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秦伟都以高分被区政府办公室录取。我被分配在区政府办一科,是办公室的综合部门。秦伟被分配到三科,管政法系统。也许因为我学中文,秦伟学法律的缘故吧。我们六月底毕业离校,而要到七月底八月初才安排上班。也许算作对我为他作出牺牲的一种补偿吧,秦伟主动提出陪我回一趟老家。
我不愿意他跟我回去。倒不是因为怕他舟车劳顿,而是因为我家里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怕他不习惯。但他十分坚持,说他小时候什么苦日子没有经过。况且他从来没有到过南方,正好借此机会,见识见识南方的青山绿水。他愿意陪我回去,我打心底里高兴。我丑话说在前头,给他打了预防针,他坚持说不怕苦,我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四年以来,我多次乘着列车往返在京广线上,可是没有一次有这次那么愉快。有秦伟在身旁,干什么事情都让人觉得充满意义,心里都无比甜蜜而幸福。清晨的朝霞,东升的旭日,傍晚的晚霞,西斜的夕阳,明亮的月亮,银白的大地,辉煌的灯火,黄河,长江,广阔的平原,连绵的山脉,一切都显得充满诗情画意。我根本就不觉得疲惫,一点也不。我们先到桂林玩了一个星期,独秀峰、伏波山、叠彩山、象鼻山、骆驼山、七星岩、芦笛岩、漓江、阳朔,所有的地方都去遍了。秦伟对秀美的山水赞不绝口。我自小在山清水秀的南方长大,见得多了,不以为然。不过境由心生,有秦伟在旁边,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充满趣味的。秦伟还见识了南方的雨。其时正值雨季,天天都下雨,有时候一天下两三场。在烟雨迷离、如梦如幻的漓江上,秦伟大发慨叹,说怪不得南方人都那么感情细腻,多愁善感,原来南方有这样的水土,这样的气候。
我家里境况的贫穷和凄凉,到底超出了秦伟的预料。对他而言,这样的境况只存在于电视里、报章中,甚至是一种虚构的艺术环境。就是他儿时的记忆,也不至于如此悲惨。在万籁俱寂的夜里,
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我向他倾诉我苦难的童年,坎坷的少年。我流着泪,混和着受尽委屈和苦尽甘来的幸福的泪。秦伟无从回答,只是将我搂得越来越紧,为我擦去泪水,用温柔的亲吻和充满痛惜的爱抚来回应我。他不听我父母的劝阻,执意要下田劳作。这样一位豪富之家的娇贵公子,做起一脚泥巴一脚粪的庄稼活,真是难为他了。我们走的时候,农忙还没有结束。但是我们回去就要上班,不能多待了。秦伟留够回程的路费,叫我将一千多块钱全部给了家里。我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花他的钱了。下个月开始,我就可以自食其力了。父母很节俭,一千块钱够他们半年的生活费的。临走的时候,家里人千叮万嘱,母亲忍不住哭了,几个姐姐也哭。他们分明知道,我这一次走得非同寻常。因为我不再是去上学,而是去工作了。这意味着,我将有可能在千里之遥以外的地方落地生根了。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们,又有离别的悲痛,心里刀绞一般。我说我过年就回来,一言未了,哽咽难言,泪水早就哗哗地流了下来。秦伟护着我的腰,劝我上车。我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模糊一片。
区政府离秦伟的家里太远了,上下班很不方便,况且我们不愿意分开。我们就在区政府附近租了一套一厅两房的小房子合住。秦伟向家里要钱买了家俱,布置得也颇像个温馨的家的。那个小区叫作“林泉居”,树木确实不少,泉却只有一个喷泉,偶尔开动一下。真不知道秦伟用了什么诡计,居然说服了他的父母,同意让他出来住。
第 35 章 关于生命、工作和前途的胡思乱想
秋天的雨,总是下得缠绵,淋漓不尽。下了一整天,晚上还是一直地下。纷纷扬扬地倾洒,击打在窗页上。檐角的滴水,落到地上,滴答作响。这样的雨夜,秋风无声无息地吹进窗口,带来侵人肌肤的寒意,一切都是如此寂静,如此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惨白的灯光,惨白的稿纸,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文字,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心灵,倍感孤独,倍感寂寞,倍感绝望,倍感痛苦。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是一个人和他心爱的人结合。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则是一个人对他心爱的人的思念。人最大的渴望,是与别人结合,最大的恐惧,则是被流放,被孤立。我思念秦伟,从未间断。此夜,
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在遥远的地方思念我,是否也会回忆起我们一起的过往?我不知道。回忆那段令人心碎的日日夜夜,并将它原原本本地写下来,真无异于往伤口上再一次创伤,然后再撒上盐粒。我多么不愿意,尤其是这样秋风秋雨的深夜,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拥抱着他们心爱的人,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互相温存。我多么不愿意承认,我已经失去了他,并且将是永远地失去了他,将要独自一人,走完这漫长、漫长、漫长而又凄凉痛苦的人生
。尽管我夫去他已经将有两年的时间了,但这记忆,为何不能被流逝的时光冲淡;这情感,为何不能被寒冷的风雨熄灭?它如此清晰而深刻地铭刻在心里,如此炽热而沸腾地折磨我的心!我的上帝,哪怕我前生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你永不饶恕我的罪过,而且要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来惩罚我,折磨我,我全都认了命了,但至少,你要告诉我一声,这一切的原委啊!
我是一个懒散成性的人,我不喜欢工作,也不喜欢纪律,我只愿能像闲云野鹤一样,天马行空地独来独往。我对事业毫无野心,也毫无兴趣。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任劳任怨,这些事情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人不是为工作而生的,而是为了生活、为了爱而存在。我们不过是迫不得已,要通过讨厌的工作去换取生活必需的物质条件,然后在有保障的生活中去寻找爱情罢了。
毫无希望的思念是一种酷刑。在望夫石的传说里,这种思念可以让人化为石头。一具血肉之躯是怎么样才能变成石头的?肯定经过痛,痛过之后就是硬。如果这思念的酷刑,也要将我化为一块石头,就在此刻,那么这具石人,是否也拿着一支笔,书写着一段段无聊、无趣、无耻的文字?我不知道。我不能确信,我是否终于会化成一块石头,但是我确信,此刻的我仍是一具血肉之躯。因为我尚未变硬,仍然可以感觉到痛苦,锥心的痛苦。
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就像一棵一年生的植物。该萌芽的时候就萌芽;该长叶的时候就长叶;该大力汲收水分、养料、阳光的时候,就用尽全力去吸收水分、
养料和阳光;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该授粉的时候就授粉;该结果的时候就结果;该成熟的时候就成熟;该枯萎死去的时候,就枯萎死去。顺应自然的规律,不滞后,不超前,按部就班,尽享天年。对于人而言,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该玩的年龄,就尽情地玩;该学习的年龄,就努力学习;该恋爱的年龄,就忘情地恋爱;该结婚的年龄,就当机立断地结婚;该生小孩的年龄,就生一堆小孩;该创造事业的年龄,就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该退休的年龄,就激流勇退,安渡晚年;该辞世的年龄,就安然逝去。“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一切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去办,不要想太多,问太多,尝试太多。这样的生活,或许反而平静而幸福。可人就不是一株植物。五岁的小孩,为了长大成人后有出息,就要学外语,学计算机,学书法,学美术,学音乐,学舞蹈,学体育,学各种各样的文化知识,他整天都被关在房子里学习,根本就不知道世上尚有玩乐一说;十五岁的少年,偏不脚踏实地地学习,他要玩游戏机,赌博,打架,偷窃,抢劫,甚至尝试毒品,他追女孩子,恋爱,做爱,并想要结婚,生育孩子;三十岁的人,过一种有性无爱的生活,甚至即使有性有爱,也要拼命逃避婚姻,绝不结婚;四十岁的人,浑浑噩噩,诸事无成,新愁旧恨,齐上心头,于是身心交瘁,未老先衰;五十岁的人,困兽犹斗,狗急跳墙,任何一个念头都成为他改变命运的稻草,八方出击,全线开火;六十岁的人,破瓶破摔,愤世嫉俗,像一个刺猬,见人就咬。此时身体每况愈下,日渐式微,最后孤独、痛苦地走向生命的终点。王尔德就说过,所有的人出生时都是国王,但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在痛苦和孤独中死去。人的一生,就是从天使异化成魔鬼的过程,这真是一条簸扑不破的真理。
我到了开花的年龄,我的生命也曾经盛开过花朵,但那却是注定无果的夜之花,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偷偷地开放。你叫它如何授粉,如何受精!况且它现在早已凋谢。我生命里的花期,早早地结束,而且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时,感情是他的头等大事。到二十四五岁,就该瓜熟蒂落,结婚生子了。从此他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庭,心也就稳定了下来,感情的事就退居二线,事业成为他的头等大事。他转而将全副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力求在三十岁之前为事业成功打下扎实的基础。这是理想的人生轨迹。可为何我生命的火车却偏要越轨而行?上帝创造了千篇一律的铁轨,为什么不创造千篇一律的火车?他创造了少数几列废车,车轮大小、动力系统、行驶速度与别的车都不一样。创造出来的时候,就注定它们日后要偏离常道,最终脱轨、毁灭。上帝也有狠毒的心,用羔羊一生的痛苦,来完成他想看到的悲剧
、闹剧、荒诞剧,让他高高在上看我们的热闹,他却禁不住双手捂嘴,发笑。
几乎所有的人都承认,大学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工作后的境况,和大学里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有了许多前辈给打的预防针,我从来就不对工作抱太大的幻想。我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我并不为困难而担心。我的童年过的简直是非人的生活,可我都熬过来了。我相信世上没有我咽不下去的苦头。不管工作的道路上潜伏着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不会退缩。我才不怕呢,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以不变应万变,稳坐钓鱼台。尽管我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工作的艰苦仍然出乎的我意料之外。
F•B,腐朽,黑暗,无能,专制,残暴,贪婪,无知,保守,迂腐,狂妄,放纵,蛮横,欺骗,阴谋,虚伪,献媚,龌龊,人吃人,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等等,等等,凡能在《辞海》里面找得到的贬义词,都频繁地在政府中找得到明确和深刻的注脚。我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我百般思考,百般追问,是什么力量,能够使一个国家的政府堕落到这种地步,败坏到这种地步;使一群人,本来都是好端端的一群人,扭曲变态到这种地步;让一个学富五车、波澜不惊的青年“叹为观止”?我们可以在制度上找到一万个答案,但制度只是一栋大房子
,文化、民族特质和国民性才是制度得以扎根、赖以生存的土壤。而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似乎必然地会萌芽生长出什么样的国家制度。我功力不济,也无意去探讨那些文化和国民性之类的沉重话题,也无意去揭开政府美丽的谎言和正义的外衣,让人们看见它里面脓血
腥秽的真相。老实说,这一切都让我倦怠,不屑于谈论。但是我们爱情的无果之花,就是在这样的气候里枯萎、凋谢的。
区长,副区长,区政府办秘书长,副秘书长,各科科长,副科长,科员,办事员,以及林林总总的部委办局,大大小小的官吏,森严的等级之间,都遵循着“吃”的原理,即吃别人或被别人吃,简单明了。相应的官衔,就确定了他的口舌、牙齿和胃口,两个人摆到台上,一比官衔,就知道谁是吃人的,谁是被人吃的。
于是吃人者趾高气扬,颐指气使,气势汹汹,不可一世,被吃者奴颜婢骨,曲意奉承。上下级之间构成一条脉络清晰的食物链,每一个环节上的上级对下级,以及下级对上级都是这样的关系。至于如何能爬到食物链的上游,拥有更大容量的胃口,更锋利的口舌和牙齿,可以更多机会地吃人,则流传着这么一说:“年龄是个宝,学历少不了,能力作参考,关系最重要。”“年龄是个宝”,就是每一个级别的提拔,对年龄都有硬性的规定,比如超过多少岁就不再提拔科级,超过多少岁就不再提拔处级、厅级等,都有板上钉钉的规定。所以越年轻越有机会。当然规定是死的,年龄却是活的。打通了关节,就可以改变年龄了。档案年龄比实际年龄小十四五岁的都大有人在。比如他娘明明是五零年生他的,他偏改写成六五年才生,说明五零年生的那个狗杂种,早死掉了,根本不是他。“学历少不了”,同样的道理,提拔哪一级别要什么学历,都有硬性的规定。不过这个太好办了,专科学历到博士学历的市场行情,时价是几千元到两万元不等。哪怕你名字都不会写,花两万块钱,你就敢告诉别人你是博士,别人也会纷纷这么说你是博士。而且你是千真万确的合法博士,不是克莱登大学的假博士。“能力作参考”,意思是说,能力可以大,可以小,可以有,可以无,可以是正能力,也可以是负能力,在提拔干部时,这一项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关系最重要”,是指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环节。有了关系,一俊遮百丑,肯定成;没有关系,一丑遮百俊,肯定砸。关系的获得,不外乎三条途径,一是买,二是拍,三是沾。买有两种,一是明码标价。一个职位标明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职位的价格取决于其价值,价值取决于其使用价值和供求关系,而不是取决于生产该职位所耗费的社会平均劳动时间。这一点足以推翻马克思的价值理论。职位的使用价值,就是当上这个官之后,可以带来多少正常的经济效益,经过发挥主观能动性,又可以有多少经济潜力可供挖掘。它所带来的权势、荣耀和地位给个人带来多大的满足,这个职位的发展前景有多大,通过它的中转作用,下一站可以爬到哪里等等。另一种是竞价拍卖。一个职位拿出来,众多买家竞相出价,没有上限,最后出价最高者夺标。拍也有二拍。一曰正拍。就是直接拍领导本人。每个人都有一些独特的爱好,领导也不例外。有些好财,有些好色,有些好名,有些好赌,有些好茶,有些好酒,有些好烟,有些好古玩工艺,有些好名家字画。有些好读书,有些好画画,有些好音乐,有些好舞蹈,有些好体育,有些好旅游,有些只有一好,有些一好为主,几好为辅,有些数好兼重,有些全面开花,什么都好。正拍者观言察色,好什么就投什么。爱吃骨头的狗,你扔一块美味的骨头给它,它必要“汪汪”地叫喊几声,摇头摆尾,欣喜不已。狗尚如此,何况万物之灵。二曰侧拍。即拍领导的配偶、子女、父母、情人等等,采取迂回战术,曲线救国。最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沾即沾亲带故,也有二沾。一曰有实之沾。自身确实是领导的家属、亲戚或新朋旧友,总之通过种种途径,确实拉得上关系。二曰无实之沾。无论如何都扯不上关系的,
就认亲。认干爹干妈、叔伯兄嫂、表亲姻亲的,凭空捏造出一种关系来,把硬捏出来的关系,当成真的关系一样去履行义务,所谓“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义务年深日久地履行下去,凭空造出来的关系就变成真的关系了。
因为“大政府,小社会”的制度格局,政府掌握着巨大的资源,包括物质资源和精神资源。这些资源就以官吏在食物链上所处的位置为依据进行分配。这些资源,最终都不约而同地转化为官吏拥有的特权和财富。
崇高是崇高者的墓志铭,卑劣是卑劣者的通行证。在一个赤裸裸的、 弱肉强食的、血
腥野蛮的生态环境里,经济学领域里的“劣币驱逐良币”原理,变成了社会上“劣行驱逐良行”的现实法则。所有贬义词所代表的劣行,都可以让劣行者如鱼得水,高歌猛进;所有褒义词所代表的良行,都可以让良行者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劣迹斑斑成为最为人称道的光荣历史,劣行成为换取利益的最有力的利器。这真是一个颠倒黑白的荒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