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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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流刚松了口气,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衣物,心里大叫一声“糟糕”,便急忙往岸边去,手忙脚乱间又往水里扑倒了好几次,挣扎到岸边时,倒是没看见自己的衣物被火烧着的惨状——压根已经看不到衣物,也许是被放野火的人一时好玩拿走了。

他一时六神无主,藏在岸边的土堆之后,抱着那支藕,呆呆地束手无策,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等神志回来,冰冷刺骨的感觉便全都回来了,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不由得又惊又怕地掉下眼泪来。

冷和饿果然极能模糊人的意识,晏流蜷缩在土堆后面,只求没有别人看到自己如此丢脸的模样,只求时辰过得快些,等到半夜无人他便可以悄悄回家。他将灯笼拢到自己脚边,指望着那一星点的火苗能带来一点温暖,生怕自己睡着,便死盯着跳动的蜡烛火看。可是无论怎么集中精神,那烛火还是越来越模糊了。

第十八章 秋闱

也不知过了多久,晏流身体早已麻木,脑子也混沌不清了,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惶急地喊道:“阿流!阿流!”

晏流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道:“子衿……”

孟子衿一把搂住他,只觉得他全身都冰凉了,手里却兀自还抱着那一支藕。他与晏清在家里守得眼见时辰越来越晚,都没看到晏流回来,终于坐不住出来寻,胡老大夫那里早已关门,灯都灭了,路上来回走了几趟,都没见到人影。最后还是君子和不哭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领着他找到了人。

看到蜷缩在土堆后面的人和旁边一只早已燃尽的灯笼时,孟子衿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瞬间被抽离,差点一下子就跪倒下去,这时才感觉到背上凉飕飕的已经尽是冷汗。

他伸手搓着晏流的脸,将他的双手夹在自己腋下取暖,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把自己的衣襟尽数敞开,将他包裹起来,环在自己胸口。像冰块一样的身体激得他都浑身一颤,感觉到怀里瘦小的身体几乎是僵硬着依偎住自己,他也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他。

晏流的皮肤原本光滑,如今抚摸起来手脚上却有些微的肿起,想来以后都会变成冻疮。孟子衿从未有过这样心与身体一起打颤的感觉,不敢再去想若是再晚一些,若是君子不哭也不能发现阿流,若是……会怎么样。他是打心眼里决定了要好好保护阿流,让他过得开心快活,不愿意看到他受任何委屈,受一丁点的伤,恨不得能就这么一直抱着他,哪怕他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帮他遮挡掉所有,也再不想放开了。感觉到晏流在自己怀里浅浅地吐了口气,孟子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阿流,阿流!”

晏流从昏睡中醒来,迷迷瞪瞪地看着他,转而又闭起了眼睛。孟子衿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便把自己的唇盖上了他的,将自己口中的温暖气息尽数渡给他。

不久之后,跟孟子衿分头去找人的晏清也终于找到了这里,看着他们这个样子便急道:“把阿流给我,你不能再受冻了!”

说着便也解开衣襟,将儿子接了过来。晏流感觉到震动,一时半会还睁不开眼来,只气息模糊地道:“子衿,子衿,你帮我回去拿一身衣裳,我们偷偷回去,别,别让爹爹知道……”

晏清把他的小脑袋扣在自己脖颈之间,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地轻声道:“这个傻孩子……”

胡老大夫大半夜的又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很是不情愿地过去开了药,给晏流的冻伤处涂了药膏,一切都弄妥帖了,才对晏清道:“如今的情形倒不太严重,孩子年纪小么,恢复得快。只是冻疮啊,以后到冬天,也是容易复发的。”

他说罢又转眼看了看孟子衿,那双仿佛将锋锐藏起的眼睛又眯了一下,道:“你过来。”

孟子衿不明所以地过去,心中还有些忐忑,却见他抬起手掌来,他做贼心虚地以为要挨打,闭着眼睛缩了缩脖子,过了一会才感觉到一只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你啊……”胡老大夫笑了笑,道,“是不是也从未想过自己的病?”

孟子衿一愣。

他知道自己的病。可是胡老大夫说的却是“从未想过”。

他半晌才道:“可我现在,还很好。”

胡老大夫知道他一时不能全部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也不追问,回头看见晏流微微睁开了眼睛,又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叹道:“阿流啊,你觉得现在过得辛苦么?”

晏流也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不会啊。我有爹爹疼,子衿也对我很好,师父也很好。”

胡老大夫笑着慢慢站起来,向晏清道:“这两个孩子,相信日后都是有福之人。”

晏清叹道:“承老大夫吉言。”

胡老大夫摇头笑道:“能晓得自己有些什么,已经是莫大的福气。许多人活这一辈子,都不见得明白这个道理。我告辞了。”

晏流生了一场病,所幸好得也挺快。拜那两支藕所赐,不知是天意怜悯还是药正对症,孟子衿也终于不再流鼻血,只是多出了个怪癖,便是无论吃饭睡觉还是晏流去医馆,都逼着他把不哭带在身边,说是君子和不哭互相认识对方的气味,要找起来就容易得多。

此后便有些波澜不惊的味道,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不久便开了春,雨水惊蛰春分之后,又快到清明。

清明自然是要扫墓的,只是这一年对于墨延县的百姓来说,好像又有些特别的意味。

按照往常来说,省试是放在解试的次年春天进行的,因此便叫做春闱;解试秋天进行,便叫做秋闱,三年一次,便能见到读书人们挤破了头赶考的盛况了。今年正逢三,没有春闱,倒是可以等一下秋闱。可是今年似乎朝廷也出了新念头,说是去年圣上起意亲自召见地方官员,发现其中甚多人不学无术,显是科场舞弊严重,于是索性今年铁了心要严抓考场,特令亲兄长逸王亲临各县督考,于是便也应运而生了今年解试各县时间变化极大的情形。虽然早有这样的消息传出,但是直到这事确实敲定,布告也贴了,各地考生怨声载道的,甚至于已经准备托了关系去别地考试的,种种情形不一而足。

这对于一早便放弃了的晏清一家来说,倒是影响甚微。只是不知为何,墨延县的时间倒是被排得很前,清明还没到,便听说逸王已经要到墨延县了。

墨延县虽然不算偏僻,但是迎来这样的大人物实属第一次。逸王驾临的时候自有人在官道清路,墨延县的百姓也都不由自主地去看热闹,孟子衿便拉着晏流一起去看。

具体的人还没看见,便看到走在最前面的一匹毛色纯白的马,端的神俊漂亮,在阳光下白晃晃得人眼花,那马上坐着一个看起来还未满双十的少年人,背上背着一把剑,身形挺拔,有着一种隐隐的坚硬锋利,如同能与他那把剑融为一体一般。

孟子衿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少年眉目熟悉,想了半天,那少年都经过了他身边,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对两边人多的不耐烦。

孟子衿一见他那神色便想起来了,一拍晏流的肩膀道:“阿流,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救过我的那个,啊……反正是那个看起来特别骄傲的小子,叫,叫,对了,叫风莲!”

第十九章 锁片

风莲一马当先,之后又是一批侍卫模样的人骑马过去,服色统一,这么多人并起来还没有一个风莲惹眼。再其后,才是一辆看起来并没有很特别的马车,窗帘门帘都遮盖得严严实实,想必里边便是逸王与家眷。

逸王一行刚到了县衙门口,县令便率着衙门上下人等匆忙行礼道:“下官恭迎逸王殿下。”

侍卫自动分道,一人上前掀开了马车帘子。尾随而来的众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心想瞧瞧这尊贵王爷的模样。不久,便有一个长相俊朗硬挺,服饰并不华贵却能轻易看出十分考究的男子稳稳地下了马车,站定,面貌十分年轻,最多而立年纪。他目光轻轻往周围扫了一扫,倒是十分温和,并没有什么架子,过了一会儿又伸手,将一位看来颇为病弱的美妇扶了下来,最后是一个作异族打扮的艳丽女子,眼神顾盼之间甚有娇媚之意,眉宇间隐隐的有些煞气。

想来这便是逸王与他的王妃了。晏流与孟子衿混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无论如何,权贵对于普通人来说总有一种特殊的威慑力,哪怕这个逸王看起来很和善,也能叫人瞬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只是那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位逸王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早已放弃了读书考试,所以也更没有想过这次安排在清明附近的解试和前来督考的逸王爷,同他们会有什么关系。

县令上前又行了礼,说了几句什么,便把三人迎了进去。没什么好看的了,人群便也渐渐散了。

晏流和孟子衿也随着人流往回走,两个矮小的孩子跟在一大群书生后面,只听得一群书生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不是说来督考的么,逸王爷怎地将自己的两位王妃都带来了。”

“这你就不知了罢,逸王爷此次是督考各地,说白了,还是巡游一回,趁此机会带着王妃出来游玩一圈回去,岂不是正好。”

“那倒不全是,我听说逸王爷的王妃中有一位是丞相千金,丞相夫人祖籍便是墨延县,咱们这里的应试考期排在清明后,还是为了方便王妃回来替母亲上个坟。”

“哎哟,以前只道要打听清楚主考的祖籍攀攀关系,未料到这夫人的祖籍也惹得咱们生生要提前半年多去考。”

“咳,你该庆幸逸王爷另外的那位王妃是沐族嫁过来的公主,不用回沐族去上坟,不然还不知又要生什么变故,到时就又折腾我们吧就。”

“逸王爷便住在衙门里了?也不见之前特意建过什么行宫……哎,就是不知逸王爷对本县的考生可有特别留意的。”

因为逸王是此次的督考,所以前来围观的书生甚多。科考向来如此,有时若是有贵人大儒引荐,或是早有文名为考官赏识,高中的把握也大些,因此书生们对逸王爷的种种打听得清楚,弄明白逸王爷下榻在哪里,只怕过几日便要过来送拜帖等物,盼望着自己的文章能事先给这位督考一点好印象。

晏流与孟子衿在后边跟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孟子衿握了握他的手道以示安慰,气哼哼地道:“我们阿流要是能去考,他们一个都比不上。”

他原本用意是要安慰安慰晏流的,没想到这句说出反而像是更刺痛人,微微尴尬了一下,晏流伸出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道:“别瞎想了,我以后可还能做个别人比不上的大夫呢。”

“唔。”孟子衿被他弹得缩了缩头,忽然笑道,“不是说逸王爷的王妃母亲祖籍还是这里的嘛,我们祖籍也是这里啊,说不准还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呢。难怪我看那位王妃有点眼熟……”

“你梦里见过她吧。”晏流忍不住笑起来,“说什么梦话。”

他真正笑起来总是微微皱起鼻子,眼睛是黑白分明的清澈模样,孟子衿最喜欢看他这样笑,故意正色严肃道:“阿流你这就不懂了,要跟人攀关系,第一句话是一定要说他看起来眼熟的。”

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晏流又笑了一回。孟子衿没出息地看着他发傻,连他看着那位夫人确实很眼熟的奇怪感觉也忘记了。

两个人手拉手地回了家,晏清已经准备好了上坟用的物事,整齐地码在了竹篮子里,招呼他们过来,将竹篮交给他们道:“你们去罢,要早点回来。”

晏流答应了一声,和孟子衿一人牵起一只狐狸,轻轻快快地出了门。晏家的祖坟已在前些天去扫过了,今日晏流和子衿是要去祭拜一下子衿的父亲,晏清去祭拜孟延年实在没什么道理,又不放心子衿一个人去,因此往往是晏流陪着,为此还特地向胡老大夫告了一天假,只是赶得巧,之前半天都用来看逸王爷了。

这里的人家祖坟往往是设在田地里,趁着清明时节过去扫墓上坟,泥土潮湿,草味清新,倒是应了那句“百草千花寒食路”。虽然是去祭拜父亲,孟子衿也并未多么悲痛,一路上春景甚好,他好久没有到野外乱跑,如今看着外头的宽广天地,心情也顿时舒畅,恨不得能就地滚几下。

到得父亲坟头,孟子衿按着往年晏清教过的翻新了坟土,摆上祭品纸钱便完成了祭拜。清明时荠菜马兰都正值时节,晏流便按着平时的习惯,拿着竹篮子在一旁田梗上用小铲子挑马兰头。孟子衿坐在一边看着他弯腰挑野菜的专注模样,忽地便站起来过去一把抱住他,晏流一个站不稳,和他一起滚倒在地上。所幸春日里绿草已如茵,两个人在一片绿地里滚了一会儿,衣角都染上了嫩草的绿汁,又互相挠痒痒笑到喘不过气,终于停了下来,手抵手,脚抵脚地平躺着看蓝莹莹的清澈天空。

这样的时节,最是平常而幸福,宁静安好。

孟子衿躺了一会儿,坐起来道:“阿流,我有东西要送你。”

晏流还是躺着,用眼神表示了个“什么”,孟子衿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陈旧的银质锁片,上面刻着两行娟秀的字迹:“长命百岁,平安喜乐。”是小孩子常戴的长命锁,并不少见,上面的字也是普通的口彩,没有特殊之处。

“哎,这个。”孟子衿将锁片挂在了晏流颈里,“旧是旧了一点,没想到这么多年上面的链子还没坏呢。我爹下葬时,我把它用布裹了埋在坟土里,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谁想到今年一翻坟土,居然把它翻了出来。阿流,阿流,这个就像我一样,一直陪着你。”

晏流听着他的话,手抬起来轻轻抚着那块锁片,锁片正好贴住心口,温暖得甚至有些灼热。

“你说,恰好便是在祭拜爹爹时翻出来,是不是很巧?这种锁片,原是要戴到成婚才取下来的,爹爹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才把锁片还给我了。”孟子衿笑眯眯地看着他,“就算不是爹爹的意思,能在今天找到,也是天意啊。阿流,阿流,我好喜欢你。我要把这个,告诉给爹爹知道。”

他说着,便用手托起了阿流枕在毛茸茸的青草上的后脑勺,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在流云如鹤羽般轻柔澄静的天空下,吻上了他的唇。

两个人心里的幸福都仿佛要溢出来。只是当时尚未知道,所谓天意,其实也可能有另一层意思。

第二十章 寄宿

带着一篮子嫩绿的马兰回家,晏流与孟子衿手牵着手,走在前面的君子不哭两个小毛球团在一起上蹿下跳,时不时地纠缠撕咬。

晏清出门观望,正好见到橙黄的晚霞映照之下,两个孩子相依偎着慢慢走过来,黑色的狐狸在一旁追打嬉戏,是不可多得的,能让人看着微笑起来的画面。晏清微微翘起唇角,在微笑之余,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不安的意味。

晏流回来将竹篮子放下,便去厨房拿了盆子盘子择菜洗菜。孟子衿把君子不哭安顿好,也过来帮他忙,只是他天生笨手笨脚,搞了半天反而被晏流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孟子衿嬉皮笑脸地,见晏流脸颊上沾了一点草屑,自然而然地就伸手帮他抹去了。晏流抬头向他一笑,瞳仁黑亮而温暖,落在孟子衿眼里是无比的美好,落在晏清眼里,却让他感到了一点虽然微小,然而实实在在的心惊。

他知道刚才自己为何会觉得不安了。

阿流和子衿,似乎有些……太过亲近了。

晏清摇了摇头,自责想得太多。阿流和子衿从小都同榻而眠,又没有什么其他的玩伴,感情好些有什么奇怪。可是即便如此自我安慰,他还是觉得惶惶然,仿佛心一直漂浮着,怎么都落不下来,一点实在的安心感都没有。阿流和子衿之间的亲近和感情好,好像跟一般的不同,虽然具体说不上来,但是那种……特殊的气息,他感觉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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