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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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后面的晏清惊呼了一声,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孟子衿嘴唇泛紫,艰难地呼吸,瞳仁都放大了,身体细细地抽搐。晏清按着他的胸口,拍拍他的脸,不断地唤:“子衿,子衿?”

孟子衿艰难地看了他一眼,倚着晏清手臂的身体一沉,失去了知觉。

晏清将他负到背上向医馆飞奔,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下当初胡老大夫说过的子衿这病发作起来,一旦昏晕便十分凶险的话。他一边担心着子衿,一边想着阿流,到得医馆时满脸都是冷汗,只来得及叫一声“胡老大夫”,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胡老大夫一脸肃然,急忙将孟子衿接过平放到床上,直接取出针,一边慢慢地一枚枚刺入穴位,一边指导在一旁的弟子按摩孟子衿的胸口。

良久之后,胡老大夫才吁出一口气,停下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疲累地坐了下来。

晏清盯着他,嘴却紧闭,一句话都问不出来。胡老大夫歇了一会儿才道:“小陆,去我屋里,将我床头柜里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开了,把放在最左边的用纸包起来的方块拿来。”

名叫小陆的弟子应了一声,转身去拿,胡老大夫看了眼晏清,道:“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看能不能请到外援罢。这孩子急怒攻心,有些难说,是怎么回事?”

晏清艰难地张了张嘴,道:“阿流不见了。”

胡老大夫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小陆便取了纸包来,他站起身,到院子里,将煮水炉子上的水壶拎开,从纸包里抠出了一点什么扔进炉里,一缕极淡的白色哧得升腾,直上风烟。

晏清六神无主,忽然便以手盖住了额头眼睛,喃喃地道:“我为何要逼着阿流住过来……我为何……”说到后来,语声已哽咽,盖住眼睛的指缝里缓缓流出清泪来。

他少年得志,之后几乎可以肯定一生落魄。阿流已是他唯一的指望,如今这个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意义,都似乎失去了。

胡老大夫不搭理他,只一心一意看着火。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微显清冷的少年声音道:“大师伯,风莲拜见。”

第二十三章 封穴

胡老大夫望着门口,不知怎的松了口气。不及应声,便转身向晏清道:“晏先生,我与师侄许久未见,有事相商,先生若信得过我,还请暂且回避一下。”

晏清犹豫一下,点了头走出门去。他茫然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有些眼熟的少年从容地走进去,仰头看了看照样清澈湛蓝的天空,门前行人断断续续地来往,一切看起来都同往日没有任何差别。

他呆了好久,终于慢慢地向县衙走去。无论如何,孩子不见了,总是要报个案的。

风莲轻轻躬身道:“师伯一别经年,向来可好。”

胡老大夫上下打量了他了一回,满是皱纹的脸轻轻笑开了一些,道:“前几日见到,我便认出了你那把剑。幸而还有那把剑没变,否则这么多年,小风莲早已长得我险些认不出了。你过来看看这个孩子,便是几年前你和阿岳来我这里,顺手救下的那个。”

风莲点点头,随着他走过去,看着脸色死白的少年,皱了皱眉,看向胡老大夫。

“北斗旋针封穴。”胡老大夫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了一下道,“他还很小时,他父亲带他来要我看病我便知道了,不是病,是刚出生时便遭了封穴,只是那封穴之人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手法欠缺,七枚针只完全钉下了四枚,另三枚浅浅钉了一半,若是七枚施全,便立时要了他的命去,且看起来只如窒息而死,丝毫查不出异样。北斗旋针是极难练就的手法,施将起来时双手同时刺下七枚针,一分不差,解时也须七穴同刺,否则也是要了他的小命。我当年经脉受损,一身功夫散了,也再也不能同施七枚针,是以一早就对他父亲说了这病我治不了,只是未料后来还有种种变故。”

他轻轻扶起孟子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点穴护住他的心脉,抬头道:“我的功夫早就不成了,借你一点真气,按我说的法子走气,或能救下他来,撑到以后再觅得会解北斗旋针之人救他一命。”

风莲言语不多,做事却毫不拖拉,听胡老大夫稍加说明了运气之法,便伸手贴出了孟子衿的头顶百会,一缕温和而绵长不绝的真气缓缓注入。

真气行走时而顺畅时而滞涩,孟子衿扭曲了一张小脸,手脚不停地抽动,实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这般强行行气原本凶险,幸而风莲根基极佳,加上胡老大夫在旁以金针不时刺穴予以援手,终于有惊无险地行完一周天。

风莲收手,吐纳几回,忽然道:“暂时是没事了,只怕仍然拖不过几个月。”

胡老大夫脸色一白,将孟子衿放平了,见他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知道这条小命暂时确实是捡回来了,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摇头道:“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向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下此毒手。”

风莲的眼睛看起来甚是不灵敏,眼珠定在某地便仿佛不怎么转动,可是这眼睛看起来往往有种特殊的安定与冷冽,他看着胡老大夫,慢慢道:“外力保不了多久,若他能自行修习内家功夫,或能压制住病情。”

胡老大夫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如今在逸王手下做事,可是为了……”

他还没说完,风莲便插口道:“大师伯明知,便不用再问。”

胡老大夫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点点头,伸手入怀,半晌之后取出一枚莹然翠绿的玉印章,在手掌心里掂了一会儿,交到了风莲手里。

“这个,带给你父亲。是我给这孩子的拜师礼。”

风莲一怔。

他这位大师伯当年横遭变故,性子又刚烈,觉得自己一个废人无颜呆在师门,便执意独身出外闯荡。他父亲当日已掌管师门,便将一块整玉分刻成了两枚印章,也曾允诺,见印章必会为大师兄所求之事赴汤蹈火。

他向来不喜欢做口舌之争,这是父亲早年便答应下的事,也是绝不能拒绝的,因此只是静静收下了印章,算是答应下了这件事,只是心中实在疑惑,忍不住问道:“大师伯为人,并不像是……会为了交情不深的人求人的。”

何况这个孩子还在婴孩时便被人以此重手法封穴置于死地,可见身世并不清白,背后关系只怕错综复杂,仅仅为了这个孩子而不惜牵扯到自己,简直已经是菩萨心肠。他这位大师伯也许也曾经真有过几分侠义,可是也应该没到这个地步。

胡老大夫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确实不是。”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许是我老了,越来越惜命了,是以,也越来越不忍看着小小的孩子便这么夭折了。那枚印章我是用不到的,不如趁着你在这里,我也还活着,借着你父亲的光做件好事来,就当是,为你父亲积德。”

风莲听到“为你父亲积德”时眉头蹙了一下,定定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东西轻轻漾了开来,半晌吐出一个字:“好。”

*** ****

清浅的晨光照进马车,逸王伸出两根手指,在车壁上弹了几下,道:“等阿铃施完针,便推说你身子不适,携着他先行回京城。”

满脸憔悴的王妃以手捂住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淡淡道:“骆雅明白。”

仍然一身异族打扮的女子将针囊摊开放在身旁,道:“王爷认为,用普通的针便可,还是用寒铁针?”

逸王清俊的脸此时依然很是温和的模样,却偏偏笑得叫人不由悚然心惊,道:“我并无所谓,你知道我想要的结果就好。”

“沐铃明白。”如同之前骆雅回答的句子一样,沐族嫁过来作为逸王妃的女子也低头应了,低手在针囊上徘徊了一会,抽出三枚针来,夹在双手指缝之间,向着面前毫无防备的孩子的脑后 穴位缓缓刺入。

骆雅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不敢再去看那个孩子。

逸王缓声道:“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就这么带回去,就算不是狼崽子,也是养不熟的。我答应你将这孩子接回去的唯一条件,便是让阿铃封去他的记忆。反正他也从没见过他的娘亲,之前的这十几年,同你也毫无干系,丢掉便丢掉了,你也没什么可伤心。”

骆雅又咳嗽了几声,低声道:“但求王爷不伤他性命。这原本只是……骆雅自己造的孽。”

逸王轻哼了一声,转头去看着车窗外,不再说话。

沐铃手中的针刺得极慢,等他们二人说完,三枚针堪堪一齐没入孩子的后脑。那孩子毫无意识地全身抽搐了一下,她手一抖,忽而垂落了下来,低头道:“王爷,已经……好了。寒铁针。”

第二十四章 重逢

作为风莲的父亲,以及一座门口匾额上提着“九曲水”的大宅子的主人,风默在他一早收的关门弟子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之后,又收了一个关门弟子。

而且此弟子十分顽劣。

他刚到师门,行拜师之礼时,风默便问道:“你学武,有何志向啊?”

他字正腔圆理直气壮地道:“逃出去,找阿流。”

然后就真的不负众望地逃了无数次。风默一看到这只跳蚤一样的猴子就头疼,风莲在一旁冷静地道:“爹,没有跳蚤一样的猴子。”

风默怒道:“那就是猴子一样的跳蚤!”

风莲信守对胡老大夫的承诺,经由晏清同意,带着孟子衿回了师门。马车刚启程时,孟子衿的那只黑狐狸便丝毫不歇地跟在马车后面,让他不得不把那狐狸也带到了京城。他从未告诉晏清或者孟子衿自己是什么门派,只说师门在京城东大街,门上匾额写“九曲水”。大隐于市,并不是所有传说中的江湖人士武林门派都藏在深山老林里。

孟子衿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没过几天能跑能跳,又立刻活泼起来,听说在他学成之前不放他走就急了,哭闹不成,便开始一趟一趟往外逃,带着他的黑狐狸翻墙爬树无所不用其极,连看大门的两条大狼狗见了他都怕了。

风莲无奈,又赶紧修书一封给晏清让他想想办法,晏清那边沉寂了半个月,终于来了一封书信,说晏流当日只是半路摔下河晕了,被人救起才怎么也找不到,现在已经归家,要孟子衿在九曲水认真习武养好身体,若病不养好,阿流也不要见他。墨延县离京城路途虽然不远却也不近,阿流还要继续学医,便不到京城来见他了,只等他学成回去,跟阿流比比谁长得高些了。后面附了一封内容差不多的信,却明明白白是晏流的笔迹。

孟子衿拿着那封看起来像是晏流写的信,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终于小心翼翼,当宝贝一样收起来,从此再也不逃了。

他本来就不是蠢人,又一心想着早些以己身真气将自己的病调理好就能见到阿流,除了发病时必须休息,其余时间都认真地练功不辍。以己身真气护穴对抗北斗旋针的法子慢慢奏效,孟子衿发病的时辰越来越短,症状越来越轻,间隔也越来越长,看起来似乎是有完全好起来的希望了。

为人师者都喜欢有天分又勤恳的孩子,风默一扫最初对孟子衿的嫌弃,竟然真的一心一意,倾尽毕生所学仔细调教起他来。孟子衿读书不行,于武道却似乎确实天分极好,往往能举一反三,让风默都想到一些往日从没想过的关节,便对他更加如获至宝。

每日练武求进,却也不知时日之过。君子从小小的一团黑毛球长到了一条普通土狗的大小,叫起来的声音更响亮,食量也越发得大,看别人的眼神往往让人不寒而栗,只在看到孟子衿时呜呜出声,仍像小时候一般十分依恋于他。

这一年冬季又将过去,春寒尚料峭,九曲水宅院中的一棵白梅却开放了,丝丝寒梅香沁人肺腑。孟子衿带着君子站在那棵梅树下,用指甲比着自己的高度,原先头顶只到梅树下面的节疤处,现在已经可以触到花枝了。

他猛然想起当年墨延县家中附近的梅树,还没开花时的枯枝,他与阿流共同站在那梅树下,他厚着脸皮亲了阿流一下,硬着头皮道:“阿流不理我,我会很难受。”

掐指算算,来到京城九曲水,已经有六个年头。他在梅树下转过身看着君子,小毛球已经变高,身形变长,当年的矮小孩童,也已经长成了挺拔的英秀少年。

他蹲下来摸了摸君子的毛,道:“我们回去,找阿流和不哭了,好不好?”

君子“嗷呜”了一声。孟子衿当即写信给晏清表示自己要出师回家了,想了想,又在信后附了一张小笺:阿流,九曲水宅院中有梅树开花,不知与家附近那株相比,可有胜负。

风莲这几日在逸王府似乎很忙,风默早已对他极为宠爱,他一告假便允了。孟子衿喜滋滋地收拾了东西,他如今也知京城与墨延县路途遥远,不是说回就能回的,便上街去买些干粮备着。

他到京城之前,晏清将他父亲留下的那五千两取了五十两仔细地缝在钱袋里以备不时之须,这几年一分也没有花去,此时便取了出来,在街上乱逛。他从没真正见识过京城繁华,只见卖什么的都有,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险些迷了方向。

在街上晃了一遍,买了些干饼馒头,走到街尾时,忽见一个打扮古怪的青年面前的地上摊着老大一只木箱,上面搁着三只倒扣起来的碗,许多人围着瞧。

孟子衿一时好奇,便也凑了过去。那青年取了一颗围棋子,扣在了一只碗下,将三只碗轮流转了几圈,对面前一人道:“可以了,猜罢。”

那人想了想,一指右边一只,道:“这里!”

青年一开碗,碗下却是空空如也。那人自认倒霉地叹了口气,挖出一个铜板丢给了青年。孟子衿眼尖,一早看到那青年在扣下棋子时便手一沉将棋子拢在了袖管里,三只碗下原本就是空的。看这架势,想是招摇撞骗,诓人钱财的伎俩。

围观的人一时没有人动,却也没有人上去。良久之后,才有一个懒洋洋的少年声音道:“我来。”

一只看起来白如玉的手三两下拨开了人群,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蹲到了摊位前面,看服饰当是富家子弟。他长得极为清气,带着点柔软的长相,眼珠又大又黑,甚至黑得有些吓人。他很认真地看着青年道:“开始罢。”

那青年故伎重施了一遍,道:“请猜。”

孟子衿不忍看这公子哥儿受骗,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小公子,猜不到的,别费钱了。”

那少年嘴角一弯,笑得竟如熏风般温暖:“我猜得准。”他手中执的一把纸扇啪一声敲在左边的碗上,道:“这只里,没有。”又啪地敲在中间的碗上,“这只,也没有。”

他收回扇子,一脸纯真地看着那青年。那青年嘴角抽了抽,忽然掏出一锭一两重的银子丢在地上,抱起他的家当迅速地走了。

人群见没了戏看便也渐渐散去,那少年站在原地不动,半晌才抓住孟子衿的衣袖道:“这位公子,可否帮我捡一下银子?”

孟子衿愣了一下,那少年笑了笑,微带歉意地道:“我眼睛看不见。”

孟子衿盯着他的眼睛看,那眼珠又黑又大,却竟是真的没有焦距的。然而,这少年从出现开始,若非现在真正需要用到眼睛,表现得丝毫不像个瞎子。

他弯腰捡起那锭银子交到少年手上,少年道了声谢便往回走。孟子衿呆了一会儿,便也转过身去,准备再看看有什么好买。

那边忽地传来一个听来熟悉到极致,却又十分陌生的少年声音。

“阿容,叫你不要乱跑了……人多,你眼睛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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