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蒙景转身,对著身後的敏奇道,“你也在外面候著吧。”
两人低头行礼,便退了下去。
蒙景看著眼前的屋子,解了披风,把帽子拉下,推了推门,竟然就这麽推开了。
屋子里燃著暖炉,蒙景跨进门去,一阵椒兰的味道便袭面而来。连一个守著的丫鬟小厮也没有,肖严卿就那麽躺在床上,闭著眼。
还真是病了呢。这倒是叫蒙景有几分惊讶。
蒙景走到肖严卿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著床上的人。肖严卿有一张极其儒雅的脸,闭著眼的肖严卿远比睁著眼时的好看,眉目清秀,甚至称得上是精致,乍一看,甚至还保留著年轻时的几分风流,只是此时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否则的话,也算得上是一番美景了。
就在蒙景无趣地看著肖严卿睡颜的当口,肖严卿便醒了。
刚睁开眼的肖严卿看见站在床边的蒙景,显是吓了一跳,但是那惊讶也仅只一瞬,不过眨眼间,肖严卿便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神色。
肖严卿一边含笑一边起身,靠在床边,“陛下怎麽来了?”
蒙景面无表情地望著肖严卿,“看看你是真病还是假病。”
肖严卿笑笑,轻咳了起来,“咳咳……陛下说笑了。”仰起头,淡淡笑道,“大抵是真的病了吧……毕竟也到了这把年纪了……”
蒙景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地盯著,良久,才慢悠悠开口,“也不过三十三。”
肖严卿笑道,“和陛下比起来,是老了吧。”
蒙景看著肖严卿的脸不说话,末了起了身,在肖严卿的屋子里转悠起来。肖严卿看著蒙景的背影,有些摸不著头绪,“您到底是……”
话还没说完,蒙景就接到,“今早,刘鹤连又向我提了上次的那件事儿。而且他希望能够留在都内任职……”
“是麽?”肖严卿有些恍惚的反问。
蒙景转身,仍旧是那样的不冷不热,“所谓谗言就是刘鹤连的事儿?”
肖严卿但笑不语,“也不尽然。”
蒙景重新走到肖严卿面前,大抵是看清楚了周围的摆设,无趣地回到肖严卿面前,“然後呢?”
“嗯?”肖严卿歪著头笑了起来。
蒙景皱了皱眉,“这些事不是你管著的麽?”
肖严卿原本的笑容微微一愣,这细微之间的变化却被蒙景都看在眼里。肖严卿掀开被子,把一边的外衣披上,“这些小事相信陛下自己也可以处理得当的。臣近日染病,又加上年岁渐长,实在是力不从心。”
这一番话完,蒙景却仍旧是死死盯著肖严卿,丝毫没有做出任何反映。
肖严卿站在了蒙景对面,两人身高不相上下,只是蒙景稍微单薄了一些。肖严卿嘴角弯起一抹未明的笑,“陛下在想什麽?”这话,他是对著双眼无神处於放空状态的蒙景问的。
蒙景抬眼,才发现肖严卿的脸色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惨白了,眉眼里甚至有几分邪气。
“陛下……”声音在耳边打转,带著暖暖的气息。
蒙景微微一愣,抬起头来,那双瞳孔极淡的眼睛里映照著的是肖严卿意味不明的笑容。
“院子里那株樱花,再过阵子就要开了。”肖严卿突然道。
有些过了吧。肖严卿靠近时,蒙景不禁如此想到。
温热的气息恼人,“肖严卿……”
“嗯?”
“太近了。”他指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肖严卿笑了一笑,恭恭敬敬地向後退了一步。
蒙景转过身去,拿起一边的披风,“我要回宫了。”
肖严卿坐在床边,“恕微臣不能远送。”
蒙景披上披风,“那你好好歇著吧。”
肖严卿望著蒙景开门关门的背影,唇边淡淡的笑渐渐隐去,最终化作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时光飞逝,眼看就到腊月了。照著规矩,又得忙活一阵。
蒙景低著头,看著手里的折子。木窗半开著,风一吹,一阵寒意袭来,直吹得人打寒战。蒙景抿了抿唇看著窗外的腊梅,一阵冷香袭来,蒙景不禁贪婪的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温柔的表情。
“咳咳……”虽然是有些冷,不过的确香气宜人呢。蒙景看著那腊梅的花苞,一阵迷茫。
突然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株黄梅何德何能,竟叫你为了它不惜败坏自己的身子。”
蒙景回头,肖严卿就站在那里,一身绛红的袍子,脸上仍旧带著那千年不变的笑。
蒙景看了看手里的折子,又看了看肖严卿,“来看折子?”
肖严卿笑道,“是啊,明日便是腊月十九了,封印祭祀的事儿一大堆,加上宫里的事情陛下还得操持著,所以不能这麽麻烦陛下了。”
蒙景低著头,改著一个折子,“只是太久没这麽认真理过朝政,一下子有些不太适应而已。”
那边的肖严卿笑笑,“陛下还是再加件衣裳吧。”说著便自顾自地走到软榻边,拿起蒙景的厚袍子站到了蒙景身後。
感觉到身後的人,蒙景转头看著立在他身後的肖严卿,“你放著吧,待会儿我自己来。”
肖严卿笑道,“还是先披上吧。”随即就按住了蒙景的肩。蒙景也懒得再说什麽,就放下了手里的笔。
“陛下,伸手。”肖严卿挨著蒙景耳边道。
蒙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伸直了手,肖严卿的手从蒙景腰间绕过,为他松松垮垮地系上衣带,末了整了整衣袖,含著笑道,“现在暖和了吧。”
蒙景点点头,继续看著桌上的东西,低著头的侧脸尤其安静。
肖严卿搬了张椅子坐到了蒙景边上,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拿起了桌上的折子,安安静静地也看了起来。
“陛下。”
“嗯?”蒙景抬头。
“边疆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蒙景想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份东西。
“你看看。”说著就递给了肖严卿。
肖严卿接过折子,看了看,抬起头来,“如您所言,陛下是准备各退一步?但是之前答应过加於国的那些条件是作废了?加於国可有怨言?”
蒙景摇头道,“加於国和我国实力悬殊,若是真的起了冲突,他们根本是毫无益处。况且所谓行动自由也不过是个幌子,那些外族人就算自由出入我国也根本没有什麽好处,就算官府同意,但是百姓未必会与他们交好,这点相信那使节也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所幸就各退一步折中,同意加於国在边境行动自如,并且允许通商。但是就不允许其自由进出边境以外的地方。”
肖严卿看著手里批改过的折子,点了点头,“就这样吧,也别无他法了。对了,祭典之後陛下就回宫了麽?”
“完了之後大概会去附近的云理寺里住几日吧。”
“是麽。”
“就当是年前的斋戒吧,也有好些年没在宫外住了。”
肖严卿放下笔,望著蒙景道,“也是,就当是散心吧。”
十五刚过,路边的野草上挂著霜冻,蒙景坐在马车内,听著道旁人们的喧哗声,这一年一次的祭奠,是为了祈求来年国运大好,百姓安康,国家安定,虽然先下也算太平盛世,就算不祈求日子还是那麽过,不过规矩便是规矩,也只能年复一年的照著来。
每每到了年关,整个皇宫就会热闹起来,妃子们会拿著自己平时的积蓄购置一些平常买不到的东西,进贡的那些奇珍也得赏发了,大臣们那里也得照顾著。不过这十多年来,他能忙的时候也就每年的这时候了。
到了祭坛,蒙景由专人搀扶著下了车。一身黑色滚金边的吉服,长发被束起放在了一边,整个人显得异常肃静。
漫长的祭奠结束,百官散去,蒙景带著一支近卫队朝著云理寺进发。排场不大,简单的行程和装扮,毕竟在小年之前要赶回宫里。一条幽静小路,通往不大的寺院,蒙景留下了大队,只带了几个近身侍卫在身边。
虽说是无趣了些,但是比起宫里却好上了百倍。和寺里的主持打了招呼,便在寺庙後的简屋里住了下来。
住进寺里的第三天,肖严卿便跟了来。
蒙景拿著手里的笔杆,正画著寺外的那株梅花,肖严卿推门而入,见了只著了单衣的蒙景,“陛下真是爱花如命啊。”
蒙景抬了抬头,莫名其妙地望了肖严卿一眼,随即又低头画了起来。
肖严卿走到蒙景身边,自顾自坐下,“到封印结束前,我都会住这儿。”
蒙景一惊,抬头来看著肖严卿。
肖严卿淡淡笑了起来,身上的那件白色狐皮披风衬得他整个人都豔了起来,“若是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寂寞了些吧。”
蒙景抿了抿唇,一语不发。
肖严卿走到火炉边,把手靠近炉子暖手,四处望了望,“听闻你把後宫的妃子都撂下一个人跑来这里,带的侍卫又少,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蒙景搁下笔,抬起头来望著肖严卿,只淡淡道,“就当清净清净吧,再说寺庙里也不适合带著女眷。”
肖严卿点了点头,就不再搭话了。
待蒙景画好,肖严卿就走到窗边关了窗户,把一边温在暖炉上的酒端起来递给蒙景,“冷了吧,喝点。”
蒙景接过,安静地喝下,温热的液体,甘甜中带了些辛辣,顺著喉咙口直烧进体内,喝得急了,有些许的酒从嘴角滑落。
蒙景才一放下酒杯,肖严卿就顺势抬手,帮蒙景抹去嘴角的液体。手指沾湿,一阵温热的触感。
蒙景平视著面前的人,肖严卿淡淡笑著。
也是,十年了。
蒙景的眸子极淡,透著一股子寒气,肖严卿伸手,摸上蒙景的脸,“蒙景……”
蒙景这才一愣,一个踉跄,向後退了一步。那一句“蒙景”,叫得真不是时候。每每他叫出他的名字,就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麽变化。一如蒙景二十岁那年,被肖严卿折辱,从此万劫不复。
肖严卿靠近蒙景,一手抓住蒙景的手,“陛下……”
蒙景抬起头来,眼里竟然有著几分慌乱。
也是快到三十的人了,竟然还会怕。“肖严卿……你……”半晌,才挤出这句来。
肖严卿淡笑道,“陛下就那麽怕我麽?”
蒙景抿著唇低著头,思考著眼前的情况,那边的肖严卿却自顾自道,“昨日微臣做了个梦,梦里,微臣见到十多年前的陛下。”
此言一出,蒙景不禁打了个寒战。肖严卿低头,对著蒙景道,“才发现,转眼就已经十多年了……”
蒙景沈默了一阵,末了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道,“这十多年,还不够麽?”
肖严卿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蒙景,你当我要做什麽?”
蒙景皱眉,虽说是皱眉,但是语气却仍旧毫无波澜,“我若是知道你心里所想,也就不用这样行尸走肉地过这麽些年了。”
肖严卿歪著头望著蒙景,“是麽?”
许是屋子里的熏香太过,直迷的人犯晕。蒙景转身,走到书桌前继续润色著刚才的画,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肖严卿又披上了披风,走了出去,“那我先下去了。”
这般不欢而散之後,又是一阵子。转眼就到了岁除之日了,一天的忙碌之後,还得应付最後的礼宴,蒙景穿著厚重的吉服,对著身边的秀禾道,“待会儿结束之後你先领著她们下去吧。”蒙景指了指坐在席下的几个妃子。
秀禾点点头,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蒙景,“陛下的脸色,要不要……”
蒙景摆手,“再待会儿吧。”
群臣举杯,又道了句“万岁”,蒙景只得拿起杯子,又喝下一杯。
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才需要蒙景来操持,好好的年,他也不想败了众人的兴致,只得陪著大家演著这出君臣同乐的戏码。就算知道眼前这个根本是个傀儡皇帝,但是众人倒也乐得装傻。
又过了几个时辰,说要守岁的守岁,说告退的告退,一场宴散的差不多了。蒙景半支著头靠在椅子上,眯著眼,一边的秀禾道,“陛下……要回宫麽?”
蒙景看著远处燃起的烟火,“你们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就回宫。”
秀禾点点头,对著蒙景身边的敏奇交代了几句,就领著几个妃子回去了。
蒙景起身,座下一片狼藉,几个宫人正在收拾。
蒙景自顾自出了门,站在空旷的走道上,一股寒风吹来,却吹不散一身的酒气。
敏奇上前,搀著蒙景道,“陛下……”
蒙景甩开敏奇的手,“退下。”
“但是您……”
“我说了退下。”蒙景的声音不大,却透著几分寒意。
大抵是醉了吧,敏奇心想,平日里蒙景总是淡淡的笑淡淡的表情,极少有这样表现出喜怒的时候。
“就退下吧。”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肖严卿突然站到了敏奇身後。
敏奇站在两人之间,看了看肖严卿又看了看蒙景,有些为难。
蒙景抬头,眼神有些散,“敏奇,下去。”
敏奇看两人都叫他下去,没有办法,只得行礼退下。
宴会的主殿里几步一个侍卫,呆呆地站在那里,形似木偶。蒙景努力站稳,跌跌撞撞地朝著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肖严卿跟在蒙景身後,手里拿著一件披风,“要去哪儿?”
蒙景一语不发,兴许是根本没听见。肖严卿只是跟著蒙景,一路的走。步子不快,跌跌撞撞,显是真的醉了。肖严卿看著蒙景头上的金冠,在刚才的一路上早就歪倒在了一边,看似要掉下来。果不其然,下一瞬,就掉在了地上。
肖严卿弯腰捡起那金冠,一抬头,就见蒙景站在自己面前。月光下蒙景顶著一张惨白的脸,半眯著眼望著他。
“怎麽了?”肖严卿含笑问。
蒙景却只是低著头,一双眼直勾勾地望著蹲在地上的他。
肖严卿站起身,大概是太过突然了,蒙景一惊,身子微微一倾,眼见就要摔倒在地。下一瞬,就被肖严卿一把抱在怀里。
蒙景抬头,眼里满是不解,那极淡的眉眼极淡的唇,都显得有些恍惚。
“蒙景……”肖严卿轻轻唤著。
蒙景却一语不发,从肖严卿怀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朝著前边走。
是要去妍樱阁麽?肖严卿跟在蒙景身後,无声地走。
四周只有远处烟火爆竹的声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候。一国之君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走在青石路上,倘若没有他,会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样子,终是不得而知。
还是没去妍樱阁,蒙景一路好走,竟然只是回了端孝园。守夜的侍卫见了他,一脸的不解,身後的肖严卿连忙上前道,“叫你们总管去陛下寝宫候著。”
侍卫点点头,下一刻便不见了人影。
肖严卿走上前去,把披风披在蒙景身上,“让我搀你回去吧。”
蒙景抬起头来,仍旧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一脸不解地望著他。
肖严卿伸手,拦著蒙景的肩就进了园子。
进屋的时候,敏奇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见了他,连忙行礼,“肖大人您可来了,我真是要急死了,陛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