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踌躇满志的上任新官,简单便被人扣了受赇之罪,晏清丢官失妻,落魄带儿。
人们都说报应会来,也许真是报应不爽,诬告他的孟延年遭强盗杀害,临死托孤。
当初的诬案晏清已经不想深究,他只看着——
两个同岁的孩子,一个被剥夺了出人头地的权利,一个活不到弱冠之年。
平凡人在现实里努力过活的故事。很多时候要求并不多,也许只是平安喜乐的一生相守。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流,孟子衿 ┃ 配角:南容,风莲,晏清
第一章 报应
墨延县不大不小,不富不穷,离京城不远不近,百姓生活也不紧不慢,甚是普通。陆记米铺的老板一大早开了店门,刚打了个呵欠,一抬眼便见到一个青衣的年轻人慢慢地走进店里。
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脸算得清俊,却颇是憔悴疲累的模样,眼角唇边都仿佛已经看得到愁苦的纹路。陆老板赶紧招呼了一声:“晏大人。”
年轻人勉强笑了笑:“陆老板别这么叫,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
陆老板也不叫伙计,亲自拿过了米袋,麻利地给他装上了,一边装一边道:“晏大人虽然现下不做官了,可这墨延县的老百姓都有眼睛瞧着,哪个不知道晏大人是难得的好官,是个好人?姓孟的良心被狗吃了才把你害成这样,你瞧着吧,迟早遭报应!他自己家儿子便已经是个短命的种,也不知道给儿子积点阴德,尽做缺德事……”
听他不停地絮絮叨叨,墨延县的前县令晏清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接过米袋子,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玉戒子,道:“前几日流儿受了些风寒,怎么都不肯好,吃了好一阵子药。家里也没什么闲钱,陆老板看看这个,估个价罢。”
“是流儿他妈的物事?”陆老板睨了一眼,将手里的米斗往筐子里一扔,道,“你收回去,这袋米就当是我送给流儿补身子的。”
晏清讷讷地,还想要说什么,陆老板脸一唬,道:“怎么着了怎么着了,怕流儿日后有了大出息,有我这个干爹太拿不出手丢人么?”
晏清心中一暖,人家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不领情便太过不识好歹了,便将玉戒子收回了怀里,道:“多谢陆大哥了。改日,等流儿病好了,一定带他过来拜见他干爹。”
陆老板大手挥了挥,道:“去罢去罢,学堂的孩子也该等着上课了。说起来,流儿他妈也真是的,好歹是跟了你又生了娃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他絮絮地为晏清抱着不平,晏清朝他躬了躬身,便走了出去。
这么一会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不错,是个好天气。晏清掂了掂米袋,摸摸怀里的戒子,慢慢地往回走。
这半年来,过得确实不容易。晏流才五岁,刚离开母亲的那几天,每天都从早哭到晚,哭到睡着了小小的身子都不停地抽。虽然身为男子汉,看着儿子睡着后满是泪痕的小脸,他也不见得能忍住眼泪。百无一用是书生,若不是墨延县百姓念着他往日的好,都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他那里去读书,他都不知道要如何捱到今日。
玉颜并没有什么好苛责。她本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自己的夫君出了这样的事,她陪他十年寒窗的辛苦尽付诸流水,还落了个这么不好的名声,她走也是人之常情——他只叹自己并没有一个愿意全心全意相信他,愿意陪着他水里火里一起去的结发人。想起陆老板说的那句“怕流儿日后有了大出息”,却也只能摇头苦笑。他犯的是受赇罪,数量还不少。若不是他只“贪赃”,没“枉法”,加上他的恩师在其中周旋,岂能简单杖责一百免去官职便了事。可即便如此,禁止子孙为官的惩罚也没有免去,流儿日后,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只是这半年来,当日那个站出来振振有词地指他受了人一千两贿银的孟延年却音信全无。是因为愧对他,还是因为愧对墨延县百姓,已经无从得知。
太阳已有些高了,想着家中读书的孩子应该到得差不多了,晏清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路过本县最负盛名的胡氏医馆时,医馆却不似平日的安静,满是一片喧哗,不少人围在大门口,将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晏清不喜看热闹,加上急于回家,拍了拍最边上的一位大婶,道:“这位大婶,麻烦让让。”
那大婶回头见了他,拉开嗓门便大叫道:“晏大人来啦!晏大人了来啦!快来瞧瞧!瞧瞧!报应!报应啊!”
晏清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前面的人群一阵涌动,几乎人人都在说“报应”这两个字,他脑子还没清醒,便被众人拱到了医馆里边。
胡老大夫拈着花白的须子,看着横躺在榻上的男子,叹口气,摇了摇头。榻上的男子满身是血,险些看不出本来模样,眼神都涣散了,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孩子。他怀里的孩子瘦小苍白,半闭着眼睛,手掌近乎痉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晏清一看那男子的脸,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正是当日指正他,害他到如此境地,之后便了无音信的孟延年。
“胡大夫,他……如何了?”
胡老大夫摇了摇头,道:“伤在要害……坚持到这里,便不易了。”
晏清微微踏前一步,孟延年竟像是霎时看清了他的模样,满是血的手掌放开了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裳下摆,猛吸了一口气,道:
“晏大人,是晏大人罢……”
晏清再如何性情温和,要说对这个人不恨到咬牙切齿,是不可能的。然而如今看他这样气息奄奄满身鲜血的惨状,也难免起了恻隐之心,低低道:“是我。”
“晏大人,晏大人……”孟延年又猛吸了口气,勉力地道,“我,我不求你的原谅……我知道错了,这,这是老天在罚我……”
他猛地坐起了半身,吓了所有人一跳,又很快颓然倒了下去。握住晏清下摆的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刚刚聚集起的眼神又涣散开来,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喃喃地道:“我家祖上,几辈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可是,可是老天爷偏要为难我儿子,要他小小年纪,便要被人说,活不过二十岁。他们告诉我,岭南有个神医能治任何怪病,就是医金高……医金高……我一念之差,去陷害一个好人赚那本不是我的五千……千两,带着子衿一路去岭南……去岭南……我们都到了那神医门上,神医却,却,刚,刚刚过世……哈哈,哈哈哈,早不过世,晚不过世,就在我们登门的前一天过世了哈哈哈……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神医那里,却没想过神医也是会死的,哈哈哈哈哈……”
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虽低却如疯狂,笑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没,没办法了,我只好带着子衿再回来……我的子衿,子衿,要死,当然也要死在这故土上……没想到,想到,刚踏进墨延县,便遇,遇到强盗剪径,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被一口血噎住,翻起白眼,胡老大夫赶忙在他胸口捶了几下,他才缓过气来,死灰般的眼睛又直直地盯着晏清,手又抓上去,在已经有一个血手印的地方旁边又印了一个:
“晏大人,晏大人,你是个好人……我不求你原谅,我该死,我该死……可是子衿还小,还小,他才五岁……才五岁……他活不了多久的,只能再活十五年了,只能再十五年了……去岭南这一路,我们,我们没花掉多少钱,五千,五千两几乎还是满的……你帮我,你帮我用这五千两,照顾他……照顾他到死……剩下的,都给……给你……呃……”他倒抽了一口气,两眼翻白,“老天爷待人不公,我还没作孽,就要报应在我儿子身上,现下,我作了孽,我儿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晏大人,你,你不答应也没事,把这五千两和子衿,托给一个好人……我这,这就去找阎王爷,说,说说去——”
他说罢,这口气终于没有喘上来,身体缓缓沉下来,双手无力地滑落,眼睛没有闭上。
第二章 丧葬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唏嘘之声。晏清怔了一会儿,上前去抱那孩子。孟延年虽然已咽气,抱着儿子的那只手却兀自把儿子搂得紧紧,一时竟拉都拉不动。
晏清低叹了口气,耐心地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将孟子衿从他爹的遗体上抱了起来,孟子衿的手掌还死死地抓着他爹的衣襟,晏清一边将他搂在怀里,一边慢慢扯开衣襟,染了血的衣片从孩子小小的手掌中一点一点缓缓地滑落。
孟子衿也沾染得满身都是血迹,苍白的小脸上尽是一道一道的血污。晏清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却见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直愣愣地盯着父亲,眨都不眨一下。
“这孩子是他父亲舍命护下来的。”适才的慌乱使得晏清没有注意到医馆里除了胡老大夫之外的其他人,此刻有人出声,他转过身来,才看到站在一旁的一大一小。两人装束相似,背上还都背着一把剑,显然是江湖人士。那小男孩眼见着不满十岁,还不足青年的腰高,背上的那把剑像是专门为他打造一般,比寻常的剑短了一半,倒也与他非常相称。
胡老大夫连忙介绍道:“就是他们二位将人送到医馆来的。”
青年一笑,拱手道:“这位……晏大人是罢?”
晏清摇摇头道:“早已不是大人了。”
青年又是温和一笑,续道:“晏先生。在下与小师弟今日恰好路经此地,碰见强盗剪径,出手相助,却还是晚了一步,终究没能救下这位父亲。”他伸过手去,摸了摸孟子衿的头,道,“从我见到这位父亲开始,他的左手便没有换过姿势,一直这么牢牢地搂着他的儿子。”
孟子衿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黑白分明的眼睛空空落落,颈项挺得直直的,似乎一到晏清怀里,他的姿势便也再也没有变过。
晏清寻思半晌,道:“这孩子的父亲,原本与我是有些过节的。现今死者为大,他临终之时将孩子托付于我,在帮这孩子找到另外的可托之人前,这孩子的所有事,我都责无旁贷。因此,第一件事,我便是要先代子衿,谢谢少侠救命之恩。”
他说罢便要一揖到地,青年赶紧扶住,道:“先生言重,不必如此大礼。先生一诺千金,在下甚是佩服。”
晏清又道:“第二件事,便是一个不情之请。晏清如今不过一介书生,谈不上什么主持公道,然而杀人者理当偿命,子衿尚小或不懂事,不知少侠可能忆起强盗的模样,随我去报官擒拿?”
青年轻轻皱了一下眉,晏清以为他要拒绝,忙道:“若少侠另有急事……”
青年又微笑一下,道:“先生误会了。只是关于强盗,在下尚有些疑问需要跟先生商量,并不是三两句便能说清。当务之急,是先将死者敛葬,在下也可以帮忙。”
晏清一想也对,死者应当入土为安,何况子衿的母亲早已去世,现下只有他一个人能主持葬礼,确实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这青年既然肯开口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便道:“如此多谢少侠了。”
青年又笑道:“不必老是少侠少侠的这么麻烦,在下姓林名岳,这是我的小师弟,名叫风莲。”他身边的男孩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便也学着大人模样抱了一抱拳。他长得玲珑可爱,五官精致,年纪还小却已经是一副老成模样,声音还脆嫩嫩的,偏要学着大人的腔调道:“在下风莲,晏先生好。”
晏流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孟子衿的手背。
孟子衿仿若没有知觉,眼睛依然直愣愣地看着门外面来来去去脚步匆忙的大人们。
因为晏清和林岳等人都忙着操办丧葬之事,便将孟子衿与晏流放在了一起,交给风莲看管。晏流受了风寒还未痊愈,鼻子里兀自哧溜哧溜的,看着孟子衿的那个样子,虽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由得可怜起他来。
他见孟子衿没有声响,扭头看了眼旁边的风莲。风莲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瞧着子衿脸上的血污,父亲抱子衿回来时太匆忙,衣服没有给他换,脸也没有给他洗,便道:“我给你去拿布巾,先擦个脸罢?”
孟子衿还是不说话,晏流便蹭地一声跳下了地,小步跑去取来了布巾,像模像样地浸水搅干了,轻轻抹向孟子衿的脸。
孟子衿一直没什么反应,却在温暖湿润的布巾凑近脸时猛地清醒过来一般,急速地退了开去。晏流扑了个空,愣了一下,道:“只是擦个脸,血干在脸上,要不舒服的。”
孟子衿听到“血干在脸上”,浑身都抖了一下,却见晏流的手仍然执了布巾朝他的脸伸过来,不由得伸手狠狠一推,大声喊道:“不要你擦!”
晏流没料到他忽然伸手,本来就站在床边上,脚下一趔趄便要掉下去,风莲“噫”了一声,轻轻一伸手将他捞了起来,晏流吓得愣住了好一会儿,看看风莲,再看看孟子衿,“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孟子衿也被自己那伸手一推险些将他推下床吓了一跳,如今看他哭得大声,怔了一怔,慢慢地,竟也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来,在一旁默默无声地陪着他哭。
晏流见他哭了,呆呆地收了声,却不料他刚收了声,孟子衿的抽泣声反而越来越响亮,不久之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无止无休,哭了一盏茶时分,哭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大,后来变成声嘶力竭一般的大哭,哭得险些透不过气来。晏流哧溜了一下鼻子,转瞬就忘记了刚才的事,眼见他脸上血和眼泪糊成一片,就又拿布巾去擦他的脸,另一只手还搭上他的背,轻轻抚摩拍打。
孟子衿原本想再推开他的,可是哭到手足酸软,没有力气,只好任他抱着,听他嘟嘟囔囔地道:“不哭不哭了,给你吃玫瑰松子糖,好不好?”
子衿迷迷糊糊地想,谁希罕玫瑰松子糖了,我爹爹做的疙瘩汤最好吃,想着疙瘩汤,鼻子便又是一酸,原本已经稍微低下去的哭声猛地又一高,更加肆无忌惮地哭,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要去爹爹那里去……我要去爹爹那里……”
风莲皱了皱眉,伸手拂了他的睡穴。晏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哥哥手指一抹便让子衿睡了过去,惊讶得瞪大眼睛,却见风莲嘴角一抽,道:“烦死了。”
第三章 疑虑
孟延年家中早就已经不剩什么人,孟子衿也还小,因此丧事只能从简。一天下来,入殓的事终于忙得差不多,前来帮忙的人也大多散去了,晏清在棺木前面点上一盏油灯,方反手关了简陋的灵堂大门。
林岳似乎早就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又是一拱手道:“晏先生。”
晏清心知他大约是要说关于剪径强盗的事,点了点头,引他进了里屋,沏茶坐下之后才道:“林少侠请说。”
林岳摩挲了一下茶杯,道:“我与小师弟路经此地,救下那孩子,也是机缘巧合。只是……那拨剪径强盗的身手,总让我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