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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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衿浑身一颤,回过头来,那盲眼少年身边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挽着盲眼少年的手轻声斥责。他原本朝着盲眼少年说话,孟子衿只看得到他一个侧影,却见盲眼少年跟他说了些什么,他转过头来,看住孟子衿。

那是一张,印刻于他的脑海心底,经由六年光阴也未有丝毫磨损,与他想像中阿流长大的模样丝毫无差的脸。

第二十五章 味道

“啊……”孟子衿脑子稍微停顿了一下,回过神来,轻声自言自语,“长得还真像。”

那少年大约是听说了孟子衿帮阿容的事,朝孟子衿点点头,笑了笑。乌黑清亮的瞳仁满是温和润泽的模样,连神情都和阿流像到了极处。

两人原地又说了几句什么,便继续向前走去。阿容打开了手里的折扇,看似优雅地在胸前小幅度地挥着,偶尔敲两下掌心。原本他在初春天气便拿着折扇颇让人不解,只能往也许富家公子喜好风雅上去理解,孟子衿却渐渐看明白了他不过是借着折扇来探知障碍物。一般盲人多借助拐杖,他凭着一把纸扇就敢一个人四处逛,倒也实属难能。要说是逞强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是瞎的,刚才却又明明白白地痛快承认了。

“哎。”孟子衿看着那两个人走远,也回转了头,继续自言自语道,“可惜阿流不在这里,要不两个人照下面,该有多有趣。”

他说着说着却觉得自己心里慢慢不安起来,好像刻意逃避着什么不去想,却又忍不住。他往回走了几步,终于下决心似的一顿足,猛然回头,快步追上满脸惊愕的两人,道:

“相逢既是有缘,不知二位公子可有急事?我想请你们喝一杯交个朋友,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阿容眼睛一抬,明明没有光亮的眼珠像是忽而兴奋了起来,刚要张口,却被旁边的少年扯了扯袖子,抢先接了话头,彬彬有礼地道:“不了,我们还赶着回家,下次有机会再见罢。”他想了想,又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到孟子衿手里,“谢谢公子对阿容的照顾。”

他的嗓音确实很像阿流。但是当初分别时两人都还不过十三岁年纪,小孩子都还没变声,孟子衿现在听起来又有点不确定了。听他这么说难免是有些失望的,可是又不好勉强,只得道:“是,那二位再会。”

那少年又朝他笑了笑,拉着阿容走了。孟子衿怔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手掌心里的银子,失笑地摇摇头,那个阿容打赌赢来的不过也就一两,那少年拿来谢谢他的掂着却至少有三两重,真是出手豪阔。他有些自嘲地叹道:“只是长得像而已嘛,阿流才不会拿银子来谢谢我……”说着转过身与他们背道而行,却忽然隐约听见阿容道:“子衿,我们又不急着回去……”

孟子衿倏然回头,眼前几个行人来来往往,交织着模糊了那两个少年的背影。孟子衿心头的不安感愈加强烈,什么玩乐逛街的心思都没有了,急急忙忙地回了九曲水。

他回了自己房间,镇在书桌上的信纸墨迹已干,忍不住拿起来又自己看了一遍,犹豫了半晌,终于放进了信封封好口,拿去给了风家专门负责送信的下人,叮嘱他务必要早日送到,才刚返回,霍然见到原本蹲坐在房间门口的君子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狐狸眼睛完全可以称得上“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喂喂,只是没带你出去玩,又不是没给你吃饭,不用这么凶罢?”孟子衿揉了揉它头顶的毛,却见它抬起了鼻子,在他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孟子衿笑道:“做什么,我又没去逛花街,没有姑娘的脂粉味的!”君子完全听不懂,继续拱。

“也没有肉啊兄弟。”孟子衿伸手入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不过是一个钱袋,里面几锭散碎银子而已。君子忽地伸出爪子,抓住其中一锭,拨弄了一会儿,猛地就上了舌头,舔了几舔,眼睛抬起来,水汪汪地瞧着他。

孟子衿心里猛地一抽。

那锭银子似乎就是那少年给他的。

“呃……长得像,神情像,声音像,难道连身上的味道也像?”孟子衿愁眉苦脸地道,“说起来,当初阿流他娘离家出走的时候,会不会是带走了一个双胞胎兄弟的啊?”

他说着便继续揉君子,把它原本顺滑的毛揉得一团散乱,揉着的手却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终于怔怔然地停在了君子的脑袋上。

经了这一事,他倒也不急着赶去墨延县了,每日里还是专心练武,颇有心无旁骛的意思。如此又过了半个月,送信的下人终于返回来,带回了晏清的回信。

孟子衿看着封皮上的“子衿亲启”,却许久都没有去拆那封口。他在门口坐着坐着就坐了大半天,眼看太阳都到西天了,终于慢慢地拆开了信。

晏清说,他的病是否真的好全了,若是没有,还是等好全了再回;最近阿流学医大有进境,也忙得很,他回来了反而有所打扰;不如再过段时间,天气也暖一些。

这些话便如同孟子衿预想过的一样,他看一句心便凉上一截,看罢,在晏清的手信底下,又抽出了一张阿流字迹的信笺。

内容肯定又是与晏清写的差不多,他也无心再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六年前的那张信纸,将落款处的“阿流”二字对准这张信纸上的落款,重叠上去,对住太阳已经渐渐微弱下来的光线。

一笔一划,都几乎是如出一辙的。

他慢慢地垂下了手,君子在旁边轻轻呜咽了一声,他便把那两张信纸和那锭银子都丢在君子面前,君子毫不犹豫地扑住了那银子。

“是罢,连你都认得出来的。”孟子衿低低地道,眼神跟着西沉的太阳一起黯淡了下来。

他甚至已经可以想像到晏叔叔一张张地看阿流写过的文章抄过的书,从里面找出一个个能用来串成语句的字,再完整仔细地拓写下来。

可惜晏叔叔没有阿流那模仿笔迹的本事,否则,也不用如此辛苦。

他叹了口气,回房去磨墨,写了封暂时不回去了,晏叔叔阿流要注意身体的信,交给了信差。

阿流,阿流。孟子衿看着沉到只剩一线的夕阳,眼睛里清清地映出那一线光芒,低低地念。阿流,阿流。原来这六年里你我身处一地,甚至于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却全然不知,你也全然忘却。

第二天他就带了君子出去。一只黑狐狸昂首阔步地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目光,不时有小孩子怀着胆怯又好奇的眼神在旁边跟着看,一副想伸手摸摸又不敢的模样。换了平时,孟子衿是丝毫不介意让别人玩玩的,偏是今天不行。他原想,只要阿流又出来,凭着君子的鼻子,定然能立刻闻出来,可是就这么带着君子转了半天,君子也没有丝毫发现。

这样的大海捞针,何其困难。孟子衿垂头丧气地随便坐在大街边上,跟个流浪汉一样看着人来来往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

“小兄弟,你这狐狸卖么?”

孟子衿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一副管事打扮的人,道:“不卖。”他不想与人纠缠,站起来拍拍屁股就想走,君子却不动了,定定地停在那里,尖起鼻子在那男子身上嗅来嗅去。那男子自言自语道:“真可惜,本来倒正好跟府里那只凑个对儿……”

孟子衿都来不及转身,直接倒退了回去,急声道:“你府里有同样的狐狸?你是什么府?在哪里?”

第二十六章 双狐

同样的一只黑狐狸在逸王府。

逸王府。孟子衿霎时觉得有些可笑。他还记得当年与阿流在人群里掂着脚看,那一马当先的风莲,侍卫,马车,逸王和两位王妃,都是历历在目的清晰。那时还只是甘于平淡的小孩子,只以为日子大抵便是那样过下去,什么皇亲国戚,什么科举闻达,都跟他们丝毫无关。然而仅仅是在那之后不久,便是仅有的每天都能同阿流在一起的心愿也失去了,从此只是生死不相知——然而,然而那个让他抱着希望等了六年,让晏叔叔在墨延县孤单寻了六年的阿流,竟切切实实地在他眼皮底下,在他风莲师兄天天要去的地方。

何其可笑又何其弄人。

所幸的是,所幸的是。孟子衿蹲在街边上,紧紧搂住了君子的脖颈,低低地说着,不知是跟君子说还是跟自己说,所幸我们都活着,而且都平安康健。

他既然不肯卖君子,行为又怪异,那逸王府管事模样的男子自然不会跟他多纠缠,随口敷衍了几句场面话便走了。孟子衿站起来,恨恨地咬了咬牙,便悄悄跟了上去。

这个管事显然是出来办事的,在外面晃悠了许久,又慢条斯理地去茶馆喝了一壶香片,嗑了一碟松子,直到孟子衿等得虚火上升,他才慢悠悠地晃回了王府。

其实孟子衿自己也不知道跟着他能干什么。就算跟回了逸王府,那王府大院,也不是他能进去的。他不知道风莲在里面是什么身份,想来就算不低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毕竟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大概也不会有那个权限带一个外人进去。可是即便知道无望,一想到阿流在那里面,他便又想,就算是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那管事在写着逸王府三字的匾额之下站定,拉起门上的铜环敲了敲,门便从里面打开,将他放了进去。孟子衿偷窥一般地蹲在拐角处,君子伏在他脚边,和他一起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高墙朱门,却也只能这么看着。

再不回去师父大概就该担心了。孟子衿悻悻地站起身来,正准备回去等改日再来瞧瞧,君子忽地伸长脖子长长地“嗷”了一声,叫声响亮得直上云霄,几乎是立刻,王府里面也传出一声回应一般长长的“嗷”叫。

君子瞬间激动起来,抖炸了满身的毛,一边不停地“嗷嗷”叫,一边撒开腿绕着围墙飞快地跑,绕着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入口,终于停下来,伸长了爪子在围墙上不停地抓挠,配着让人听起来都觉得撕心裂肺的叫声。

这叫声实在太过尖利响亮,把王府内的人都惊动了,不久便出来了数个皂衣家丁,将这一人一狐围了起来,再过不久,一只黑狐狸如闪电般地掠过来,冲得太快,一下子将君子扑倒在地,口中呜呜有声地伸出舌头不停地舔君子的毛,君子爬起来,伸着爪子挠它,耳鬓厮磨一般地跟它互相贴住了脑袋。

“似乎感情很好的样子啊。”

孟子衿抬头看向说话的人,一身锦衣,手执折扇,长相清灵软和,两眼大而无神,正是阿容。

他侧过头听了一会儿,向着孟子衿笑了一下:“是你的狐狸么?”

孟子衿却没有回答他,他努力地看着阿容的身后,只期盼着还有一个人会出来,眼睛都不敢稍眨一下,良久,才轻声道:“是啊。”

阿容神情一展,显是认出了他的声音,笑道:“啊,是你。原来你还有一只同我们家墨玉一模一样的狐狸,上次倒是没有看见。”

孟子衿有点回不过神,恍惚地道:“墨玉?”

“嗯。”阿容点点头,“你这只呢,叫什么名字?跟墨玉很熟的样子。”

孟子衿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大门口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形,急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这里,先是看着两只狐狸松了口气,抬起头看到孟子衿,才“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刚才墨玉叫得太凄厉,我以为……”

孟子衿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墨玉?”

少年望了阿容一眼,道:“墨玉不知什么时候跑进王府来的,养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它以前是否有故交……”

“我们……故交?”孟子衿涩涩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抬头直视着他,慢慢道,“我以前,养了一对孪生的狐狸崽子。一只叫做君子。”他指了一下君子,然后指向不哭,“一只叫不哭。”

少年轻轻扑哧了一声,歪头想了想,清亮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温润的笑意,道:“君子不哭?应是君子不器罢。”

十二岁的阿流一边抄书,一边扭过头去偷笑,一模一样清亮乌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道:“君子不哭?嗯,十分励志。”

孟子衿一窒,良久,才道:“原来是……君子不器么?”他原本满心想着要再见到阿流,满心想着见到之后要如何如何,然而如今当真见到了,却是满心叫嚣着,阿流不认得我了,阿流不认得我了。

不哭听到他叫自己,嗒嗒地跑上前去,在他裤腿边上绕着圈子,拿脑袋蹭蹭他的脚。

孟子衿看着不哭,定了定神,又抬头直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还没说话,一旁的皂衣家丁已斥道:“放……”他的“肆”字还没说出来,便被阿容一个手势压了下去,少年犹豫了一下,道:“我姓南……”南为本朝国姓,皇室都是姓南,逸王名讳便是叫做南逸。他看了看阿容,见阿容朝自己点了点头,续道:

“南子衿。”

孟子衿只觉得头皮一炸,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忍不住便踏上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你叫子衿,那我叫什么?”

少年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见他表情似是伤心又似是愠怒,正不知该如何面对,旁边的家丁却都已纷纷涌上,要拖开孟子衿的双手。

阿容喊了一声“住手”,折扇啪的一声拍上孟子衿的手臂,笑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且莫急躁。你的那个……君子,看起来确与墨玉相识,关系非同一般,兽犹如此,我们又怎忍心再拆散他们,总得想个折中的法子让他们从此后不再分离才是。我刚才出来得急,书房中新沏上的龙井还没来得及喝,若不嫌弃,不如来饮上一盏,我们慢慢商量一下可好?”

孟子衿颓然地松开了手,也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地点了点头。

“我也姓南。南容。”南容将面前的茶杯推到孟子衿面前去,“唔……也就是传说中的逸亲王世子。”

他将晏流也屏除在外,只余下自己和孟子衿两人。孟子衿无心饮茶,随口道:“我……孟子衿。”

“哦?”南容笑道,“倒是巧了,与子衿名字相同。”

孟子衿苦笑着摇了摇头。

南容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摇头,自顾自道:“子衿大概是在我十三岁时被接过来的,据说是雅姨乳母家女儿的孩子,父母均病逝了,雅姨原无所出,便收作了养子,也姓南。”

孟子衿只觉他说得极为离奇,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不发一言,听他继续说。

“雅姨说他原本就是叫子衿的,名字便不改了。”南容端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听雅姨说,大约是他父母死于什么疫病,原本他也有些染病,侥幸活了下来,却一直卧床不起,加上初到北方,水土不服,整日昏沉,后来终于清醒时,却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了。”

孟子衿一下子握紧了手掌。

第二十七章 牌九

他听见南容说“卧床不起,水土不服,整日昏沉”,虽然现在已经见过阿流健健康康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心疼了一下,道:

“然后……他就信了你们……你那个雅姨告诉他的身世么?”

南容犹豫了一下,道:“雅姨说他父母已双亡,他叫子衿,青青子衿的子衿。他说,觉得这些听来都十分熟悉,子衿这个名字也异常亲切,想来,应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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