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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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新鲜的野菜,晏清就动手做了马兰豆腐羹,清香可口,饭桌上也有了春日里最为新鲜的香味。孟子衿不时地给晏流夹菜,又十分自然地拿抹布给他擦去不小心洒在手背上的汤汁。其实这些他们平时都是习惯的,几乎是从小就这样做了,但是就是不一样。

晏清咽下一口汤,犹豫了一下,忽然道:“子衿,近来青青是不是不怎么来了?”

孟子衿愣了一下,“啊”了一声,道:“是啊,上次好像生了不小的气,大约不想过来了罢。”

“嗯。”晏清应了声,又沉默半晌,道,“其实我觉得青青不错。我看她跟你也谈得来,不如下次我去找顾老板商量商量罢。”

他这句话一说,晏流和孟子衿都停下了咀嚼,看着他。

被两个孩子清亮的眼神就这么注视着,晏清也尴尬起来,咳了一声,道,“其实就是商量商量而已,没别的意思。我上次也跟你说过……”

他还没说完,孟子衿便打断他道:“叔叔……我只是跟她谈得来……我不想害她。”

晏清又咳了一声,有些呆楞地看了面前的碗一会儿,终于道:“吃饭罢。”

等到用完晚饭,晏流帮着父亲收拾碗筷,晏清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忽然道:“阿流,明日又得上胡老大夫那里了罢?”

晏流点了点头。

晏清道:“从家里去医馆,少说也得走上一刻时辰罢?”

晏流拿着抹布的手停了一下,道:“嗯。”

“胡老大夫那里开工早,歇息晚,你每日来回也辛苦。我看胡老大夫的弟子在他那里也有住处,不如明日起,你便也住在他那里罢。”

晏流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父亲。

孟子衿听着,也停下了逗弄两只狐狸的手,眼睛发直地看过来。

晏清在心底叹了口气,续道:“你看,你若早起,子衿便也要早起。中午要过去给你送午饭。若是住在胡老大夫那里,这些功夫便可以省去了,子衿好多些休息,你也好省却这路上的时辰,多睡一会儿。”把子衿的身体拿出来劝说儿子,晏清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可是有些事他不能确定,又不能熟视无睹,也许,让阿流在外面呆一段日子,反而会好些。

晏流呆了一呆,低下头,良久道:“嗯。”

孟子衿嘴张了张,却说不出什么来。半晌他才道:“阿流没有身边人的衣服抓着,会睡不着的。”

晏清失笑,抚抚他的头道:“阿流也大了,这坏毛病正好趁着这机会改改。”

两个孩子不再说什么,只是之后再也没了说笑的样子。只是晚上晏流那抓着人衣服才能睡着的毛病似乎变本加厉了,把孟子衿的衣襟抓得都快绷破,孟子衿无言,只得抚抚他的背道:

“我每天都去看你。”

晏流点点头。

“其实……”孟子衿顿了顿,“每天给你送饭,我不辛苦的。”

晏流又点点头。

“我想,如果我真的只能活到二十岁,那么剩下的六七年里,每天都能和阿流在一起,也是好的。所以每天跑去胡老大夫那里,也没什么的。”

晏流死死抓住他的衣服,点头。

“其实没事啊。”孟子衿摸摸他脖子里的锁片,“如果真到了那时,阿流也会带着我一起活下去的。”

晏流不断地点头,点头,点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么明白地谈到死。

虽然年纪小,“死”之一字只是存在于脑子里的觉得可怕却没有实在感的东西,虽然现在发病的频率并不高,但是孟子衿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长大后发病的感觉与小时候的不同。大夫所说的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严重的预言并不是危言耸听,有时发病厉害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说不定就真的死了,尽管过后他又能像正常人一样,像猴子似的蹦达来蹦达去。

他抱住晏流,轻声道:“反正只要每天都跟阿流在一起,我就不怕。”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叔叔告诉我的,能忍住不哭的话,就算了。”

晏流的脑袋在他怀里轻轻地上下摩擦,还是在点头。

第二天晏清便收拾了衣物等等,亲自送晏流去了医馆,向胡老大夫说明了原委。胡老大夫没说什么便给晏流安排好了,他的学生都在一间大屋子里睡地铺,增加一个原本不是什么难事。

晏清又向晏流叮嘱了一些什么东西什么时候用,有问题再告个假回家之类的,便向胡老大夫告辞。晏流站在门口目送他,虽然没说什么,却总有一点萎靡不振的样子。

晏流自己心中也能感觉到,虽然仔细说来,离家并不远,走走还是能回去,可是忽然之间,一下子就变得孤单了。

第二十一章 夜路

接下来的一天又是如往常一样的读医书,识草药,认穴位。用过中饭不久孟子衿便过来了,顺便还带着不哭,说以后不哭就留在医馆陪他。他看着晏流的手心被打得没有以前厉害,只有些轻微的发红,才松了口气,道:“今天好像没记错多少。”

晏流笑了笑:“熟了就好。”他正在按着胡老大夫说过的法子分类放置草药摊出去晒,孟子衿便跟在他旁边不时地搭把手,空隙间忽然道:“要不你在我身上认认穴位罢?比如背上?”

以朱砂点穴时,背部的穴位是几个师兄弟互相在对方的背上点出。而平日在自己身上记认穴位时往往试不到背上,晏流摸得还不熟的穴位都是背部的,听他这么说,便让他转过身去,在他背上用手指比着尺寸,口中喃喃地念诵穴位的名称。

胡老大夫捧着一碗茶,在门口的摇椅上来回晃荡着晒太阳,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偶尔扫过场上的两个男孩和一只狐狸,又迅速地移开去了。

夕阳西沉,孟子衿便被晏流赶着回去,他一步三回头地道:“我明天再来。”晏流点头,又跟着师父师兄们忙到歇息的时候,才一起吃了晚饭,洗漱睡觉。

这是他独自在外的第一天,明明医馆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但是又十分陌生。等医馆里所有人都歇下了,他一个人躺在自己的那张小地铺上,听着四周师兄们此起彼伏的呼吸或者打呼声,翻了好几个身,虽然身体疲劳至极,意识偏偏清醒之极,毫无睡着的迹象。

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烙到外面打过了三更,晏流咽了一口口水,悄悄起身披好了衣服,在门后摸到了一个灯笼,小心翼翼地抽了火折子点上,掂着脚出了门。

蜷缩在门口打盹的不哭倏然惊醒,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晏流单手抱起它,继续朝外走去。

外面已经可以称得上万籁俱寂。月亮将满,倒也已经挺亮堂,在地上挂了一层微薄的白霜。晏流提着灯笼,缩着脖子,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幸好大半夜的路上没有人,春夜里微风习习,加上还有怀里一团温暖的毛球陪着,也很是舒适。他慢慢放松开来,直到走到自家大门口。

月光下的家看起来也与往日不同,他从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在外面看过自家漆黑一片的屋子,不由得深吸了几口气。晚上父亲总是把门在里面锁上,还要加上门栅,在外面是开不了门的,他吹灭了灯笼,将它放在墙角边上,让不哭也躺下等着,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做什么要巴巴地回来,明明也应该早就知道,是进不去的,还偏要半夜走这么长的路回来。

呆了半晌,他搬了几块修葺屋子时多下来的砖,垫在围墙下,小心翼翼地往上踩着向围墙上爬。砖块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围墙上的瓦片被他的手一蹭,也发出让人听到就不太敢动的哗啦声响。

晏流摒住呼吸,努力翻到围墙墙头上,正寻思着是不是就这样跳下去,往地下一看,却被月光下一条黑黑的影子吓了一跳。他咬住嘴唇从地下往上看,一双急急忙忙地拖着鞋皮的脚,匆忙着穿反了的裤子,胡乱披在身上的衣服,仰起的脖子,明亮灿然地看着他的眼睛。

孟子衿快走几步到围墙下面,张开双臂,接住他伸过来的手,支撑着他把他慢慢扶抱了下来。

一瞬间怀里和心里都一起满了。

“我……还没睡着。听到响动……”孟子衿躺在床上不好意思地道。

“嗯。”晏流抓住他的衣角,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不久之后呼吸便匀净安稳,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晏流便悄悄起身,开了门出去,孟子衿在后边将门重新锁好,又悄悄地回房间去睡,一切都像是毫无痕迹。他躺回床上,带着一种与阿流一起守着一个秘密的欣喜抿起嘴角,睡起了回笼觉。

孟子衿与晏流很快就又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虽然每天半夜像做贼一样摸回自己家的感觉很奇怪,但是也就一直这么奇怪地坚持下去了,孟子衿知道晏流性子平和温顺,向来不肯违逆晏清的意思,维持住如今的情状,他也觉得很满足,虽然这样每晚都睡得不多,但是所幸,每晚都睡得很好。

在他们之间的日夜这样平淡如水地流过时,墨延县的解试在书生们复杂的心境之中过去,并很快放了榜。传闻逸王与他的王妃也已经准备动身前往下一个州县,不过这些,都与晏家的人没有什么干系。

又已是上弦月,虽然光亮不足,总是聊胜于无。晏流提着灯笼抱着不哭,走惯了的夜路也不再觉得可怕。走到半途,忽然听到后面有些奇怪的响动,他赶紧回头,只见到后面走来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又快又稳,前边有一人领路,后边还影影绰绰地跟着不少。

晏流顿时觉得全身都起了一层栗,只以为是冥鬼出游,一时竟然迈不动脚,不哭在他怀里也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背,瞪着前面。那轿子越来越近,直到到了他跟前,那走在最前面的领路人忽然一停,回头道:“只是个孩子。”

晏流心中慌乱,心里也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却一个都抓不到头绪,眼睁睁地看着轿帘掀起,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形慢慢钻了出来。

晏流简直是要吓哭了,眼看那服饰还颇漂亮的一男一女两鬼向自己走来,只恨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在这当儿偏偏脚软得动都动不了,正吓得六神无主,却见那“领路鬼”扭头向那“女鬼”说了什么,那“女鬼”垂着头摇了摇,抓住他的手,竟像是有些恳求,“领路鬼”慢慢放下了手,没有再说什么。“女鬼”这才又走近一点,温和地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半夜在路上做什么?”

晏流一呆,仔细看过去,才发觉这“女鬼”相貌清丽,微带病容,虽然不认得,但眉眼还是隐约见过的,他想了想,忍不住脱口而出:“啊,你是逸王的……”

逸王妃一脸的憔悴疲累,似乎连开口说话都很费力气,道:“你赶紧回去……”说到一半,她眼睛一亮,忽然伸过手来,往晏流的脖子里一探,晏流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掌忽然贴着自己的脖子,骇得动都不敢动,却见她将他脖子里的锁片扯了出来,放在手里慢慢摩挲了一回,眼神便像是漾起波纹的水,不断动荡,转而缩回手捂住唇,轻声咳嗽起来。

她咳了一会儿,又握住了晏流的手,细细摸了摸他手掌中因学医干活而长出来的薄茧,慢慢地道:“他们待你并不好……”

晏流实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只想赶紧收回手,还没来得及用力挣扎,忽觉颈中一下剧痛,眼前原本就晦暗不清的景物霎时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不见

孟子衿在门口张望着,按着往日,这个时辰阿流应该已经到家了,莫非是今日被胡老大夫发现了,给扣起来了?

外面微弱的月光照着静幽幽的小路,他想像着阿流每日里从小路上提着灯笼抱着不哭走过来的模样,心猛然狂跳,不安得像是随时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他赶忙伸手按着胸口轻轻抚着,伸长了脖子,更加期待地看着前方,企盼着那一点小小的灯笼光芒能出现。

眼见月过中天,渐渐西沉,东方都开始发白,天色居然已经慢慢亮了。

孟子衿动了动已经僵直的腿,只觉全身酸痛。君子从屋子里出来,看着他的模样,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仰起脖子,长长地“嗷”了一声。孟子衿脑中空空,好久才反应过来,喃喃道:“啊,你也想不哭了,对不对?”

君子一下子扑过来,孟子衿抱起它,摸了摸它光滑的毛皮,转头看见晏清出了门,看到他愣了一下,道:“君子怎么叫得挺厉害似的……子衿今日也起得这么早?”

孟子衿咬了咬嘴唇,道:“叔叔我去胡老大夫那里一下!”

他说得又快又急,话音未落就把君子往地上一放,自己拔腿跑起来,君子撒开了四条小短腿,急急地跟在后面。

一路急吼吼地冲到胡氏医馆,医馆刚刚开门,胡老大夫的弟子刚刚张罗开来,胡老大夫显然是压根还没起身。

孟子衿还没站定,气还没喘匀,便急忙拉住最大的师兄,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阿流,阿流……在,在不在?”

大师兄看了他一眼,道:“今早起来阿流就不在床上,我们也正奇怪……”

“那不哭……不是,就是那只黑狐狸,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孟子衿手都抖起来,说得控制不住自己,连问了好几个在不在,大师兄连忙拍拍他的背,道:“好像也不在。是不是一早回去了?”

孟子衿眼睛霎时空空地睁大,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又转身跑了出去。

“阿流!阿流!阿流……”他怕阿流又像上次那样躲在哪里不敢回家,忍不住就要加快脚步去找,可又怕错漏了哪个地方,又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路两边但凡有些许遮掩物的,都被他去掀了一遍。

可是即便找得如此仔细,再回到家时,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晏清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孟子衿两三步奔过去,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握住他的袖管:“叔叔,阿流,阿流有没有,有没有回来?”

晏清看着他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也不由得心吊了起来,忙道:“没有啊,阿流,阿流他不是在医馆么?怎么回事?”

孟子衿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得流了下来,连声道:“阿流不见了,阿流不见了,阿流不见了……”

晏清刚要再问,孟子衿又转身跑了,他一边不住地喊着“阿流”,一边在路两边仔细地找,连一块不可能藏得住人的小石头都要跑过去看,树丛尽数扒开,一边扒着叶子一边喊,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他仿佛早早感知了那份不祥,就像是——阿流不见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这个想法让他全身血液都聚集在头顶,手足冰凉,心绞痛得像是已经不会跳动。

他带着君子又走了两遍从家里到医馆的路,心也随着一次一次的徒劳往返而越来越沉下去。阿流为他挖藕而无法回家的那晚,他犹记得看到那只灯笼时的狂喜,一遍一遍地往返,只希望还能再次看见那点足以让他欣喜若狂的,哪怕是已经灭掉的灯火。

“阿流阿流阿流……”晏清不知怎么回事,但是“阿流”不见了这句话让他也惶恐起来,不由自主地跟在孟子衿身后,找了一遍又一遍,在同一条路上毫无发现之后,又拐去附近的小路,甚至连流经的江水也提心吊胆地看了一路。

找得临近中午,春天的太阳明晃晃地升到了最高处,也将人的影子缩到了最短。孟子衿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一般只知道不停往前走不停地找,忽然全身一僵,直直地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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