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有些好笑的,不过十三的孩子,却得一板一眼拿起皇子架子。
少年站起,拂去身上的花瓣,“殿下怎麽来了这里?”
蒙景听他这样轻松自然的语气,不禁有些愤怒,只是那愤怒从何而起,连自己也不得而知,只是微微瞥过头去,“你们宅子里著实无趣,每个人都是一张脸一副表情,看了生厌。”
“噗嗤”一声,少年笑了出来。
蒙景回头,有些怒意,“你笑什麽?”
少年又笑,“殿下若是觉得无趣,那就留在这儿玩儿吧。”
蒙景黑著脸,“你当我是黄口小儿麽。”
少年但笑不语。
身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卿儿,不得对殿下无礼。”
蒙景转身,肖吾云站在他身後,行了个礼,“二殿下。”
蒙景连忙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肖大人请起。”
肖吾云起身,对著蒙景身後的少年道,“还不快给殿下赔不是。”
少年低著头,正准备开口,却蒙景一甩手,“得了,肖大人,我们回去吧,父皇还等著呢。”
蒙景看著自己的衣服下摆,一下一下的随著步子飘动,在肖家的回廊里一步步的走,脑子里却始终是刚才那个少年的样子。
半晌,才淡淡开口道,“他便是肖大人的独子?”
走在前面的肖吾云笑道,“是啊,这麽大了,性子却还似个孩子。”
蒙景望了眼身侧的肖吾云,默默不语。走了几步,又不禁回头,望了眼那身後的景致。
满地落花。
肖严卿就站在那里,对著他淡笑,那张略带青涩的脸,尤其的漂亮。
那一笑,足够乱了人的心神了。
蒙景连忙转身,快步走了起来。
蒙景睡了。
他想他是睡了。
因为倘若不是睡著了,又为何会见到这样的肖严卿呢?
而此时此刻的妍樱,正看著自己腿上的人。那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表情,就连睡著时的呼吸声都十分轻浅。
看著看著,不禁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样一个人啊,终究是无可奈何。
把蒙景的脑袋垫在枕下,把身侧的缎被摊开为他盖上,又拿起原本该盖在上面的薄被给自己盖上,妍樱侧身在蒙景身侧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蒙景便醒了,天还黑著。他一动,身侧的妍樱也醒了。
“陛下……”
蒙景把正要起身的妍樱按了下去,柔声道,“再睡会儿吧,今日要上早朝。”
妍樱点了点头,躺了下来,只是睁著眼,看著蒙景起身的背影。
“敏奇。”
轻微的响动之後,敏奇就端著一盆热水轻声的进了屋。
蒙景随手拉下床前的帘子,对著眼前的随侍道,“什麽时辰了?”
敏奇低著头,“回主子,刚到寅时。”
蒙景点了点头,淡淡道,“那快些吧,别误了早朝。”
敏奇点点头,利落的伺候著蒙景洗漱穿衣。
换好朝服,便又是一路。蒙景靠在轿子里,风从小窗里呼啸而来。外面抬轿的几个人吁吁的喘著气。蒙景闭了闭眼,有些疲惫,想是真的有些冷了,不禁拉了拉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松了松,却仍旧是寒意入骨。
从妍樱的妍樱阁出来,经落梅苑,再过凤栖宫,沿著大道再走一刻的路,便可到景仁殿。
一路清冷,这偌大的皇城里,却连鸟叫也没有。偶尔穿过耳边的风声,都显得有些萧瑟。
突然之间,一个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有人拦住了蒙景一行,淡淡道,“陛下……”
蒙景一听那声音,便知道那是谁,只得轻声令道,“停轿。”几个轿夫就立马停了下来。
蒙景拉开先前的小窗,望著眼前的人。那人想要行礼,却被蒙景阻止,“免礼了,什麽事儿?”
那是肖严卿的贴身侍从,他见他也不是一两次。
只见对方惨白著脸,喘著大气,蒙景上下望了他一眼,猜他大约是一路小跑著来的。
“陛……陛下……”
蒙景抬眼,“嗯?”
那人低著头,语气里不知道是急切还是什麽,“肖大人今日偶染风寒,不能上朝,差奴才把这个交给陛下。”
蒙景伸手从窗口接过那人递来的东西,仍旧是面无表情。
是一张纸条,薄薄的纸条,看上去甚至有些粗鄙。蒙景没有急著看,而是瞥了眼眼前的人,“你先回去吧。”
那人点点头,行了个礼便站定在了路边。
轿子又起,抬轿的和侍卫又小步快走了起来,蒙景看著那人从身边擦身而过,低著头,觉得有些厌烦。
也懒得关上那穿风的帘子,借著幽幽暗暗的晨光,打开折得严严实实的纸条。
简简单单,不过寥寥几笔:万事小心,切莫听信谗言。
谗言?
这谗言於他有何干系?
蒙景不禁淡淡笑了起来,轿子外突然响起了敏奇的声音,“陛下,到了。”
随意的“嗯”了一声,蒙景把纸条揉碎了仍在轿子里,又紧了紧披风的带子,从正门走进了景仁殿。
脱了披风,板著脸坐上了龙椅,身下百官俯身行礼,一跪三叩,齐聚了一地,耳边只闻得“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为何,平日听惯了的这几个字,此时竟觉得有些恼人。一语不发地望著眼前的景致,蒙景等著人开口。许是有人发现了异样,因为平日里站在最角落里的肖严卿不见了,众人都是缄默不语。
“有事启奏麽?若是无事的话,就退朝吧。”蒙景支著头淡淡道。反正在这些人眼里,他早就不是什麽天子了。虽然他也曾想过俯瞰众臣统管天下,但是如今,那些也不过是年少时的梦而已。
“臣有本启奏。”一个声音在空旷的景仁殿里响起。
循著声音的方向望去,竟然还是昨日的那个刘鹤连。
蒙景抬眼,好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想来这刘鹤连也不过二十一吧,的确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弱冠之年刚过,正是叫人钦羡的年纪。
想想自己,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干什麽呢?
哦,似乎是在反抗。对,二十岁的他,联合了一些旧臣,密谋著除去肖严卿。可惜计划还未实行,便胎死腹中,那几个残余的老臣更是下场凄惨,死的死,贬的贬,想来都觉凄楚。
是,他还试图反抗过,可惜终是未果。
那一年,也是年轻气盛过的,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这一转眼,便是十多年。
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日屋子里弥漫而开的檀香,一点一点的衣料的摩擦声,那字字句句,都恨不得入骨入髓。
“陛下可是想除去微臣?”
“陛下就那麽厌恶微臣麽?”
“陛下可还记得您当年说过的话?”
肖严卿的脸含著半分笑意,声音不大,就那麽一句一句的问。他却只有仰著头,大声大声的喘著粗气。
是恨吧,那彻骨的恨弥漫开,延伸开,在骨子里缠著绕著,叫他连喘气都连著心肺生疼生疼。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愿认输。他才是皇上,他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人啊。
可惜他却忘了,之前的太子之位,现在的九五之尊,都是败肖严卿所赐,倘若没有肖严卿的那些手段,他何以除去兄长得到这太子之位,又顺利坐上了这天子之位呢?
是报应,冤冤相报。
“陛下,父债子偿的道理,您该是知道的。当年微臣之父是如何效忠先皇,却换得那般下场,你说是为了什麽?”
蒙景却只能闭著眼,思绪乱作一团。
恨意由心而起,一点一点的积存著,蒙景咬著牙,死命的叫,“肖严卿,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身体里的东西横冲直撞,直把他颠得神智迷离。
蒙景知道,这是在羞辱他。肖严卿就是要他难受,要他这样声嘶力竭的叫喊。
肖严卿撩起蒙景的一缕头发,笑道,“陛下的头发长了呢。”
随即抽出靴子里的短刀,把蒙景的发割断。一缕长发,捏在肖严卿手里,肖严卿执起那缕发丝,把玩了起来。蒙景的手被缎带绑著,再加上身上的骨头好似散架,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只有狠狠瞪著那人。
瞪著瞪著,嘴角便流下一丝血来,豔得吓人。
肖严卿知他咬舌,连忙掰开蒙景的嘴,幸而伤口不深。肖严卿低头,那张白得吓人的脸此时更是毫无血色,表情更是渗人。
“蒙景,莫再惹我生气了,否则我不知道下次还会做出什麽事儿来。”
蒙景却只是瞪著肖严卿,连哼都不哼一声。
禁不住的是喘气声,那丝丝的粗喘,随著一点点的溢出血渐渐轻了。
然,那竟是近十年前的他了,竟是……
回去的路上,蒙景一直发著呆。这发呆的习惯,也是这是多年来养成的。靠著轿子,风从小窗里吹进来。蒙景望著窗外的景,有些乱。
刘鹤连仍旧是对昨日的事耿耿於怀,商议加於国的一事时,他正在边疆,一回来便听到这样的消息,大抵是有些不甘的。
伸出手,蒙景拽著轿子里的流苏,了无生趣。
回了端孝园,整个人都好似散架了一般,也是,这麽些年来来去去,上朝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是肖严卿,做决策做的做多的当然也是他,自己不过是个傀儡,往那儿一坐就好,现下一下子让他费神那些东西,的确是挺费神的。
蒙景仰面躺在实木躺椅上,闻著空气里淡淡的熏香,一阵迷茫。
还不及多想些什麽,就听外面的敏奇喊道,“陛下,皇後娘娘求见。”
蒙景懒懒起身,拉起滑落的外衫,“让她进来吧。”
秀禾著了一身紫衣,红唇玉面,端庄大气,与之相比,才换上常服的蒙景在气势上显得有些孱弱。
秀禾屏退了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女,每一步都走得轻声缓步,到了蒙景面前,才淡淡笑了起来,“皇上。”
蒙景起身,走到书桌边,自顾自的看起了书桌上的随记。
秀禾望著这样的蒙景,也是一语不发。时光随沙流逝,蒙景才抬起头来淡淡道,“是为了那个叫虹林的秀女麽?”
秀禾走到蒙景身边望著蒙景,声音柔细,“毕竟是肖严卿的侄女,这样好麽……”
蒙景仰头,一双眼直直望著秀禾。秀禾不禁一愣,微微向後退了一步,“皇上。“
“那就封个才人吧。”末了,只是低下了头。
秀禾的眉微微一皱,“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几年来,您都专宠妍妹妹一人,而妍妹妹也未能再为皇上怀上龙种。长此以往……”
“我自有我的打算。”蒙景背过身去,随意翻著手边的另一本书。
“皇上,就听臣妾一句……”
“秀禾。”蒙景突然转身,“此事我自有定夺。”
话已至此,秀禾当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赶紧闭了嘴,安安静静地站在了一边。
“没事儿的话就先下去吧。”
秀禾欲言又止,最後却只是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蒙景抬头,呆呆望著自己惨白的指尖,叹了口气。
蒙景靠在红木椅上,闭著眼,思绪一阵的乱,耳边尽是秀禾的那一番话,说起这个秀禾,正是先皇去世之前给他选的妃子,比他大了三岁,蒙景十六岁时与之完婚,其为人贤淑,端庄有理。
只是这样一个女人,对於当时年少轻狂的蒙景来说,的确是太过无趣了。从一开始他便没对这个女人动过情,性格、容貌、言谈,都不是他会喜欢上的。可是既便如此,他还是装得天衣无缝。
发现那点异样的,怕也只有肖严卿一个人了吧。因为不过两年,肖严卿就把妍樱引荐入宫了。
回想起来,那一年的妍樱真是极美,一身白色异服,长发披散,站在落樱下随风而舞。
的确是美。美得叫他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那落樱下,还站著的另外一个,自然是肖严卿。肖严卿也著了一身的白,二十多岁的他,竟然越发的清俊。
一个转眼,随著妍樱舞动的指尖,就看见了他。
“陛下觉得如何?”肖严卿的声音带著几分笑意
他微微一愣,“美则美矣,然……”
“嗯?”一身白衣的青年走来,含笑低头,靠近他耳边轻声问道,“如何?”
耳边的气息叫人心痒难耐……可惜的是,他看得不是妍樱。
“啪!”的一声,手边的经本随声落地。
蒙景微微一愣,抬起头来,还是那个屋子,还是那张书桌。
是想多了吧。也真是古早的事情了。蒙景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又睁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呼喊到,“敏奇。”
“陛下有何吩咐?”
“什麽时辰了?”
“回陛下,辰时了,可要传早膳?”
蒙景想了一会儿道,“不了,给我找件出宫的衣服去。”
“诶?”门外的人一时反映不过,除非祭祀庆典,蒙景平日是不出宫的。怎麽今日……
蒙景似是知道敏奇心中所想,淡淡道,“快去吧,朕要去肖严卿那儿看看。”
外面的人微微一愣,随即道,“是,陛下。”然後又是一阵小步快走的声响。
准备妥当了,蒙景就披上披风乘上轿子,静静的朝著宫门外去。
出了宫门,换了马车,一路的颠簸之後,四周的声音由原本的寂静转为喧嚣,蒙景掀开门帘,看著外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对著驾车的人道,“还有多久?”
坐在车夫身边的敏奇转过头来,“回陛下,还有一刻就到了。陛下可是累了?”
蒙景摇摇头,拉上帘子,又回到了车里。裹著厚实的披风,却是四肢冰冷。
不一会儿就到了肖严卿的府邸。蒙景下了车,敏奇跟在他身後,两个人朝著大门走去,刚近门前,就被门前的家丁拦住了去路。
蒙景只是面无表情地望著眼前的两个家丁,一语不发,低下头,披风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後的敏奇一边皱著眉一边上前,掏出一块牌子,“给你们刘总管去。”
家丁上下打量了蒙景一行人,点了点头,转身就去通报了。
蒙景一边等著,一边望著四周的景致。也有许多年没这样乔装出宫了,也有好些年没来肖府了。
没多久,门里就出了个人,蒙景一看,原来是肖严卿的心腹刘适。这刘适一出门一见了他,脸上微微一惊,也算是见过场面的,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笑眯眯地把蒙景和敏奇迎了进去。
进了门,刘适一边带路一边低著头道,“陛下……您怎麽……”
蒙景捏了捏袖口,淡淡道,“带我去见你家主子。”声音听不出任何语气。
刘适看了眼蒙景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喜怒,忍不住心中一冷,只得道了声,“是。”便乖乖在前面带起了路。
看他这般,怕是还没通知肖严卿吧,蒙景如是想到。
随著刘适进了肖严卿的院子,一路的青石铺地,晨间的露水还未散去,蒙景踩在这路上,从脚底沁入一阵的寒……这天真冷呢。
“陛下?”
蒙景慢慢抬头,望著眼前的人,“到了?”
刘适点头,“待小人去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