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衿苦笑道:“那两个人说,叔叔去找他们家老爷叙旧,晚上宴请了几位老友,喝多了。”
这个说辞实在太古怪。不说晏清往常从不饮酒,他也从不赴什么宴会,更别提更富家老爷有什么旧好叙。
晏流道:“哪,哪家的老爷?”
孟子衿一顿,道:“说是本县主簿陈老爷。”
他们二人说到底不过还是孩子,便算是成年人也不见得想得通其中的原由,更遑论二人。孟子衿当下先将晏流扶到床边去坐下,自己跑去倒水。
晏流把手放在父亲额头,轻轻唤道:“爹爹,爹爹……”
晏清眼皮下眼珠滚动了几下,侧过身,提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微弱地道:“阿流啊……”
晏流忙应道:“爹爹。”
晏清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喃喃地道:“爹爹能帮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了。爹爹无能,很多事,都无能为力,无法可想啊……”
晏流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安慰道:“爹爹,没事的,没事的……”
“哎……”晏清长叹了一声,道,“爹爹认得的人,能不顾脸面去求的人,横竖只有那么几个,算来算去,肯帮忙的有一个就好了。就算是允诺过的,到头来有些什么变卦,爹爹又有什么法子可想,我们父子俩,总不能咬死他去……”
孟子衿急急忙忙地端了碗茶水过来,和晏流合力扶起了晏清,喂他喝茶,晏清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睁开眼来,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晏流的脑袋,欲言又止地又叹了口气,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两行眼泪便唰地流了下来。
晏流脑子里轰得一响,还没反应过来便也跟着泪下,迭声道:“爹爹,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我不想那回事了……”
晏清也不知听没听清,又叹了口气,便重新睡了过去。孟子衿将他放平了,拿布巾过了热水递给晏流,晏流咬牙给父亲擦脸敷额,气都不敢大喘一口,孟子衿想要接手,晏流道:“你去睡,若是你也倒了,我可照顾不来。”
孟子衿沉默了一会,退了出去,过了不知多久,吃力地拖着一大堆物事过来,拖完又出去,拖了几趟,再把那堆东西展开来,整成了地铺躺上去,道:“我在这里睡。”
第十一章 病倒
晏流的担心很快应验,他刚看着晏清睡得安稳了一些,一边地铺上的孟子衿便有些不安分地辗转反侧。晏流听着声音不对,赶紧跳下床来,把孟子衿拉得盖住头的棉被扯下一点,唤道:“子衿,子衿,是不是不舒服?”
孟子衿脸色苍白,发紫的嘴唇张得大大的,急促地呼吸,可还是喘不过气。
“子衿,子衿,不要急,不要怕,慢慢呼吸,不要急……”晏流努力想着以往父亲照顾子衿时的法子,伸手一下一下按摩着他的胸口。
孟子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闭着眼睛急促地呼吸,寒冬夜,兀自挣扎得满头冷汗。晏流口上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按在他胸口的手也一刻都不敢松懈。孟子衿胸口闷痛得难受,一把抓住了晏流的手腕,他平日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现在却毫无意识地把晏流的手腕掐得发青。晏流也顾不得这些,只不停地按着他的胸口。
以往子衿的病都是父亲听了大夫的嘱咐来照顾,按照大多数大夫的说法,子衿这病太过古怪,怎么都查不到病根,也实在不敢乱用药,只能告诉父亲发病时的应急法子。很多大夫都说,有朝一日,这应急法子也不管用,救不回来的时候,也便是大限到了。
这些事他们平时都知道,只是从来不说出来,加上孟子衿活泼得跟个猴子似的,也常常让人忘记其实他是随时都可能会死的。晏流脑子已经一片空白,无暇想任何事,只知道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机械地按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深信着这法子能奏效。
不知过了多久,孟子衿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握住晏流手腕的手也慢慢松开来,疲软地轻声道:“阿流,我好了……”
晏流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手继续不停地按着,直到孟子衿抓住他的手,他茫然看向他,见他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着,毕竟不是刚才那好像快死的模样了,终于停下手,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扑上去抱住了他,不住地喃喃着他的名字。
孟子衿知道自己把他吓得够呛,胡乱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却毕竟体力不支,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晏清与孟子衿还未醒,晏流红肿着眼睛,强撑着剧痛的膝盖出门打发了前来上课的孩子们回去,说先生病了停两天课。孩子们陆陆续续得来,直过了一刻有余才不再见有人过来。
晏流松了口气,回屋去煮水做饭。想起君子和不哭有两顿没吃了,又赶紧找了一小块生肉,且成小丁给两只小狐狸端过去。刚忙完了这些,敲门声响起,晏流一开门,却看到一个穿了葱绿棉袄的少女轻盈地走过来,正是顾青青。
顾青青见到他微有些尴尬,上次的经历让她隐隐意识到这个人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晏哥哥好。听说晏先生病了,我,我来探,探望他的。”
她说着便有些羞赧。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听到隔壁家的孩子说了句今天晏先生病了不上课,便向爹爹说了要过来探望探望,实则暗地的小心思还是在别处。
晏流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回绝,但对她实在喜欢不起来,引着她到厅堂里坐了,又给她沏上茶,淡淡道:“请进。爹爹还睡着,一时不能见客,你先坐一会儿。”
顾青青点头应了,忽然忍不住道:“晏哥哥……你莫不是也有些身子不适?脸色有些难看。”晏流一夜没睡好,头胀得像要裂开一般,膝盖处痛得移动一步都艰难得很,实在没力气理她,只随便地摇了摇头。顾青青讨了个没趣,便不敢再说话,环视一周,瞧见了两只小狐狸,满是欢喜地过去摸摸它们,想了一想又道:“子衿哥哥呢?”
晏流一听她提“子衿哥哥”便觉得心中有气,他晚上睡不好,身上又难受,早没了平日的耐性,脱口便道:“谁是你子衿哥哥!”
顾青青被他吼得不敢吱声,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只一味地看着两只小狐狸。看着看着,便拈起一边还剩的生肉丁,往狐狸嘴边递去。
她心神慌乱之中忘记用竹签串起肉丁,晏流却看到她直接拿手去喂狐狸。狐狸毕竟是野兽,没有经过驯养,何况小狐狸也懵懂不知,只怕要直接朝着她的手指一口咬下去。晏流膝盖疼得厉害,跑也来不及跑过去,情急之下便抄起一旁的茶碗扔了过去,当下茶碗发出当啷一声响,滚烫的茶水四下飞溅,把小狐狸烫得大声嗷嗷叫唤,顾青青更是半只手掌都烫得立时红肿了起来。
她一下子懵了,毕竟是女孩子,来不及细想便哇一声大哭了出来。
晏流这才赶忙过去,顾不得看小狐狸,只抓着她的手仔细查看。顾青青原本有些怕他,此时手掌又烫又痛,更是不敢给他看,站起来发足就跑。
两个人追着跑了两圈,听着这边屋子里鸡飞狗跳的晏清与孟子衿终于赶过来,被这莫名其妙的景象弄得摸不着头脑,却见顾青青看到救星似的跑过来躲在了二人身后,晏流喘着气跑过来,黑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孟子衿,孟子衿一愣,下意识地握住了晏流的手,把他拉到另一边去。
晏清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了儿子的肩膀,摇晃着他道:“阿流,怎么回事?”晏流喘了几口气,眼睛一翻,身子软倒,晕了过去。
其他三人齐齐骇了一跳,晏清一把抱起儿子,却觉得他身体灼热,苍白的脸颊上也透出些不正常的红来,孟子衿赶忙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晏流的,才发现那上面烧得吓人。
“子衿,你先招呼着青青。”晏清急忙交代一句,抱着晏流回卧室,再匆匆出门去请大夫。
孟子衿有些六神无主,看着顾青青一脸的泪痕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青,青青……”
顾青青哭得差不多了,也多少想清楚了适才晏流是怎么回事,微微抽噎着伸出一只肿起个老大水泡的手,道:“刚才我不小心把手烫,烫到了,晏哥哥要给我上药,我害怕才躲着,不,不关晏哥哥的事。”
孟子衿胡乱地点着头,心神不宁地道:“我,我不知道家里有没有烫伤药……”
顾青青觉得有些委屈,烫伤药没有便算了,谁知他连几句安慰的话都欠奉。她忍住眼泪,道:“那,那我先回去了……子衿哥哥下回见。”
孟子衿又是胡乱地点了一下头,看她走出了门,便拔腿跑去了卧室。
第十二章 初吻
晏流烧得浑身滚烫,卷着被子,不安分地在床上滚来滚去,未几便把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捂着膝盖,又觉得太热,就抬脚踢被子。
晏清心疼地抱着他让胡老大夫切了脉开了药,便不得不离开去煎药。孟子衿赶紧接下了照顾晏流的任务,一边绞着布巾给他敷额头,一边注意掖着他时不时要松散开来的被子,不久见他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把头伸进被子里一看,两只膝盖都淤青发紫。他在被子里头把两只手掌使劲搓热,伸进去捂着晏流的膝盖轻轻按揉,晏流似乎觉得好受了一点,慢慢舒展开了身体,嘴里迷迷糊糊地嘟哝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一侧过身,又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了身边人的衣服,把大拇指伸到了嘴里去。
孟子衿哭笑不得,他既要给他敷着额头退烧,又要掖被子,还要揉膝盖,顺便又要被他揪着不许跑,怎么算都没有那么多只手。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支起身体把放在床头的冷水盆移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把手里的布巾再过了一次水重新敷到晏流额头上,拉起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伸手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过来,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伸下去轮流按揉两个膝盖。
晏流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几下,似乎找到了个舒服的位置,脑袋往那一定,不动了。
晏清端着药进来,便看到两个小脑袋让被子遮掉了一大半,只剩下毛茸茸的头顶。他露出点怜惜的笑,放下药碗,伸手理了理儿子的乱发。
孟子衿听到响动,从被子里抬起头看,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轻声道:“叔叔,阿流睡着了。”
晏清点点头,道:“扶他起来喝了药再睡。”
孟子衿吃力地坐起来,轻轻摇了摇晏流:“阿流,先起来吃药了。”
晏流不情愿地睁开了一点眼睛,迷迷瞪瞪的也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觉得有什么抵着自己的嘴唇,便张开嘴,没什么意识地咽了下去。
晏清见他皱眉,赶紧道:“阿流乖,喝完药就有玫瑰松子糖给你了,好不好?”自晏流的母亲离家起,每次晏清哄着他做些不大情愿的事,吃些不爱的吃食,还有喝药之类,都是说之后就有玫瑰松子糖,每次都能奏效,因此晏流第一次见孟子衿哭时,也是安慰他“一会儿就有玫瑰松子糖了”,这句话简直功效如神,晏流原本还因为药汁苦涩而闭紧嘴巴不肯喝第二口,一听这话便乖乖地把药一口口咽下,直至喝光。
晏清松了口气,欣慰地在儿子脸颊上亲了亲,拿了一颗糖塞到晏流嘴里去,晏流赶紧抿好,皱起的眉头慢慢展开,自动地一下子溜回被窝里,顺便还把孟子衿也扯了下来。
孟子衿无奈地朝晏清皱了皱被子,挤了一下眼睛,小心地扯好了四周的被角,重新抱住他,继续维持着原先那个纠缠的姿势。
晏清笑着把盛着玫瑰松子糖的盘子放在床头,用口型说了句“不许吃太多”,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孟子衿见着晏流一颗糖已经咽下去,就又拿了一颗放在他嘴边,晏流闻到玫瑰松子的香味,张开嘴巴要吃,孟子衿手微微一移,他就也跟着把嘴移过去,眼睛却兀自不睁开。孟子衿看得有趣,不停地移着手逗他,晏流咬了好几次都没咬着,恼怒起来,一口咬住了孟子衿的手腕。
孟子衿忍住不尖叫,龇牙咧嘴地告饶道:“好了好了给你吃给你吃,阿流小狗投胎,不就是逗了你几下嘛!”说着便把松子糖抵到他的嘴唇上,意思就是,看,都已经到你嘴上了,松开我的手腕吧。
晏流心满意足地放“口”,把松子糖卷进嘴里。闭起的眼睛都微微弯了起来,整张脸都在笑。
他的嘴唇因为发烧的关系看起来有点发干,嘴角还沾了玫瑰松子糖上的糖霜,无论是嘴唇笑的形状还是嘴里含着的玫瑰松子糖,看起来和想像起来味道都十分香甜。
孟子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舌头已经把晏流嘴边残余的糖霜都舔了个干净,顺便还舔到了嘴唇。
晏流的嘴唇发干得有点毛糙,却柔软温暖,令他的舌尖感觉到的触感有些奇异,带着玫瑰松子糖清香甜美的味道。
孟子衿要愣一会儿才想起收回舌头。
他呆了很久很久,才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升腾起来,差点要比发烧的晏流还要高。心跳慢慢地加重,一点一点,直到跳得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他咬住牙齿避免自己发出声音,然后红着脸,死死地抵住了自己的心口。偷偷地瞥眼看旁边,晏流还好好地睡着,也许是觉得嘴唇上有异样的感觉,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圈,然后转身,再次实施了那套固定不变的揪衣服含手指姿势。
如鼓的心跳即便是用力按住了也完全无法减缓。孟子衿努力掩饰着自己急促的呼吸,瞪大眼睛瞧着晏流的脸。
苍白的、带点病态的嫣红。其实晏流长得与晏清并不十分像,也许更像他那个孟子衿没有见过的母亲。他的脸看起来原本就很清秀,现在因为病着而更显出些柔软来。
孟子衿忽然想,其实,就这样,能就这样看着阿流的脸看到自己二十岁,也蛮不错的。这么想着,没有平复下来的心跳反而变本加厉得跳得更起劲,让他难受得恨不得要跳起来。
他和晏流从小一起长大,身边的长辈只有晏清一个,跟他们一起玩的都是同龄或者比他们还小的男孩子,读的都是圣贤书,虽然他确实也没读多少就是了,他对于男女之情,原本懵懂不清,更加不会懂得如今自己这样异常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舔掉了一点……糖霜嘛……
孟子衿努力地安慰着自己,莫非因为舔了阿流吃过的东西,所以自己被传染上了,也要发烧,都快发病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觉得找到了正确答案,立刻扭头,平心静气,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快睡觉快睡觉睡觉才会好”,便真的慢慢睡去了。
第十三章 夜访
孟子衿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迷糊间听到旁边厅堂的大门轻轻咔嗒了一声。他睁开眼来,晏流的脑袋枕在他胸前,身体随着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他看着他的鼻翼随着呼吸而小小地翕动,一呼一吸,十分的安宁平和。
孟子衿又鬼使神差地凑上去,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嘴慢慢地一点一点撅起,若即若离地碰了上去。
忽地,旁边大门又传来一声“咔嗒”。孟子衿一惊,心想莫不是哪个贼摸上了门,当下赶紧放开了晏流,把揪在他手里的衣角抽出来,换上被单,悄悄地下地,随手抓起倚在门边的扫把,蹑手蹑脚地靠近厅堂去。
厅堂的大门没有关好,被风吹得不时摇曳,撞上了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从门缝里隐隐透出些灯光来,想是晏清还在里边。孟子衿松了口气,刚想进去问个安顺便可以将门关好,忽听里面一个陌生的声音道:“这个,还是原物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