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曜寒斜了斜眼睛,这普天之下除了魔教的人,恐怕就只有这位小刘大人热衷给皇上添堵了。梁曜寒淡然一嗯,继续默。
刘靖也默了。默了半晌没有听到回应,小刘大人只好又开口了,“早上庭议不知怎么的翻出了董家的案子,现在朝中吵翻天了。皇上为了二皇子自然是想压下去的,可你也知道,当年董家得罪的人太多了,到如今自然不会有几个人愿意替他们说话,最后果然影射到了二皇子的身上。皇上已下旨午朝再议。我怕皇上的身子支撑不住这班疯狗乱咬。”
得,还真出大事了。
这董家是谁?董家是二皇子杨日进的外戚,二皇子的生母就是董家的女儿董贵妃,董国公,也就是杨日进的亲外公,把个奸臣该干的事差不多都干了,生来出的女儿,也就是董贵妃,自然也和贤良淑德靠上不谱,一家子人费尽心机折腾的结果,就是贬的贬死的死疯的疯,只有董国公大人落个归园养老。
董国公能得善终,只因为他是杨日进亲娘的老子。日进聪明伶俐,禀性温润,杨天泽对他亲手培养出来的接班人相当地满意。杨天泽瞩意杨日进接手自己肩上的担子,总得给儿子留点儿面子留些人。
有言道英雄不问出处,可出处总能时不时地难倒英雄。
董家的阴霾,杨天泽计划用十几年的时间去消化、稀释。自己吃尽了根基不稳的苦头,替儿子打算时,杨天泽考虑了很多,甚至连梁曜寒都算了进去。
如今董家末落不到三年,杨天泽的很多安排尚且规划在心中,董家的案子一翻,只怕大半的朝臣都会选择在老董家的头上狠踩几脚,出出恶气。这事儿可难办得很。至少梁曜寒就听得很是郁闷。
见皇后不搭话,小刘大人又沉不住气地爆料,“更值得推敲的是,这折子是有人一大早直接用武功打进言官们的轿中的,连我都收到了一份。”
“这样?”梁曜寒来兴趣了。果然有阴谋啊,他嗅到味儿了。
6.折子
西暖阁。
皇后飞马回宫的消息早已传到宫内。
小刘大人跟着皇后一起候见,内廷却没传出什么声音来。
皇后不等了,直接爬起来进去。刘靖自顾自地找了处地方坐了,候旨。
想来也候不到什么。
皇上心里装了梁曜寒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他也是一样,宁愿守在这白等。就算是白等一场也比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舒坦。小刘大人品着个中滋味,目送梁皇后“闯宫”。
闯进去的梁曜寒一转进内殿就看见了明七。
明公公见着主子如见救星,“主子又丢哪里去了啊,真急死奴才了。”
梁曜寒挂出一脑门的黑线,自动无视掉小七的措词和哀怨,指了指内殿,“里面有人么?”
“就皇上一人,主子快进去看看吧。半晌没动静了。”
梁曜寒把披风一扔,推门而入。
入门是一面屏风。
屏风之后,杨天泽半靠在榻子上,用拇指轻轻按压穴位。十几份相似的折本被胡乱扫在地上,梁曜寒随意捡起一张过目。
折本的逻辑有些凌乱,字写得一般,措词带几分穷酸。大意官官相护,某某人状告无门,便取了这样一个出挑的法子。揭披的内容有新有旧,多半是董家横行乡里的劣行。
梁曜寒摇了摇头,对于董家的龌龊想法他一向无法理解。譬如现在,在遭遇几近灭门的清洗之后,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会夹起尾巴好好做人,可这老家伙居然还敢嚣张,光近三年的恶行就写了足足一页,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事都查证了么?”
“全部属实。”抬眼看了看梁曜寒,杨天泽向内移了一个身位,轻轻拍一拍榻子。对董家的一举一动,杨天泽从未放松过监视,其间真伪他一看便知,“朕之前也警告过他几次,他是铁了心地置若罔闻,朕看他就是想破罐破摔,咬准了朕褊护进儿的心思,让朕替他收烂尾。”
梁曜寒服了。看来当坏人也不是普通人能胜任的工作。至少梁曜寒就不敢这么张狂地和皇上叫着劲地玩儿。
号住杨天泽的脉,梁曜寒医嘱,“不要急,你不能动真气。”
“别怕,这位子朕坐了十余年,这点儿气朕还沉得住。”把人拉入怀里,杨天泽熟练地枕上梁曜寒的肩头,“你看会不会是魔教寻隙?”
“不像。措词很恭谨,不是魔教的风格。”扔掉手里的折本,梁曜寒反搂住杨天泽苦笑,“再说了,搞这种大阵仗,他们一定会急着和我透风。他们不就是喜欢看咱们着急的模样偷着乐么?”
“也许尚宇时想玩新花样折腾你我了呢?”
“宝贝儿,我看咱们还是换个思路议吧。”
杨天泽笑了,点点梁曜寒的鼻子,“朕也觉得不像,你说说,那又会是谁?又为了什么?”
“考我?”梁曜寒失笑。
“说吧,不要和朕藏着掖着。”
“我可不知道。”这折子看上去挺像回事的,也许,可能,就是一个进京告状的小老百姓。但一石激起千层浪,且撇开是否有预谋不说,单单有谁会想借机分勺羹就很难说了。董家的仇人那么多,仅凭一张折子梁曜寒绝猜不到什么,他又不是神仙。
杨天泽点点头。他同样也猜不着,所以才想听听梁曜寒是否有什么想法。
猜不着的事就静观其变,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他有直觉,这张折子是来试探他的。那就试吧,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了一半,就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杨天泽深谙其中的道理。
推倒梁曜寒,杨天泽压了上去。枕着梁曜寒的身子,他惬意地闭上双眼。
时辰尚早,温香暖玉在怀。
赶在纷烦吵嚷的午朝之前假寐一个先。这种事夫夫俩一向很有共识。
***
杨日昭今天的心情很好,非常不错。
一听到老二日进要倒霉他就特别高兴。他看老二不顺眼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论武功,二哥没有大哥好;论才学,二哥是比大哥强那么一点点点儿,可他还没长大呐,他现在年纪小、读的书少,等他长到二哥那年纪肯定比二哥厉害;若论样貌么,嘁,男人论样貌干什么?男人要论本事!
杨日昭不服气,这个武不如大哥、文难敌自己,也就是长得最好看的二哥凭什么独享父皇的欢心?凭什么事事都被父皇护得滴水不漏?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呀?
算了算了算了,爹爹教过他的,当男人不能小心眼,要大度。二哥只有父皇一个人看着好,他却有爹爹和哥哥两个人疼,还是他受的宠多一些。
拉着宁王的手,沿着朱雀大街慢慢向皇宫走,杨日昭走得挺胸抬头,神气十足。放眼街面,满大街的人可没一个能比过他哥的。这个人长得太女气,那个人没有气质,啧啧,也就这个还不错,还是个破了相的。
杨日昭眯了眯眼。这个破了相的,他怎么觉得有点儿眼熟?好像,好像……
宁王也看到了同一个人。
曾经在茶楼抚琴又仗义执言的少年竟然在头上缠裹了厚厚一层纱布,显然伤得不轻。宁王心中不悦:他的名号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不值钱了?
卓然也看到了兄弟俩,他微微一笑,向两人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是早上看病的那个人啊,日昭终于想起来了,可是……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过去,立刻跳了起来,这人居然在看他哥,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人居然赤裸裸地盯着他哥看?杨日昭怒了。
甩开大哥的手,杨日昭径直走到少年面前,狠狠地踢了一脚,“看什么看,不许你看。”
卓然微微侧身,灵巧地躲过去了。
宁王连忙上前拉住日昭。
卓然偏了偏头,笑了,“你……弟弟?”
“是啊。”被日昭气汹汹地“护”在面前,宁王突然有些尴尬。
“真巧啊。”卓然笑了,一抹淡笑浮在唇边,清淡如茶。
“是啊。”宁王一边按着日昭一边答话,很可惜地,除了莫名愤怒的弟弟,他什么都没注意。
卓然没有再说话。
宁王又尴尬了,狠狠地瞪了日昭一眼,看着他老实了,宁王才抽着空闲询问卓然,“你的头怎么了?”
“没什么。撞到罢了。”
“胡说。”杨日昭一听又跳了起来,“哥,他骗你,你不要理他。他被砸得头骨都露出来了,一定是做了很坏的事。哥,这种人你不要理他。”
宁王连忙捂住弟弟的嘴。
真不知撞了什么邪了,这孩子这两天特别地呱噪,日昭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难不成……是长大了?宁王现在没空儿思考这个,直接对弟弟强权相向,“不许吵,不然我立刻送你回去。”宁王轻轻一瞪,呜呜咽咽的日昭安静了。他可不是怕了哥哥的威胁,他是要,是要,是要留下来静观其变。对,就是这样,他要保护哥哥不受坏人蒙蔽。
宁王摆平弟弟,极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卓然的伤势,“是他们寻你的仇?”
卓然轻轻摇头,“不知道。”
“你不用怕,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宁王一想到昨天那麻子唾沫横飞的样子就觉得恶心,如果有机会狠狠地教训那人一顿,他一定在所不辞。
“我没有看到打我的人。不过么……”卓然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如果韩公子替我不公的话,不如请我一顿饕餮大餐,给我补上一补。”
宁王也笑了。这人的自来熟很合他的脾子,他向来喜欢爽快的人,“也好,我请你。”
“还要喝酒。”
“当然。”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杨日昭识相地没有插话。
这个人称哥哥韩公子哎。杨日昭立刻小小地推测了一下,哥哥果然对这人有戒心的,所以才用了假名字。看看,哥哥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就没有深交的意思嘛,杨日昭放心了。
卓然,卓然,那好,昭小爷就看看这位卓公子能在他眼前翻什么大浪。
7.德胜楼
德胜楼。
京城中用银子结帐的正经地方。
一桌子的菜精致可人,两壶温酒散着淡淡的香。
宁王已经完全忽视了他这个弟弟的存在,那个叫卓然的小子把大哥的注意力全都吸到他那一边。
日昭安静看着对酌的两个人。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哥哥对曲乐也有兴趣。他一直以为大哥喜欢的是刀剑兵器,更没想到哥哥对乡野间的奇闻异事也极感兴趣。日昭总觉得大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看到大哥被人逗得前仰后合的模样,他很吃惊。
“然后呢?”宁王被吊住了胃口。
“然后我就弯腰假装捡石头,摆出一副要打它的样子,它就夹着尾巴吓跑了。”
“就这么简单?”宁王惊讶。
“就这么简单。”卓然点点头,浅啜一口酒,“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畜生。”
宁王感慨地点头同意。
日昭也终于抓到机会插言,“我可不信。你不是说那恶狗很凶,经常咬伤人么?”
卓然微笑:“等你哪天也被狗追了,尽可以试一试啊。”
日昭不屑:“嘁,我又不是坏人,狗才不会追我。”
卓然哈哈一笑,拿出一副看小孩子的表情摇了摇头,“狗还会狗仗人势,欺负好人啊。”
日昭不乐意了。眼前这人也不见得比他大几岁,凭什么用那种看白痴的表情看他。杨日昭继续反驳,“你不惹人家,人家也没理由欺负你啊。”
“非也。有些人欺负人,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嘁!这算什么理由,毫无道理。”
“昭儿,”宁王摸了摸弟弟的头,“卓公子所言,有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意思,你明白么?”
明白啊。这个典故杨日昭已经学过了。对于这个典故,杨日昭的理解是:倘若虞叔不让虞公知道自己有那块美玉,自然也不会有随后的是是非非。所以说,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要藏藏好,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坏人看见,由此可推,他必须快点儿想办法把哥哥带走。
宁王也感慨了,名利钱财亦福亦祸。虞叔因持璧而招惹虞公,虞公又因贪璧招惹虞叔,多少风波因此而起。
“不说这个,”卓然扫过二人若有所思的脸,挑起一根筷子,缓缓击了一下酒杯,“咱们喝酒。”
清越的脆响合出拍节,卓然倚在位子上抑扬顿挫: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宁王心领神会地笑了。这首《将进酒》是他的至爱,此情此景提起,劝酒诗的洒脱之气立即感染了他的情绪。
卓然伸手做了个“请”,眉眼含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宁王也举起酒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干!”
酒杯撞出脆生生地一声清响。
两个人相视一笑,以手托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好诗。”
然后纵情一笑。
杨日昭看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打断卓然的花言巧语,怎么一转眼大哥就又和这人凑在一起不理他了?
杨日昭当机立断,又插了进来。
他敲一敲杯子,盯住卓然挑衅,“我也会!”
“会什么?”宁王有点儿茫然。
“会《将进酒》。”
宁王爱怜地拍了拍弟弟的头。
卓然笑吟吟地挑衅回去:“那就有请小韩公子。”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卓公子,你怎么不喝了?”喝醉了把你扔在这儿抵帐,然后我带大哥回宫。杨日昭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挑着眉毛继续念:“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小韩公子,”卓然自斟一杯,“正所谓先干为敬,”卓然又斟一杯递给日昭,“请。”
“别,”宁王出面挡酒,“他还小,不怎么会喝。”
杨日昭脸上一红,嚯地就站了起来,“谁说的,我会喝,我也不小了。”看着宁王不相信的眼神,杨日昭又添了一句增加份量的话,“爹爹教过我。”
宁王的手松了。
杨日昭瞥了一眼卓然“不怀好意”的笑容,举起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热辣的酒气穿肠而过,杨日昭强挤在哥哥和卓然之间,示威般地晃了晃滴酒不剩的空杯: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卓然笑道:“小韩公子再饮一杯如何?”
杨日昭一哼,“自然,没听诗里说‘会须一饮三百杯’么。刚念完你就忘了?快给我满上。”
“三百杯太多,我敬小韩公子三杯。”
“小家子气!”杨日昭一撇嘴角,强压住上涌的酒气,面带鄙夷:“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卓然无奈地笑了,他看向宁王,以眼神相询。他不想让这预料之外的小孩儿一而再地搅了他的局。
“不许那么看我哥!”杨日昭眼前有些发晃。可卓然的眼神他看得一清二楚,酒劲上头,杨日昭灵光一现,跳上椅子挡在两人中间,拦截卓然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