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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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奇心起,小心翼翼地凑近门缝,眯着眼睛往里看,却见里面除了晏清之外,还有一个留了一把山羊胡子,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看着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来在街上偶尔见过的——是本县的主簿大人陈通。

晏清面前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裹,他瞧了半天,才伸出手重新又推到陈通面前:“既然是已经送给陈大人的,怎么能再行收回?”

陈通叹了口气,又把包裹推回去,道:“晏老弟,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得,当年你还在任时对衙门的兄弟都很是照顾,我们都很感激,何况这幅枫桥夜雪图我一向十分喜爱,这个忙若真能帮,我一定会帮。”

晏清怔怔地看着那包裹,似乎想得很辛苦,许久才道:“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陈大人也说,问题不大的么?”

陈通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哎,这也是天意弄人。原本上次相谈甚欢,大人也点头同意了,到阿流想要参加解试时,我们悄悄地做个户籍证明也就是了,可是这上面也不知发的什么奇思,从今年开始,解试时不仅要出具户籍证明,等解试放榜后,榜上之人还得由邻里通过,无德行之缺,才能送去尚书省考试。晏老弟,你说,若只是悄悄假造个户籍证明,我和大人是可以瞒天过海一下,毕竟一旦阿流上了省试,京城离墨延县天高路远,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再回来查清阿流的身世。可这还要邻里品评,你敢说,这邻里的,没有一个认得晏流是你的儿子,没有一个知道你当年的案子是判你子孙都不得为官的?”

晏清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通又道:“更何况了,这放榜时,一旦阿流恰巧占了谁的名额,谁家一时不忿告到上头,说这人原是罪臣之子,咱们每个,都吃不了兜着走啊。”他伸手拍了拍狭长的包裹,“哎,这幅图,我是当真极喜欢,我亦知晏老弟一向清廉,这东西大约是你这最值钱的一个,然而无功不受禄,我也绝不能现下瞒着你吞了这画,到时却办不成答应你的事不是?”

“哎,这也是命里不好,阿流便趁早停了这脑筋罢。”见晏清半天不说话,陈通又道,“莫说要弄得他能去考试都已是难事,更别说考了也不一定考得上。要我说,你趁着阿流还小,送他去好好学门手艺,学好了,总也比和你一样做教书先生赚得多些。”

晏清仰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之后才道:“这趟,麻烦陈大人了,晏清心中明白了,多谢。”

陈通看他样子,也不便再多说,便急忙起身告辞了。

晏清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包裹打开来,取出里面一个长长的卷轴,还没来得及摊开,便听屋外忽然传来孟子衿的声音:“叔叔!”

晏清呆了一下,道:“子衿啊,进来罢。”

孟子衿犹犹豫豫着走进去,方才陈通一说要走他便赶紧匿去了一旁,现下心中打鼓,毕竟听壁脚不是什么好事,不知晏清会不会责罚。晏清的责罚其实不可怕,因他从不动手,只是“责”起来往往长篇大论,说到渐入佳境便旁征博引,偶尔还会临场发挥,再多说上半个时辰,孟子衿最最受不了。

晏清见他进来,却只道:“也过来瞧瞧这画罢。”

孟子衿上前,只见桌上摊开一幅画轴,画上笔墨清淡,寥寥几笔,大片留白,却能看出一座小小的石桥,桥边几棵干枯枫树,几点雪花。画的左上题道:枫桥夜雪。画面是极素雅干净的,笔法什么的,他不懂,更欣赏不来,却只觉得这画别有一股叫人伤心的味道。

晏清见他看得目不转睛,便道:“这还是晏流他母亲的嫁妆了。晏流娘亲娘家本是大户,她下嫁于我本也是委屈了,众多嫁妆之中,我原是最爱这一个,便算是最穷时,也不肯将它变卖,如今,却是,为旁人不肯收下它而坐立不安了。”

孟子衿听得心酸,忍不住大声道:“叔叔,我晓得你为什么不许阿流考试了。没关系,以后我的钱全是阿流的,我能让阿流一辈子衣食无忧。”

晏清淡淡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道:“真是孩子话。你若是阿流,这一辈子都只靠旁人的银子过活,你开不开心?”

孟子衿心里轻轻道“我不是旁人”,却能理解晏清这话的意思。有钱固然是好的,但是有了钱一辈子如同废物,换了他,他也不乐意。他脑子转了几圈,忽然灵光一闪,道:

“叔叔,解试时,我去报名取户籍,考试时阿流去,好不好?”

晏清一怔。

孟子衿却越说越觉得可行,开心道:“反正我读书是不行的,到时阿流代我去考试,邻里品评德行可有缺时再由我出面,之后上京,便再由阿流去。那边天高皇帝远,定不会回来查晏流是不是孟子衿了。再说,就算来查了,咱们一口咬定我才是你的儿子,又有谁能说不是?”

他想了想又道:“何况,阿流不能考试不能做官,全是因为当年叔叔你……被,被我爹诬了获罪的缘故。这也是,我替,替我爹爹赎罪。”

晏清呆了呆,他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个法子。然而思来想去,终觉不妥,道:“这事,远没有你想得这么容易。何况,若有差池,便是欺君之罪,我不能让你和阿流一起冒这个险。我再想想办法,你不要管了。”

孟子衿还想辩驳,看着晏清黯淡的神情却莫名住了口。心道:叔叔不同意,我便和阿流合计去,阿流同意了,我们悄悄这么干也成。他刚要转身出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还没反应过来,已见晏流慢慢地走进来,脸色依然苍白,眼睛却清亮得很,他走到晏清跟前,慢慢坐下,道:

“爹爹,阿流前几日想,若是阿流会些医术便好了,照顾子衿也方便些。”他伸出手来勾住父亲的脖子轻轻摇晃,“阿流想学医呢,爹爹带阿流去拜胡老大夫为师罢。”

第十四章 祭祖

年关将至,就算是想拜师也不急在这两日,加上晏清心中多少是有些下不了决心的,便也没有立刻答应,只说等过完年再说。

今年的年跟往年也没什么不同,晏清带着两个孩子里里外外地扫除,用锡箔叠元宝,选日子祭祖,还去附近的庙宇里求了祭祖时用来同元宝一起焚化的经文。

虽然一切看起来都跟以往没有差别,但事实上怎么都无法觉得完全一样。孟子衿也很快就感觉到了,并不是他细心或者聪明,而是自那天之后,晏流就不太跟他讲话,冷淡得太过明显,想不注意都不行。

祭祖这天晏清在厨房忙着准备饭菜,孟子衿与晏流便一起叠完剩下的几张锡箔。原本是做习惯了的活,只是往常总是有说有笑,晏流手巧,兴起起来还会教孟子衿叠几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双心元宝”。这次他却只是一心一意地叠锡箔,什么话都没有。孟子衿手里摆弄着,偷偷瞥眼去看他专注的侧脸,手指都忘记了动。君子和不哭已经脱离了竹篮喜欢上了满地跑,两只小坏蛋早就学会了去厨房偷吃东西,因此孟子衿只要有空闲就将它俩栓在身边。此时也许是过于安静了,君子伸长脖子“嗷”了一声,把孟子衿从发呆里叫了回来,他下了好久的决心,才小心翼翼地道:“阿流。”

晏流顿了一下,扭头看他。

孟子衿把手放下来,期期艾艾地,想了半天,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好道:“你不要不开心……”

晏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叠,轻声道:“我没有不开心。”

孟子衿支吾了一下,道:“读书的事,叔叔他——”

晏流忽然打断了他,道:“这个,又不是爹爹的错。叠完了,我去洗手。”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孟子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慢慢地想着他那句“不是爹爹的错”,忽地想起,确不是晏叔叔的错,而是——他自己的父亲的,错。

想到了这节,不由得整颗心都凉了下来,只觉得满心满脑,都在不停盘旋着一句话,是我爹把阿流害成这样的,他恨我,是我爹把他害成这样的,他恨我,他不理我了!

那天他在门外听壁角,不知道阿流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阿流听到了多少,但是阿流能说出那些话,多半是已经知道了大概的事,也不想父亲再为了自己去求别人。他从五岁起便跟着晏清生活,晏清阿流都待他极好,让他几乎完全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正是害晏清丢官落魄,害得阿流受挫的罪魁。

他坐在原地,愣愣地想来想去,想得满心愧疚,怨一回自己的爹爹,又骂一回自己不孝,心疼一回阿流,想到阿流不理自己了又再难受一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晏清叫他过去磕头。

因为是祭祖,孟子衿与晏氏父子自然不会是同一个祖先,孟延年死时他还小,早不记得祖先名讳,所以每年此时晏清就将他父亲的牌位摆上,让他上香跪拜便也算祭过了。他以往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感激晏清考虑得周到,如今在晏家祖先一旁看着自己爹爹的牌位,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难受,上完香,怔怔地瞧着父亲的名字,草草地拜上三拜,转过身来就往外跑,生怕有人追一般。

晏清愣了一下,也略微明白子衿想什么,拍了拍晏流的肩膀道:“去把子衿叫回来。”

晏流嘴唇动了动,一时不说话也不动,晏清蹲下看着他道:“阿流是不是怨恨子衿的父亲?”

晏流呆了一下,反问道:“爹爹为何会这么想?”他当日虽然并没有听到全部,但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见闻,便也将事情想明白了,“子衿的父亲为了钱诬陷你,最错的,难道不是那个以钱诱他做这件事的人?”

晏清未料到小小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层,一时倒是不知该接什么言语,又听晏流道:“我只是怕,怕爹爹觉得委屈不甘……”晏清轻轻一笑道:“你都明白的道理,爹爹怎会不明白?去罢,把子衿叫回来,外面天冷,他别又犯病了。”

晏流应了一声,赶紧出门去了。

晏清笑着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拿出经文元宝,放进火盆里焚化。握着经文袋子时忽觉比拿来时要厚了些许,他有些纳闷地撑开那纸袋来看,里边除了一张经文,还塞进了另一张不知是什么的纸,抽出来,却是庙宇里用来做新年祈福签文的红纸,上面工整地写了三行字,清楚是晏流的笔迹。

一愿明断秋毫,为父平反;二愿赚足银钱,父亲可颐养天年;三愿子衿病愈,长命百岁

晏清看完,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将红纸重新塞进经文袋里,放进火盆里点燃,将锡箔元宝一只只放进焚化。火焰渐旺,黑屑轻轻飞舞,晏清似是不慎被烟灰迷了眼睛,伸出手指缓慢地擦。

晏流在附近的树林子里找到孟子衿,孟子衿站在一棵还没开花的梅树旁边,干站着发愣。他走过去拍拍他:“做什么?”

孟子衿猛地回头,眼睛发红,却又没有眼泪,只因他觉得明明委屈的是阿流,阿流都没哭,自己怎么能恶人装可怜的哭,可是他憋得辛苦,全身都微微发抖。晏流抿了抿嘴,上前轻轻抱住他的肩膀道:“爹爹和我,都没有怪你的。”

“那,那。”孟子衿忍不住鼻子抽抽,“是我自己,觉得难受……”

“唔。”晏流心想,你自己觉得难受倒是没法可想,可是你也不能叫你爹爹活过来还我爹爹清白不是,到头来不还是白难受,可是这话好像不能就这样明说,他想了想,道,“你一难受,不是搞得爹爹放不下心,我也不舒服,所以大家都别难受,快快活活过完年不好么。”

孟子衿想想,觉得有点道理,努力吸了几口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赶紧道:“你真的不怪我?以后都肯理我了?”

晏流睁大了眼睛,总算明白过来了问题所在,想清楚了,才不由得觉得哭笑不得,半晌才道:“不是……”

他沉默一会儿,道:“不是不理你……是我觉得……”他伸手,一点点扒着梅树粗糙的树皮,“我见你跟别人谈得来心里便不舒服,可是,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很不讲理罢。”可是即便知道自己不讲理,想到孟子衿跟顾青青谈得来,心里还是会不舒服,这简直是没法可想了。所以他觉得,也许自己不要再那么喜欢黏着子衿,会好一点。

他说得犹豫,又很不好意思,脸就慢慢地红了。孟子衿呆呆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便亲上了他的脸颊。

“顾家的小妹妹,一起玩玩,是也蛮开心的。可是她不来找我,不跟我说话,我可不会难受。”孟子衿轻声说,“可是阿流一天不跟我说话,我就很难受。”

第十五章 拜师

孟子衿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为何,自己完全真实的想法被这么毫无修饰地直白说出来,却反而显得有些奇怪。晏流抬起手,似有意似无意,在脸颊上随意画着圈圈,轻轻摸了摸被他亲吻过的地方。

四周是一片宁谧的冻土,最近并没有下雪,脚下的枯草与身旁的梅树上都干干净净的,单一而干燥,空气冰凉,仿佛一时之前都凝固了起来,气氛似乎很微妙,但是微妙在哪里,两个人又都说不清。似乎随着孟子衿的那一句话,有些什么悄悄改变了,却又并不知道是哪里改变了。

许久,晏流才道:“我们回去罢,爹爹还等着我们吃年夜饭呢。”

过完年,又闹完元宵,晏清便带着晏流去拜访胡老大夫,孟子衿带着两只在身后蹦跳的小狐狸,颠颠儿地跟在后面。

到胡氏医馆时,胡老大夫刚刚起床,几个学生在一旁整理药材,他招呼三人坐了,便自顾自去洗漱。他这一去,轻易便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晏家父子尚沉得住气,孟子衿就坐不住了,左看右看见没人注意他们,偷偷站起来便往后堂绕过去,要看看这老家伙在搞些什么东西。

他偷眼见到胡老大夫时,胡老大夫正在洗手,慢条斯理地打盆水,洗一遍,往手上打上皂角,搓揉了半天,拿瓢舀了水冲干净,又打上一盆水,重新把手浸下去,仔仔细细地每个指甲缝里刷洗,之后又是指缝里慢慢地搓。直把孟子衿看得虚火上升,忍不住道:“这手是什么做的,要洗这么多遍?莫不是故意拖着时间么?”

胡老大夫满是皱纹的脸慢慢地扭过来,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跟只老狐狸似的,慢条斯理地道:“不光是我,这医馆里所有人,每天清早,都得这么洗。因为我是师父,所以起得晚没有关系。外边那些娃娃,可都是早我一个时辰起床,一早就这么洗漱完毕了。”

孟子衿被噎得没话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又等了一盏茶时分,才见胡老大夫慢腾腾像只老乌龟一般挪了出来,又有学生立刻奉上了茶水,他坐定,手指轻轻撇了撇茶碗,才道:“晏先生今日,是有何事么?”

晏清将拜师之礼送上,又说明了来意。胡老大夫虽然年迈,一双眼睛却丝毫不显浑浊,仍颇是锐利活络的模样,听晏清说完,那双眼睛便定在了晏流身上,却是一语不发。

晏流微感紧张,又被他的目光盯得不舒服,忍不住微微低下了头。

胡老大夫半晌才道:“阿流啊,你觉得,你学医是为了什么?”

晏流呆了一下,一时还不知该怎么说,刚要张口,却听胡老大夫又道:“千万别说什么是为悬壶济世之类的,我就是一个俗人,不爱听这些大道理。你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晏流想了想,道:“为了学怎么医治子衿的病,为了学一门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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