渐疏远,即使仍有联系,维系彼此关系的纽带不再是感情,而是功利。决定是否和一个朋友保持关系以及关系的亲密程度,主要取决于这个朋友在事业上会对自己有多大的帮助。当一个人的心中,感情由主要位置退居将要位置,甚至没有位置;而功利则由次要位置晋升到主要位置甚至唯一位置的时候,他的青春期就正式宣告结束,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都变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不光是朋友间的感情疏远,连夫妻(包括未婚夫妻)之间的感情都开始降温。这时候的人就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工作上来了。刚参加工作时,很多年轻人对工作中的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明争暗半、党同伐异、拍马溜须、媚上欺下等等东西都看不惯,但到了这时候,就渐渐被这种作风同化了,不但变成其中的一分子,还变成了极力推崇和维护这一整套游戏规则的卫道士,成为这套游戏规则的既得利益者,就像《一地鸡毛》中的主角一样。到了此时,大学里出来的鲜活的“人”,彻底异化为“非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去得叫人心慌。我对前途毫无把握,对现实毫无办法。忌止是我没有办法,同性性倾向,不管是摊到谁的头上,哪怕他是国王,王子,公主,总统,总理,亿万富翁,娱乐明星,他也会毫无办法的。他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的。想想真***不公平,十四五岁的小青年都取公开地恋爱,公开地做爱,我和秦伟二十多了,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谈恋爱,光明正大地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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