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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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衿回头道:“阿流,叔叔真的往你手指上涂了辣椒水都没治好这毛病?”

晏流没好气道:“我趁没干时全擦他衣服上了。”

孟子衿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了出来。他依稀记得听晏清说过晏流这睡觉的坏毛病哪怕是往手指上涂了辣椒水都没治好,还以为只是信口玩笑,却没想过还当真有这么回事,晏流居然还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晏流怒道:“不光辣椒水,我讨厌有气味的菜,因此他还试图涂过大蒜汁,葱油,芫荽汤,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孟子衿努力正色道:“意见没有,感想有一个……这毛病估计是真治不好了,叔叔还说我要尽早考虑终身大事,现在看来,一定要早些有个枕边人的是你才对嘛。”

晏流原本正准备跳下床,听了他的话动作停了停,道:“我大可以随便揪一团来抓,才不要什么枕边人。”

“也是。”孟子衿道,“说不定那枕边人受不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习惯……唔!”他眼看着晏流在床沿上明明都快要下去了,居然还特地回过身来,一脚踢在他脸上。

孟子衿捂着脸道:“应该把君子改名叫君子动口,把不哭改名叫不动手……”

“呸。”晏流跳下床笑道,“那我立刻改名叫小人。”

他眼睛还微有些红肿,左颊上尚残留着压出来的红印子,笑起来时眼珠乌黑透亮,衬得脸颊都粉嫩润泽。孟子衿呆了一呆,一边也跟着下床一边心想,若是阿流常常这么笑就什么都没关系了,可惜的是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他昨天到底气我什么,否则定然绝不会再犯了。

今天要上课,二人洗漱完毕,用过晏清一早准备好的早饭便去学堂。说是学堂,其实不过是晏家几间平房里一间较为宽敞明亮的,学生多是邻里送来,勉强算是一个蒙学。大多数家中还过得去的学生一到十四岁便去考了县学,没考上县学的也要开始做农活或学手艺而不再读书,因此现在的学生里面,晏流与孟子衿倒是已经算年纪大的了。

到学堂坐下,晏清已经在领着学生们晨读。一群小孩子在清晨的微光里摇晃着小脑袋,不太准确地读着不一定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的经史典籍,嗓音都脆嫩清爽,煞是可爱美好。

晨读完毕,晏清便给学生们一盏茶的休息时分,孩子都挺小,顿时唧唧喳喳闹成一片。忽的有人举手道:“先生,今日贺行哥哥没有来了。”

晏清应道:“我晓得,贺家爹爹已说了,贺行要准备着去考县学了。”贺行正是如今学生中唯一一个比晏流与孟子衿还大的学生,已经满十四岁了。

“先生先生,什么是县学呀?”一听说这个,好几个孩子都好奇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晏清道:“你们日后若要考取功名,共有两个法子。一个便是如你们贺行哥哥一样,满十四岁便去试着考入县学。县学乃是官学,所收学生的年龄均在十四岁至十九岁之间。在县学里读书,通过了定期的考试,便能入京应试了。若是没考上县学,便得在家自个儿读书,若家中钱有富余,也可进些较好的私学,通过咱们县里的解试后,便也能入京了。”

他说的话大多数孩子都不能完全理解,只懵懂地点点头。其实县学多招收官家子弟,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多半没那个雄心定要考取功名。送到晏清这里的孩子多数只是爹娘指着孩子多少识几个字为好,没有定要孩子读出出息来的期望,因此晏清这番话也是说说就算了,孩子们没有听懂也不强求。

只是孩子们没有太大反应,他倒是不由得想起自己十年寒窗,好不容易通过解试而得恩师亲眼有加收为学生,又年纪轻轻进士及第,当时说一句羡煞旁人,也并没有多夸张。只是这些时光和精力,都只毁于旁人的一句话里,虽然过去已久,如今想来,仍是不免觉得心酸。

晏流忽然道:“那么解试与入京考试,都是考些什么?”

晏清怔了一下,却不回答,良久才道:“上课了,上次说到论语的哪一节?”

他一直没有告诉晏流,自己当年被免官之后,是连子孙也不可为官的。晏流这样的情形,入县学定是无望了,而解试要查清户籍才准予报名,亦是无望。都是无望之事。

晏清读着句子,心中却思绪翻涌。早知都是无望,他应一开始就不让晏流读书。可惜他自己心中不甘,偏生晏流又资质极好,他实在不忍浪费。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该目不识丁,更觉得自己的儿子若能参加考试,绝不会比旁人差。他心神不宁地都忘记了自己在读的是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问自己:日后你该叫阿流做什么?日后你该叫阿流做什么?

晏流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心里也是一阵发堵。听着父亲只是不停地读,忍不住道:“先生,你读到的那里,我还没抄出来。”

为了节省书本费用,孩子们所用的书都是晏流与孟子衿(虽然只有名义上是他)一点一点抄写出来,一般是晏清教哪里便先抄到哪里。晏清自己对论语是极熟的,心思恍惚间竟顺口便一直背诵了下去,浑不知早就读过了进度。

晏清尴尬地停住,咳了几声,道:“先生有些不舒服,你们先将这一段读几遍,有不懂之处再问我罢。”

学生们先是愣了一下,不久之后七嘴八舌的读书声便响了起来。

晏清坐在上面发呆,孟子衿碰碰晏流道:“叔叔今天好像真是有些不对。”晏流抿紧了嘴唇,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第九章 罚跪

雪霁天晴,外边积起不算太厚的一层。晏清端坐在学堂里,看着孟子衿领着一堆小猢狲到处乱跑笑闹,晏流没有出去,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双眼不移地看着父亲,一时两人都没有出声。

孟子衿向来是孩子王式的人物,一有得动便从不消停。因他本来便有痼疾在身,晏清向来不许他玩太过剧烈的游戏,于是孟子衿找到了许多安静的玩法。

比如现在外面第三个雪人便在悄然成型。

晏清看着孩子们慢慢地堆起雪人,嘴角也不由得噙了笑,轻轻翘起来。

“爹爹。”晏流低声唤着,手指一点一点弯曲起来,握紧衣角布片,“适才,为何不答我所问?”

晏清将视线从门外收了回来,移到自己儿子身上。晏流眼神清澈地看着他,清醇温和,丝毫不锋利,却很坚定。许是父子当真连心,他甚至觉得晏流已经看透他的心思。

下雪不冷融雪冷,冰凉的空气被吸入鼻腔,呼出的却是一团白气,险些模糊了人脸,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依然在耳畔,一切仿佛都跟之前没有两样,晏清却不知道对于晏流来说,世界会不会因为自己说出的一句话而改变。

他斟酌了半晌,终于道:“官场,并不适合心地温和良善之人。爹爹宁愿你去做些别的,教书先生,手艺活,都可以。因爹爹吃过的苦,不愿你再吃一次。”

晏流紧紧摒住的一口气松了一下,随即又梗了梗脖子,道:“阿流五岁之前,爹爹还在做墨延县县令时,曾判过一个什么案子,阿流年纪小,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事后苦主送来了一块匾额,上刻了四字,那时阿流也认不全。”

晏清心神一动,儿子略显单薄的身躯坐得正直,透过窗棂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畔的桌椅之上。晏清忽然想起,阿流自这学堂开设以来便一直坐在这个位置,而这个学堂里的陈设也从未改变过。以往短短小小的阿流的影子最长都只够铺到自己桌脚边的地面,现在却已经可以投到旁边的桌上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便长大了。因为平日一向很乖巧很听话很顺从,所以自己从未在他身上操过什么心,自然也就从未想过要问他对日后有过什么打算。

晏流顿了这许久,见父亲不搭话,便继续道:“那块匾额,在爹爹不再做县令之后便被放去了堆放杂物的小室里,爹爹似乎也早已忘记他了。但是阿流对那匾额却印象十分深刻,只因送它过来的那人,满脸的神色均是崇敬与感激。因此阿流每认得几个字,便要跑去那间小室里瞧瞧那几个字。阿流最先认得了秋字,接着是明字,然后是断字,最后是毫字。”

明断秋毫。

若是他不提起,晏清确实是忘记了。

年轻时总是踌躇满志的,也很容易有豪情。若是江湖侠客,便如诗中所说的一样,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因为已用十年来磨那一把剑,因此当觉得已经磨好可出鞘,想试试他有多锋利,便觉得自己像是能管尽天下不平事一般,直到豪情被岁月蹉跎成灰,到最后只求自身与家人平安,便只扫门前雪,再不管他人瓦上霜。

晏流却还记得自己终于认全了这四个字后,站在那已然破旧,已经出现虫眼的匾额之前,将这四个字细细地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他想,若是当初有人肯为他的父亲查清此案,这块匾额便不会这样慢慢腐朽,或者也可以由他们用当初那个人的表情,将这块匾额送去给适合它的新主人。若是当时有人可以明断秋毫,他不会没有娘,子衿也许也不会没有了爹。

自己日后要做什么,要做到什么样,好似在那一刻起便被决定好。

晏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那块匾额,原本是太过抬举了。我在任极短,一年都未满。明断秋毫的案子,只有那么一件。”

晏流道:“只有那么一件,便已经救了一个人,或者还有他们一家。那么一件明断秋毫的案子,已经是那个人的一世人生。”

晏清没有想过看似温和顺从的儿子有这番心思,愣了一会儿,张了好几下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年轻的心尚有一腔热血,几句劝说,根本压不下去。但是他又怎能说,因为你爹的无能,你也早就被剥夺了做这种梦的权力?

绝望的滋味远比被打压了梦想的滋味难受。

晏清沉吟了良久,念头转了好几个,最后终于站起身来,硬起心肠来,道:“爹爹不允你入官场,定然是为你好,若你要做不孝子,便执意去做罢。”

一顶不孝的帽子压得晏流呆在原地,看着父亲转过身去,他吓得扑通便跪倒,叫道:“爹爹!”

晏清闭了闭眼,冷声道:“若是想不通,便继续跪着罢。”

他说罢走出门去,道:“今日就到这里了,都回家去罢。”

孟子衿和孩子们也早觉出不对,以往没有哪次休息时间这么长的,往屋里看时正值看到晏流跪下,孩子们被震得都不敢再言语,有礼地向先生行礼道别,便纷纷散去了。

孟子衿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叔叔……”

晏清道:“你在这看着他。若是他受……”他说到一半,还是硬将“若是他受不了便叫他起来”给生吞了下去。孟子衿根本不知怎么回事,只好胡乱点着头,看他进了主屋一会儿,又拎了些什么东西出门去了。

晏流垂着头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身体却兀自挺得笔直。孟子衿知道他一贯的样子,平日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晏清话还没说出来便已经愧疚得先行道歉了,只有认定自己无错时才会连晏清佯举起戒尺要打时也将脖子梗得直直的,丝毫不怕。

两个人默然不语地这样相对半晌,晏流出声道:“你……你先坐下罢。别又累着了。”

孟子衿道:“我不好意思坐……”

晏流怒道:“你人高马大的站这里遮我的阳光!”

孟子衿无奈地笑了笑,他是比晏流要高一点,却绝对没有人高马大,从小瘦到大,可是既然晏流都这么说了,他只得拉过椅子来坐下,道:“叔叔,到底怎么了?”

晏流吸了口气,仿佛正准备长篇大论,临到嘴边,又忽然闭起了嘴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第十章 醉酒

天快黑了,晏清却一直没有回来。孟子衿默默地陪着晏流,不知该说什么便只能一直不说。眼看着太阳缓缓西沉,投在室内的光影大小悄悄地改变,之后终于暗了下来。

晏流仿佛要把自己跪成雕像一般,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孟子衿站起身来点了蜡烛,将烛台拿过来,不知是不是烛光摇曳的缘故,晏流的身体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孟子衿在他身边跪下来,晏流声音发抖地道:“你不许跪!”孟子衿想了想,只好改跪为蹲,伸出双手,把晏流轻轻地环在双臂之间。

晏流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此时他的手臂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不由得环得再紧了些,搓了搓手掌,把手心贴在他脸颊上。晏流终是累了,身体稍稍松懈下来,一半靠在了孟子衿的身上。

对面看得见的人家都已点起了灯火,饭菜香也从各处飘了来,孟子衿吸了吸鼻子,轻声道:“阿流,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晏流脸色苍白地靠着他的肩膀,幅度不大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说“不饿”,还是“你别去弄吃的”。他咬住嘴唇,肩膀从小小的发颤变成抖动,闭着眼睛小声抽噎起来。哭声都压抑在喉头,听起来并不剧烈,但压得太过,便全都表现在外面,不久之后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

孟子衿无言地抱着他,手不时地抽出来帮他捶捶腿,晏流抽噎了许久,忽然道:“你站起来罢……蹲着腿也要麻了……再发病的话,就更不可收拾了。”孟子衿刚想说这么一会儿全不碍事,却觉得脑中已经隐隐眩晕起来,蹲得久了胸口也有滞瑟的感觉,一想晏流说得对,若是他再发病便不可收拾了,只得站了起来,坐到椅子上去,闭起眼睛按着以前一些大夫教给的法子慢慢呼吸,手放在胸口按抚。

晏流本来已经止了哭,看着孟子衿的样子,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抽泣了起来。他并不是不明白父亲的话,父亲当年少年得意,却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若不是乡里相邻好心相助,境况也许要更凄惨。经过这些苦楚的父亲不许他走同样的路,他能明白,却不能理解。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未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入官场就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他不想不孝,不孝在他看来是足以遭天打雷劈的罪名,何况他早早没了娘亲,父亲将他养大,一直是那么不容易。可是那是他从小时便有的希冀和期待,如今被父亲一棍子打死,直接否定,他实在觉得委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虽然看起来极似父亲,表面温良随和,但是对自己认定的事,却是怎么也不想放手,哪怕撞到南墙,只怕心也不死。

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又不停地回忆起父亲冷淡的口吻和背影,反反复复地哭了几回,哭实在是件太耗费体力的事,使得他再也跪不动地坐在了地上,直到外面二更的梆子都响了,才听门外一个汉子的粗嗓子喊道:“有人没有?来接个人咯!”

孟子衿一下子跳了起来,晏流努力了半天,一时却爬不起来,孟子衿把他扶起来按到椅子上去,道:“我去,你等着,先坐一会儿。”

晏流虚弱地点了点头,看他拿着蜡烛出去开了门,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然后两个穿着皂衣的家仆模样的人抬着一个人进了门来,在孟子衿的指引下去了卧室。

晏流狠狠捶了几下腿,努力忍住痛,腿不停抖动地站起来,扶着门墙一路走过去,走到一半便见到那两个人出了门,然后孟子衿过来扶着他去了卧室。

刚踏进门就能闻到浓烈的酒气,晏清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晏流惊呆了,手指痉挛地握住孟子衿的手臂,道:“子衿,怎,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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