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宁王无不担忧地扶了弟弟一把,“不要闹。”
“我没闹,我会喝。”日昭强推开哥哥的手,俯头看向卓然。
原来居高临下是这种感觉啊。怪不得这个卓然之前敢那么看轻他。从高处看下去,那种不舒服的压迫感荡然无存,杨日昭的底气更足了。他甚至有点儿腾云驾雾,飘飘欲仙之感。眼前这个小白脸正在挑衅他尊贵的大祁三皇子,他可不能在这么男人的事儿上被比下去。杨日昭把喝干的杯子硬生生地推到卓然面前,顶得卓然皱眉向后一仰。
看着卓然略显狼狈的表情,杨日昭得意地笑了,“嘿嘿,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反手挎住大哥的脖子,“哥,你不要上了……”
声音一顿,杨日昭软绵绵地滑坐下去,重重跌在椅子上,打出一个清脆的嗝。
三杯女儿红,一首《将进酒》,昭小爷醉得一塌糊涂,瘫软在椅子上梦会周公。宁王连忙捞住弟弟的身子抱在怀里,生怕他不小心碰伤到什么地方。
弟弟醉了。还搞了一出乌龙,宁王不好意思地向卓然笑笑,十分尴尬。
卓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怔过片刻,他干干一笑,“令弟真是豪爽。”
“是啊。哈哈。”宁王半边脸都在抽搐。第一次带弟弟喝酒,小家伙就给他闹场子。现在总算是安静了。醉酒的杨日昭唇红齿白,粉嫩嫩的小脸上浮着大团红晕,睫毛又黑又长像精致的羽扇,颊上的两团嫩肉鼓溜溜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捏一捏,可爱的模样和刚才判若两人,宁王长吐一口气,脱下长衫裹在日昭身上。
掠过宁王脸上宠溺的表情,卓然垂下双眼。一丝酸楚滑过心头,他漠然地理了理衣裳,抬头时却瞬间变换出另一张温和的笑脸:“韩公子,令弟醉了,不如我们暂且别过吧。”
“也好。”宁王随即顺水推舟。
太糗了,他从来没遇上这样的事,若不是卓然“善解人意”,他真不知如何收场,又怎么提一个“走”字。弟弟醉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让他睡一觉,护着他不要受凉。
卓然颔首微笑,飘然告辞,结帐的事自然交给有钱有势的宁王去办。
回头望一眼刚刚同桌对饮的兄弟俩,再想起早上那个和“仪天下”绝对靠不上谱的年轻男人,卓然摇了摇头,看来他得另想几个法子了……
8.凌栈
走出德胜楼,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巍峨壮丽的祁皇宫,卓然蔑然一笑。飞檐重彩的朱雀门两侧挤了不少青衣小帽的家仆,看样子宫中加开了午朝。
看来大人们很忙啊,真不知这究竟是国之砥柱还是民之硕鼠。怀着心事,卓然默默拐向横街。
行人愈行愈少。不知不觉间,浓厚的油墨香气渐渐涌入一呼一吸。
蓦然抬头,书巷两侧的书店迅速扑入眼帘。卓然看得一怔,然后怅然苦笑:都是些早与他无缘的东西,他居然又走到这里来了。看来他还真不死心。可不死心又能怎么样?来了不也是徒增伤感?他还是走的好。
转身间,一个土财主似的胖子抢在了他的眼前。胖子拱起一又肥厚的肉手,嬉皮笑脸地作揖道:“卓公子,幸会啊。”
卓然微微皱眉,随即一笑,“我不认识你。”
胖子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睛,“卓公子,你那幅《月下撷花》……”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胖子急忙一拦,“我不会认错的啊,博雅楼。小梅。你作画之时我就在……”
“闭嘴!”卓然急扫一眼身边过往的行人,收敛笑容转身便走。
胖子怔住了。
摸了摸自己肥大的肚腩,胖子明白了:读书人面子薄,这种事得换个说法。呸,面子薄还画什么春宫,十四、五的年纪在这上面‘深有造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
可不屑归不屑,这事还是得求着人家办,谁让他有财没才呢,忍了。
急走两步追上卓然,胖子笑得一脸横肉乱颤,赶在卓然面前再次作一揖,“卓公子,在下久仰您的才情,想出二百两请卓公子为在下绘一幅仕女图,不知卓公子可否愿意赏脸?”
卓然一听不躲了。
看在二百两的份上,他又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冷笑,低声问道,“何时?”
“越快越好。”
“先付一半订金。”
“那得去钱庄,我可刚从博雅楼回来,身上的银子都叫小梅……”看着卓然不悦的神色,胖子识相地闭上嘴。他娘的,他忍。别看这小子年纪轻轻,可所绘的春宫却是一绝,他实在喜欢,看着就来劲。再一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处墨香书巷,胖子瞬间抖了。在这种地方谈论“虫二”确实不怎么上道,他赶紧自我鄙视一番,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书巷拐角便是一家钱庄。
胖子交了钱,站在门口忍不住又叮嘱几句,卓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胖子讪讪地走了。
卓然把一百两银票仔细验过,收入袖中。感觉头上罩着得那个蠢肥的身影消失怠尽,他抬起头,长吐一口浊气,瞥到街的对面。
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正静静地看着他。凌栈抱着新买的经籍,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与卓然相认。
卓然在京城的事他已略有耳闻,父亲也暗中点过他一二,其中不乏些龌龊不堪的传闻。卓然长得很好看,但凌栈觉得自己了解他,深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如今亲眼看到一个粗俗的公子哥笑容猥琐地塞给卓然银票,他还是相当惊愕。难道这就是他同窗多年的好友?凌栈摇了摇头,隐进路边的阴影中转身走了。
卓然也看到了凌栈。尽管逆着光,但凌栈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在他心里都勾勒地清清楚楚。凌栈……大概是误会了吧。卓然悄然把目光瞥向另一边,默然等着凌栈走过来责难。
可凌栈走了。凌栈居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卓然心头一怒,控制不住地追上去挡在凌栈之前。
“凌公子,”卓然习惯地挂上皮笑肉不笑地冷笑,“幸会啊。”
凌栈微微皱眉,勉强一笑,“是啊。”凌栈有些局促,刚刚看到的事让他不知所措。
卓然瞥一眼凌栈怀里的书,轻轻一哼,“我应该称你为凌侍读了吧,听说明天就走马上任?三皇子可是皇后的心头肉,皇后又是皇上的心头肉,看来凌小大人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如此高就也不通知我这个同乡好友一声,在下仓促之间也没备什么贺礼,凌小大人可不要怪罪。在下还盼凌小大人日后多多眷顾在下呐。”
一番夹枪带棒的挤兑,凌栈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看着凌栈错愕的表情,卓然突然后悔了。忍住扇自己一嘴巴的冲动,卓然重新笑起来,笑容中不自觉地带上几丝暖意,“是我混帐。看你不理我,有点儿气不过。”
凌栈更局促了,脸也涨得有些红,“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卓然自然而然地接过凌栈的书,看见凌栈因局促而气血上涌的脸,分离一年的生疏感消逝了,往日的熟悉感重上心头。再笑一笑,卓然尽力从容,“那人是请我给他作画的,这一年我的画技大有精进,等有空我给也你画一幅。”
凌栈嗯了一声,脸色终于白了回来。卓然暗吐一口气,不敢再胡乱多言。两人各怀心事,默然走向凌府。
临近凌府,凌栈终于下定决心询问,“你,还想着报仇么?”
“你猜呢?”
凌栈不想猜,也猜不到。心思转过千百个,凌栈把声音压得极低,“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好。”卓然痛快地应了。凌栈终究还是凌栈,就算来了京城这种名利是非之地也不会变。一认定这事,卓然的心情突然很好。把书递回凌栈怀里,卓然适时告辞,“我就此止步,你自己也小心一点儿,我听说那位昭主是个很难伺候的人,你尽量不要惹他。”
走出几步,卓然忍不住又了折回来,“若是他欺负你,你就给我递个信,我自有办法规矩他。”
“什么办法?”
“这个么……”看来凌栈那脑子好使的毛病也没变,卓然狡黠地眨了眨眼,“总之我有正经办法,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走了。”
“呯!”
书本和着卓然的话,闷声砸在地上,凌栈扯住卓然的衣袖,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等一下,你说清楚再走。”
“干什么呀?”卓然哑然失笑,他喜欢看凌栈着急他的样子。看到凌栈着急,他就忍不住坏心眼,“小栈,你当街和我拉拉扯扯的,不怕人家闲话说我们……”
卓然冷然住嘴。凌府的家丁已经奔他们而来。
断然甩开凌栈的手,卓然又挂出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凌小公子,好好地读你的书吧,不要管这些与你无关的窗外事。看,书都脏了。”
瞥一眼沾尘染土的书籍,卓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好戏终于开演,他眯起眼,遥望着琉璃金瓦反射出来的光,笑了出来。
***
二皇子杨日进的头上早就冒出一层薄汗,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大殿之中。
面对沸沸扬扬地声讨自己外公的场面,他确实有点儿慌乱。他还做不到杨天泽的从容镇定。
廷上吵吵嚷嚷,几个激进的言官慷慨激昂。杨天泽端正地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表情平和,无波无澜。
此时的皇上并未把心思完全放在廷上。发现长子杨日朗缺席,杨天泽的心中已有一丝不悦。听着引经据典,空洞扯皮的争吵,他早就失去了耐心。
微微斜眼,就能瞥见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梁曜寒。
梁皇后正赖在偏殿的太妃椅上舒舒服服地喝着奶茶,撞见皇上的目光,这家伙非常不厚道地举起瓷杯,遥敬皇上。
皇上扫过一个严厉的眼神,意思明确地警告皇后,“梁曜寒,给朕收敛一点儿。朕在这辛苦,你也不准逍遥快活。乖乖陪朕同甘共苦。”
梁曜寒指了指大殿,悄无声息地提示,“宝贝儿,您正上朝呐!若是你一不小心把我给暴露了,那可就麻烦得很喽!”
皇上轻微地苦个脸:“没听出来么?全是毫无章法的胡说八道,朕懒得和他们费功夫。”
梁曜寒无声赞同,“都是老泥鳅了,按说是不会第一轮就送自己上门。”
皇上挑眉,“那朕不听了,将他们一军如何?”
梁曜寒回挑,“宝贝儿啊,你贵为天子,怎么能总以难为我为乐呢?”
“朕高兴!你就受着吧。”
梁曜寒无语了。
杨天泽开心了。他在唇边撮起一丝极浅的微笑,敛回目光。
三言两语打发掉臣工的言兴,皇上摆出天威难测的形象,突然强行中止朝议。
措手不及的臣工们急忙暗中对了一个眼神。三呼万岁之后,臣工们心领神会地拉帮结派,约好廷后另行商议。
一帮子以动脑子为乐的人暂时先这么散了。
***
注个解:胖子想的“虫二”,可能有的亲不是很清楚,就是繁体字的“风月”取中间的虫字和二字,去掉了边框,取意风月无边,无边风月。是乾隆提在西湖的两大字。
9.恶作剧
对五月初七这一天,也就是昨天,杨日昭是这样规划的。
先和爹爹一起出宫吃早膳,然后一起去宁王府等大哥下早朝,再之后父子叁人随便做些什么,只要是在一起渡过愉快的一天就好。其间呢,他准备耍耍赖,软磨硬泡地让爹爹抛弃父皇,陪他和大哥单独吃晚饭,同时争取让老爹带他留宿宁王府,大家看看星星,吹吹夜风,最终在皎皎月色中结束美好幸福的一天。
但这一切都被刘靖那个剌头给毁了。爹爹被叫回宫中,然后哥哥被莫名冒出来的小子抢了,他也喝得一塌糊涂,不但丢了昭小爷的面子,连怎么回的宫都不知道……总之美好的计划被毁得面目全非。再张眼,五月初八的太阳早已爬过柳树梢头,活力四射。杨日昭郁闷了。
打过拳,杨日昭提前半个时辰来到书堂,亲手研开一砚上好的浓墨,
然后取盆。兑水,小心地将之置于门楣之上。
今天的第一课是小刘大人来讲书,杨日昭准备给他个惊喜。
收拾妥当,杨日昭拍了拍新晋跟班——侍读凌栈的肩,“别怕,我保证你不用替我受罚。我犯错,我爹,呃,皇后从来都只罚我,不罚侍读的。你不吱声,我保你不挨罚。你要吱声,我受了什么罚,我就再罚到你身上,双倍。”
小孩子的威胁让凌栈想笑。
捉弄夫子的事,卓然他们也会做过。可那时大家都要百般摭掩,宁愿拖着同窗们一起受罚也要抵赖不认。这三皇子倒像是唯恐刘夫子不知是自己捉弄他似的,真够特别。
“我就是要他知道,我,很,讨厌他。”杨日昭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不就是被老爹捏捏脸,拧两下耳朵,拍几个不疼不痒的巴掌么?昭小爷不但不怕,还颇有点儿甘之如饴。
只可惜老二日进上朝听政去了,不然杨日昭还颇想连这位准太子也“意外”地连累一小下。反正他就是不喜欢老二,更看不惯父皇的偏心眼儿。在日昭的眼里,日朗比日进好过不知多少倍,连爹爹都很喜爱日朗哥,偏偏父皇就是看不出他的好。杨日昭为此忿忿不平。
忿恨中的杨日昭被人捅了捅肩膀,侍读凌栈跟着就向窗外点了一点。
小刘夫子来了。
杨日昭得意地翘了翘嘴角,小刘大人,今天昭主子赏你洗墨水澡,让你真正做一把:墨。韵。留。香。你就等着叩首谢恩吧!
可再一看,杨日昭慌了。
刘靖身边走着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他哥,永宁王,杨日朗。这一铜盆的墨水可绝不能浇在大哥的身上。
***
杨日昭懵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于是他飞快地勾了勾手指。
凌栈凑了上来。
“快想个法子,千万别让我哥给浇了。”
凌栈摇了摇头,“昭主,怕是来不及了。”
那三十六计,闪为上计。杨日昭当机立断,从另一边窗子跳出去了。
凌栈看得一声苦笑。这窗子两边透亮,既然昭主能看见宁王和夫子,宁王和小刘大人自然也能看见昭主,这不跳还好,这一跳,昭主子也就真地给自己做实了罪名,和刚才的灵俐模样真是叛若两人。
只是自己也不好过,两边的主子他谁都不敢得罪,他爹不过是个御史,他进宫来也不过因为京中子弟,唯有他很不凑巧地年长了小皇子五岁,并非得到了什么特别的圣恩。
这规矩是五年前皇上新定下的。至于为什么坚持要给皇子们挑选极为年长的侍读,凌栈倘且没想明白,现在他只知道:再不阻止宁王和小刘大人,他就是要真正倒霉的那一个。
无奈之下的凌栈狠了狠心,一推门,一盆墨汁哗啦啦地倾泻下来,顿时把他浇成了一只墨鱼。
墨汁四溅。
宁王机敏地退后一步,避了飞散的墨水。刘大人没什么功夫,愣怔间,月白的袍子上沾满了大大小小的墨点,连脸上也溅了不大不小的一块,不偏不倚地落在嘴角。
杨日昭躲在树上看得噗哧一乐,只见刘靖雪白的瓜子脸上,嘴角正沾一记浓墨,看来以后可以给他起个新外号,刘鸨儿。宁王的目光立刻随笑声扫上去,捕到了弟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