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昭只是抓住日朗的手,紧紧不放。
迎面扑来细微窒人的风。
日朗立刻翻身上马,骑在日昭的身后,流云马放开四蹄,在林中狂奔。
飘忽的脚步声追着两人的身后,风一般地扑来。
日朗突然扯住马缰,流云马一声长嘶,扬起双蹄,重重踏回地面,停在林间。
身后的声音也静了下来,人和马都竖起耳朵,屏息静气。
前方也响起了细微地、训练有素地脚步声。
不同于身后鬼魅般的细响,更像军队整齐划一地行军。
声音渐渐近了,然后停在漆黑浓密的林间。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穿过林间,“前方何人?速速报上名号。”
日朗蹙了蹙眉。
日昭刚想张嘴,就感到日朗握住了他的手。
手被按在了剑上,长剑叭地一声脱簧出鞘,杨日昭随时准备跳冲出去。
日朗操纵马缰,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身后没有动响。前方也没有动响。
日朗又向前缓缓走了几步,然后静观其变。
祁军中的口令不同于江湖切口,更不同于评书话本争强斗勇的桥段,日朗很怀疑前方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而且日朗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流云马打了响鼻。
前方随之传出张弓拉弦的声音。
日朗收住马缰,拔出弯刀。
树林中又静寂下来。似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日昭仰了仰头,俯在日朗的耳边,“哥,不如咱们硬闯过去?”
日朗收了收手,“耐心点儿,你看,那是什么?”
密林深处,点点火光。
火光伴着有序的步伐,飞快地向这一方向掩来。
日朗纵马,又向前走了几步。祁军的标志随即隐约可见。
身后只安静了片刻,再次簌簌作响,极轻微地、如潮水一般飞快地退走。
密集的火光也渐渐给两人的前方带来些许光亮。
一个人走出树后,向两人深深一揖,“王爷吉人天相,卓某恭喜王爷平安脱险。”
日昭脱口而出,“就你一个?”
卓然微笑着指一指嘴唇,“是口技,在下在茶楼抚琴之时曾与技人学过一二。”
“姓卓的,”杨日昭跳下马,一把拎住卓然的衣领子,“你以为几声口技就能骗人了么?上千人的脚步声,连个呼吸都没有,你当魔教都是傻子么?”
卓然拔开了日昭的手指,一脸从容,“在下已然算准天时、地利、人和。兵行虽险,却可保两位王爷万无一失。事实也正如所料。”
杨日昭愤怒地扬起手。
姓卓的分明就是拿他们哥俩的命儿戏以待,却胆敢大言不惭地来邀功,昭小爷要教训他。
卓然坦然地承受,摆一脸无辜。
还是日朗匆匆拦住了日昭的手,“兵论成败,日后再议吧。”
祁军已经行到三人面前,正跪在地上请安。
日朗转身扶住日昭一起登鞍上马,直行到队伍中央,向营地返去。
第二批祁军也飞快地起来接应。
日朗的目光飞快地落在将领身边的那人身上。
凌栈衣衫凌乱,气喘吁吁地跪在军前,尤为醒目。
杨日昭下意识地握紧了日朗的手,失落感层层叠叠地涌进心上。
虽然自己找到了大哥,可真正救命的人却是凌栈。若不是小凌大人紧急发讯驱使第一批祁军及时赶到逼退魔教众,兄弟俩现在恐怕还不知身陷何处。
越想越失落。
功亏一篑的感觉紧紧攫在心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杨日昭偏过头,慢慢松开握着日朗的手。
“别乱动。”日朗重新握紧日昭的手,简洁地命令道,“迅速回营。”
两人一骑从凌栈面前走过。
凌栈站起来,目光落在了队尾。
士兵们飞快地从凌栈面前通过。
卓然微微一笑,踱到他的身边,“恭喜小凌大人,救了王爷,不止立大功一件,还……”
“闭嘴!”
“莫要不好意思,”卓然笑着遥望向马上的日朗,“宁王原本对你爱慕有加,如今你又救他一命,他定然对你……”
“适才我也救了你一命,卓然。”
“自然,”卓然俯身一躬,“草民已然铭记在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凌栈默不作声地笑了一笑,赶上前去。
***
清晨的号角低沉地回荡在军营上方。
炊烟混着柴火干涩的味道弥漫在营地。
梁曜寒走出营帐,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大儿子只受了些擦伤,被他喂了一碗汤药,睡了。
小儿子死活都要守在边上看着,结果,也睡了。
皇后的营帐虽大,但床只有一张。当爹的人把小儿子轻手轻脚地搬到床上,然后对大儿子微微忏了一个悔——杨日昭睡觉不老实,若是一个不注意把你踹醒了挤到地上……唉,爹走了先,爹真不忍心看啊。
小心翼翼地掩好营门。
梁曜寒迎着朝阳呼吸新鲜空气。
卓然明晃晃、大剌剌地从他的眼前走过。
梁曜寒拐个弯,去视察早饭并了解昨夜收巡队的最新成果。
卓然再次明晃晃、大剌剌地从他的眼前走过。
梁曜寒又拐一个弯,按着日朗昨夜里提供的线索,安排今日的搜寻工作。
卓然第三次明晃晃、大剌剌地从他的眼前走过。
梁曜寒看着他跪在帐前,摆明了是要堵着他的必经之路。
梁曜寒站住了,勾了勾手指。
卓然望望左右,确实是叫自己之后,走近前来。
梁曜寒呵呵一笑,迅速拧住卓然的耳朵,大步迈进帐中。
卓然趔趔趄趄地跟进帐中。
帐中一扇青竹屏风,隔开昭朗两位王爷。
梁曜寒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一坐。
卓然跪叩之后,大胆地抬头笑了一笑。皇后性子随和,名言之一:“百行笑为先。”卓然认为很有道理。
梁曜寒果然笑了。
梁皇后一声冷笑,声色俱厉,“严肃!”
卓然顺从地敛起笑容。
梁曜寒一脸寒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听明白了么?”
卓然怔了怔。
迟疑间,明公公垂头走了进来,“禀皇后,凌大人求见,说是想起一些线索,想立即禀报。”
卓然随即被打发出帐子。
凌栈与他错身而过,跪在帐前。
杨日昭动了动。
杨日朗按住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凌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透过屏风。
日昭拱了拱,钻进了日朗的怀里。
日朗笑了笑,抱好日昭,闭上了眼。
6.分歧点
凌栈回到帐中。
卓然正坐在椅子上等着。
凌栈不置一词,径自走到案前,撩起袖口研墨。
卓然看了半晌,走到案前:“小凌大人不问问我来做什么吗?”
“本官不问,你会不答么?”
卓然一笑。
“小凌大人今日搅了我,日后还能次次搅了我不成?”
“那又怎样?”
“自然不能怎样,只是我麻烦一些,小凌大人也麻烦一些罢了。所以草民想与凌大人做一笔交易。”
凌栈停住手,认真地望着卓然,“什么交易?”
卓然接过砚台,笑道,“我不动你的宁王,你也莫搅我的局,如何?”
凌栈怔了怔,轻声笑了,“卓公子何出此言?”
“昨夜。”卓然放下砚石,正色说道,“昨夜小凌大人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密林,又恰到好处地救了宁王一命,恐怕只有两种解释吧。”
“哪两种?”
“一,你与魔教沆瀣一气,事先得到了消息,以求立功升官。不过么,草民以为小凌大人的人品尚且不屑如此,而且此事虽合情理,并不明智,小凌大人应该不会做。”
“那二呢?”
卓然顿了顿,暧昧地笑了,“四个字,心有灵犀。”
“本官记得卓公子极为不屑于此。”
“草民确实不屑,”卓然依旧一脸不屑的表情,“只可惜福王爷确实找到了他哥,而你回营搬兵并未跟踪我或者福王,却依旧准确地预测了我们的方向,草民不得不信。”
凌栈轻微地笑了。在嘴角勾起极浅的一丝笑。
卓然继续问道,“小凌大人以为如何?”
凌栈慢慢回答,“还有些道理。”
“既然如此,你我击掌为誓。”卓然伸出右手,“日后我不动你的宁王,你也不要再搅我的局。”
凌栈没有回应,不声不响地站在案前。
卓然不耐烦地拧起眉毛,“如果小凌大人不愿意,草民也不妨多害害宁王。正巧在下很好奇,小凌大人与宁王心有灵犀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日后次次都能救宁王于危难之中。”
凌栈坐下了。
凌栈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
“卓然,倘若你今早打错了算盘,只怕如今正盼着有人来搅你……”凌栈顿了顿,改口道,“搅皇后一局。现在,请你滚吧。”
卓然站着,没有动。
凌栈一拂袖子,径自走出营帐。
宁王回来了,但搜寻的工作并没有停止,至少还有哈赤尔公主的下落尚需查明。凌栈深吸一口气,随即走出营门。
青天白日里,放眼望去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意。
凌栈走到湖边,选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眼前波光粼粼,微风吹来凉爽的水气。
身边的草叶子随风摆动,鸟叫声从林子里传来,一声接着一声。
“小凌大人。”日朗站在他的身边,“我可以坐么?”
凌栈急忙起身,日朗忙按住他的肩膀,“免礼,我只是有些话,想找人说一说。”
凌栈脱下长衫,想铺在地上。
日朗摆摆手,“就几句,说完我就走。”
凌栈站起来,与日朗并肩站在湖边。
日朗慢慢开口,“我小舅舅,也就是中书令江大人曾经说过,喜欢一个人,天都拦不住。人大不过天,所以一旦喜欢上了谁,那怕多么不应该,也只能认了。”
日朗笑了笑,“他还说过,感情这东西最坏事情。所以真喜欢一个人,就得学会忍,学会狠。只要是对他好的事情,哪怕他多么地不愿意,也要狠下心来做;哪怕自己多么地舍不得,也要苦心忍着,坚持到底。”
“还有么?”
“有。”日朗又沉默了许久,眺向湖面,“他告诉过我,人可以为许多人去死,比如朋友、比如爱人,比如亲人,甚至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只要符合一个‘义’字。可不管怎样,临死之前能想到的却一定只有一个。”
“谁?”
“真正喜欢的人,也就是说……”杨日朗深吸一口气,脸慢慢地红了。
阳光照在湖上,又金灿灿地晃进人的双眼,两个人安静地站在湖边,若有所思。
杨日朗尴尬地别过头,“我就想小凌大人说这些,现在,我走了。”
日朗说完大步离开湖边。
凌栈回过头,日朗的身影正穿插在林间,半隐半现。
凌栈笑了笑。
宁王,是一个好人。
“王爷,”凌栈微微躬身,“那纸调令下官已经毁了。王爷不必再为下官的事烦恼了。”
日朗怔了怔,慢慢转过身站住。
凌栈站在青天白日里,和身后的湖水一样玲珑剔透,微微发亮。
“是——卓然?”
“是。”
回答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一对水鸟落在湖面,划出两道水痕,又飞向了远方。
杨日朗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小凌大人,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本王尽力,不要客气。”
凌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能求宁王帮忙的事,怕是只有一件。
王爷明白,他也明白。“下官只盼,没有这一天。”
***
“姓卓的,”杨日昭蹲在树上,眉头深锁,“你说我哥和凌栈都说什么了?怎么好像我哥不太高兴。”
卓然坐在另一侧,瞥了日朗一眼,“回王爷,在下看到的却是王爷刚才笑了。”
杨日昭默了默,叹了口气,“姓卓的,你开心么?”
“王爷开心,在下便开心。王爷不开心,在下便不开心。”
“姓卓的,你根本没心。”杨日昭呵呵一笑。日朗已然撇下凌栈,独自一人离开林子。杨日昭跳下树桠,抬头望向卓然,“你要是有心,你就不会将那件事硬按在我哥身上。”
卓然淡然一笑,“玄冥之事,谓之魔。倘真如此……”
卓然低头望了望日昭,又抬头望了望日朗,合上了嘴唇,也跳下树桠。
杨日昭翻一白眼,“倘真如此怎样?”
卓然一笑,凑上前去,轻快地擦过日昭的嘴唇,“王爷忘了,在下前日不但在城外候到了王爷,还猜中了王爷的心事。”
杨日昭抬手要打。
卓然呵呵一笑,躲到树后,“王爷不要害羞。”
“姓卓的,本王刮了你。”
“王爷,此处无人,风景又好,在下以为,还是说些甜甜蜜蜜的情话比较合时宜。”
杨日昭更怒,有人细弱地插道,“我已经看见了。”
声音不大,却足以吓人一跳。
杨日昭站住了。
卓然跪下了。
梁曜寒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日昭啊,爹用用这地方,你先回去吧。”
杨日昭红着脸,提起卓然飞快地奔出了林子。
梁曜寒拍拍手,“于大侠,现在清静了。咱们去湖边说吧。”
于言望了望湖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吧。”
“放心,”梁曜寒大步走过去,“本皇后有权命他无条件地退下,走吧。”
7.半章
梁曜寒走到湖边,照例咳了一声。
凌栈匆匆忙忙地跪下。
梁皇后似模似样地一挥手,“免礼,退下吧。”
凌栈躬身退了。
梁曜寒转身一乐,“出来吧。”
于言走出来,站在他的身边。
“于言呐,”梁曜寒一拍他的肩膀,“真不知你想什么呢,挺光明正大一事,非要搞得偷偷摸摸,跟见光死似的。”
于言不置可否,只是笑了。
梁曜寒摇摇头,“我知道你为我好,怕给我惹事,可尚宇时那小混蛋不怕啊。他要不弄出点儿谣言他还是姓魔么?我看你也别费这个心思了,直来直往吧。”
“教主也是为了教中。”
“我知道。”梁曜寒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我才更气。所谓‘卧榻之侧安容他人酣睡’,皇上忍着他一时,不会忍他一世。”
“教主这一次是过份了一点儿,但皇上既然派你出来,应该还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所以我才怕。”梁曜寒叹一口气,看了看于言,又转向湖面,“依我看,皇上就想纵容宇时,纵容出点儿乱子来,一把剿了他,干干净净。”
“我看此事就不小了。”
“是不小,但不过是个把柄,算不上十足理由。”梁曜寒走了走,选了一处地方坐下,“皇上需要的是一个万众一心的理由,也需要一个让魔教分崩离析的理由,这次显然不合适。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关你儿子几天,就宰了人家吧。这不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