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禾灯  发于:2010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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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夫等了这半天,终于把需要他把脉的病人等来了,手指搭上孟子衿的手腕,沉吟了半晌,才道:“脉象甚为古怪……”

这么多年来,给孟子衿把脉的大夫,第一句话往往都是这个。晏清一听这句心便冷了半截,知道这个大夫多半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暗暗叹了口气,却又听陆大夫道:

“这病,寻常大夫只怕是看不了。”晏清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听他接着道:“我曾记得有一日,一位江湖中人到我门上求医,他的脉象也甚为奇怪,我平生未见,不敢延误他的病情,便劝他赶紧另寻良医。现在想来,他的脉象倒是与这位小少爷的有些相似。”

晏清眼睛一亮,虽然听起来还是不能治,但这个脉象总算是有人能说出些道道来了。

陆大夫续道:“江湖中人,打人封穴之手法,都非我们平常人能理解。我以为,这位小少爷也许并不是胎里带奇症,而是胎里便有些什么暗伤。先生若要觅得良医,不如寻些会武的江湖郎中,或还比普通的名医有用些。这个病,我是治不了,就此告辞了。”

他说罢就要走,晏清忙道:“大夫等等,我送你回去。”

孟子衿看着晏清走出去,听着马车的轱辘声慢慢远去消失,立刻跳了起来,跑出去喊道:“阿流阿流,狐狸狐狸!”简直已经丝毫看不出病得厉害的模样。

第六章 名字

晏流趴在桌上,在抄书的间隙里不时地往脚下看,盛着两只狐狸崽子的竹篮放在他和孟子衿中间,他停下笔,伸出有些冻僵的手指挠挠这只的耳朵,碰碰那只的鼻子,一见小狐狸扑腾起来晃脑袋,便得逞了似的微笑起来。

孟子衿用竹签串了一小颗肉丁,在小狐狸鼻子前面晃了晃,那狐狸鼻子缩了一下,张嘴一口咬下去,孟子衿眼疾手快地在它一口咬下时收回竹签以免刺破它的嘴,见他果然吞咽了下去,欣喜地串上另一颗去喂另外一只。

小狐狸明显吃得非常惬意,张开嘴“嗷嗷”地叫了几声,孟子衿喜道:“能吃,能叫,能活!”

晏流的手指捂在暖和的狐狸毛里甚是舒服,他怕冰着小狐狸,不久又恋恋不舍地拿开了手,道:“能养就取个名字吧。”

孟子衿托着下巴苦思了一会儿,道:“要想个有内涵的。”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有内涵的,转头去看晏流抄的书,这是晏清布置下的作业,他对这个向来十分头痛,晏流又十分恰好地很能模仿他的笔迹,因此基本帮他代笔。晏流正抄到论语为政的一句“君子不器”,孟子衿一捶地道:“我还以为孔老二都是说些文绉绉的话,没想到还能说这等有道理的!君子不哭!”

晏流“噗”地笑了出来,不解这人怎么看出君子不哭的,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那句君子不器的最后一个器字还少了两个口未写,真真成了“君子不哭”。

晏流扭过头去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也不拆穿他,正色道:“不错,这句话本是非常励志。”

“我喜欢。”孟子衿说着,指着毛色偏灰的一只道,“这只叫君子。”指着另一只纯黑的道,“这只叫不哭。”

晏流憋笑憋得辛苦,只好埋头假装继续抄书,那器字下还缺的两个口却一直没添上。

孟子衿浑不知自己的错,只道自己福至心灵给俩狐狸崽取了如此文采斐然的名字,高高兴兴地继续拿竹签串了肉丁去喂“君子”和“不哭”。

今日晏清出门买文房四宝顺便办些年货,原本要上的课也暂时停了,嘱咐二人在家抄书,顺便等油坊的顾老板送油过来。眼见时辰要过午,晏流热了几个馒头,夹了炖肉跟孟子衿分吃,外面的雪却渐渐大起来了。

原先晏清虽然接受了孟延年的财物,但自己坚持不动一分一毫,在孟子衿的吃穿上丝毫不吝啬,自己与晏流的吃穿却依然节俭,往往孟子衿一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晏流面前还是只有清粥咸菜。几次下来孟子衿大不乐意,坚持着晏清父子吃什么自己也吃什么,又说晏清早说过那些钱是他的,他想怎么用都可以,那用来请他们父子吃饭也定然可以,晏清才答应了下来,虽然平日吃食依然算不上好,但毕竟鸡鸭鱼肉常有了。

雪下一会儿停一会儿,油坊老板一直没来,到快黄昏时,才听到有人叩门:“晏先生在家吗?”声音清脆细嫩,却是小姑娘的嗓音。

晏流和孟子衿对望了一眼,孟子衿一咕噜爬起来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穿了一身葱绿的棉袄,皮肤白嫩,眼睛大而乌黑,衬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倒是如水仙般水灵的秀气。

孟子衿看得呆了一呆,道:“这位……位……姑娘……”

少女提了提手里的油壶:“爹爹病了,托我过来给晏先生送油。”说着还朝孟子衿笑了笑。

孟子衿立刻没出息地结巴了:“谢,谢谢,快,快请进,外,外面还下,下着雪呢。”

少女随他进了屋子,刚放下油壶,眼睛便被团在一处的两只狐狸崽子给吸引了,歪头道:“这是什么?”

“小狐狸!”孟子衿赶紧献宝,把竹篮子提到她面前去,“看,还小得很呢,老是睡觉,刚睡醒现在又睡了,可爱吧?”

少女忽闪着眼睛看,女孩子家家对毛茸茸的东西天生偏爱,她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道:“我能摸摸吗?”

孟子衿赶紧点头:“自然可以!”

少女有些胆怯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君子的脑袋,君子没什么大反应,呼噜了一声接着睡。少女微笑起来,双手摸着小狐狸,低下头去用鼻尖蹭那光滑的毛皮。

君子和不哭都醒了过来,挥了挥小爪子,仰起脖子又要叫。少女微微吓了一跳,向孟子衿道:“它们饿了?”

孟子衿连忙赶回晏流那边,要拿装着竹签和肉丁的小碟子过去,却发现晏流从他开门回来开始就一直埋头抄书,话也没说一句,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屋里来了客人。他碰了碰晏流道:“阿流,有客人呢,顾老板家的姑娘给我们送油来了。”

晏流手里的笔停了一停,不久又继续飞快地书写,淡淡道:“知道了。你招呼就行了,爹爹快回来了,书还没抄完。”

孟子衿只道他是怕没完成作业被晏清责罚,便也不说什么,自顾自拿了东西过去,教顾家的小姑娘拿竹签喂狐狸。

晏清回来的时候便看见自家儿子默默地磨着墨,孟子衿和一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小姑娘玩狐狸玩得起劲。他仔细想了想,笑道:“这莫不是顾老板家的青青么?你爹爹让你送油过来了么?”

顾青青抬头看到晏清,微显羞涩地行了一礼,道:“是的,青青代父亲问晏先生好。”

“好。”晏清看了看四周,道,“阿流,去将油壶里的油腾走,再拿些桃酥松子糖来给青青。”

晏流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拎起油壶,一声不吭地去了。晏清微感奇怪,也没有太在意,转头对顾青青道:“急着回去么,不急的话留下吃晚饭吧?”

顾青青摇了摇头道:“今天已经在晏先生家叨扰了,爹爹还望我回家呢。”

孟子衿抓了抓头发,忽然道:“你叫青青?我叫孟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那个子衿!”他平日不喜诗书,教什么也是忘什么,偏偏此时倒是灵感涌现,只是说出的话太有调戏的意味,被晏清啼笑皆非地敲了个毛栗。晏流手里托着油壶和一只装了桃酥和松子糖的小盘子出来,走到二人面前,将两样物事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又转身回到书桌边去磨他的墨。

晏清皱眉道:“阿流,对客人怎么恁地没礼貌。”

晏流不答,还是继续磨他的墨。晏清叹了口气,他对孩子向来管教不甚严,就算是惫懒如孟子衿,没有完成作业的次数再多,他也没有动用过戒尺,无怪晏流和子衿都不怕他。可是晏流平时向来懂事,今天的表现未免太不寻常。

顾青青却是觉出些味儿,自己大概是不太受欢迎,便盈盈一礼道:“青青该回去了,谢晏先生款待。”说罢拎起油壶便要走,孟子衿急忙道:“以后有空,过来一起玩啊!小狐狸也很喜欢你的!”

顾青青回头甜甜地笑了笑,点了点头道:“谢谢子衿哥哥。”

孟子衿嘿嘿傻笑了一回,又被站在身后的晏清笑着拍了拍脑袋。忽然听到“啪嗒”一声,两人一起回头,只见晏流生生拗断了手里的墨,满手染了墨汁,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洗手去了。

第七章 终身?

晚饭时总算有热腾腾的米饭可吃,中午只有馒头果腹的两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米饭的热爱。孟子衿夹了一块扣肉,习惯性地咬掉了肥的,把瘦肉放进晏流碗里。

晏流吃得头也不抬,筷子顿了一顿,又夹起那块肉重新甩回了孟子衿碗里。

孟子衿愕然,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晏清,晏清也不明白这两个孩子白天闹了什么别扭,示意孟子衿继续吃,自己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停下筷子道:“子衿快十三岁了吧?”

孟子衿不解他忽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是啊,等过了年就十三岁整了。”

“嗯。”晏清若有所思地重新举筷,喃喃道,“我十六岁时已经娶了阿流他娘了。”

孟子衿被一口饭噎了一下,努力伸长脖子才咽了下去,晏清连忙舀了一碗汤给他,看他好不容易顺了气,才道:“哎,是我不好,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个,继续吃罢。”

孟子衿被噎得通红的脸色刚刚平复了一些,晏流把还剩一半的饭碗往前面一推道:“我饱了。”话刚说完人就已经站了起来,去拎了那只竹篮来,用竹签串着肉丁逗弄君子和不哭。

晏清摇了摇头,对儿子这样的反常也没辙,等自己和孟子衿都吃完,收拾好碗筷回来,便道:“子衿过来,我们说点事。”

孟子衿虽然平日不怕他,但毕竟对他是敬畏的,如今晏清拿出他五岁时跟他说“子衿我们谈谈”的表情和口气来对他说“我们说点事”,他情不自禁地就肃然起敬起来,必恭必敬地跟着他进了书房。

晏清等两人都站定,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桌,沉吟了一下,道:“子衿,你平日读书不用功,我也没有当真责罚过你什么,因你是你爹爹临终托付给我的,你爹爹临终的话你也听到了,当时你五岁,应当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一心都是想着让你平安喜乐地到二十岁,能再活下去就再活下去,活得越长你爹爹在泉下越为欣慰。所以你不爱读书,时常胡闹,我也都随你。”

孟子衿点点头。虽然在晏流面前不说,但是晏清在他面前从不掩饰“你也许只能活到二十岁”这个可能性。毕竟他爹死时他都五岁了,那些话他不记得都难,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坦荡荡地说开了。可是晏清此时的架势怎么像是觉得平时对他太松了忽然想要跟他翻旧账似的,让他心里一突,不会是老让阿流帮抄书的事被发现了罢……

晏清继续道:“不过再怎么不爱读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你也该懂得的。”

孟子衿瞪大眼睛。

晏清道:“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和阿流平日都在家鲜少出去,来这里读书的孩子也都是男娃儿,我倒是一直没注意过这个。今日见到顾家小姑娘才想起,我确实该给你早些打算打算终身大事才是。”

孟子衿这下连嘴巴都张大了。

晏清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脑袋,道:“我也知道跟你说这些或是太早了。但是之前那位大夫所说的什么江湖大夫,我是丝毫没有头绪,而又不止一个大夫说过,你这病,随着你慢慢长大会愈加厉害。我在想,无论如何,都得让你孟家,有个后才是。”

孟子衿闭上嘴,不说话了。

晏清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日后阿流要帮我打点家中的事务,你也迟早需要个细心体贴的女孩子照顾你。”

孟子衿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塞满了东西,一时转都转不过弯来,搅成了一团的乱麻。

“我也知道……”晏清寻思了一会儿,“这也许对嫁给你的姑娘家有些不公,或许要年纪轻轻地便守寡。这我也可以保证,将来谈婚论嫁时,定然会将你的事都告诉女方家里,不会欺瞒。”

他拍拍他的头:“我知道今日说得也许多了些,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我就是想早些告诉你我的打算,让你有些准备才好。就这些话了,你去睡罢。”

孟子衿听到这句就立刻转过身去跑出了书房,晏清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他经过厅堂时晏流还坐在原先的地方,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头埋得低低的,右手里拽着不哭的一根尾巴,大拇指照旧塞进了嘴里吮着。这小子这么多年来睡觉的坏习惯从来没有改过,今天没有人的衣服可拽便拽上了狐狸尾巴,还真是亏他想得出来。

孟子衿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便想笑,然而终究怕他睡在这里着凉,又不想再惊动晏清,上前慢慢地把可怜的狐狸尾巴从他的指缝里拖出来,晏流便习惯性地随着狐狸尾巴的移动依偎过来,感觉到他身上暖和,便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一拽住又不动了。

孟子衿好笑地把他的脑袋掰过来靠着自己的肩膀,半扶半拖地把他往卧室里搬,手指拂过他的脸颊,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潮湿。

孟子衿滞了一滞,不由得低声道:“阿流……你哭了么?”

晏流在他过来拽狐狸尾巴时就已经有些醒了,闭着眼睛偎在他肩膀上觉得自己丢人透了。莫名其妙就生气了,莫名其妙就难受了,明明是自己先不理会子衿的,可是之后又为了子衿也不跟自己说话而烦躁了,明明已经这么大了,哭了还不知自己是为什么哭的。

他仔细想想,没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是值得难受值得哭的,也不见得从今天就能预见到未来有什么悲哀,可是就是觉得难受,仿佛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些日子,已经要开始没有了。

他憋了半天,都想不出该怎么跟子衿说,把满腔莫名的情绪压了一遍,只低低地说出一句话:“子衿,我讨厌她。”

他没说是哪个她,可是孟子衿偏偏听懂了。他想了想,然后说:“多一个一起玩的朋友,不好么?”

晏流一下子推开他,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咬牙切齿地道:“最好不过了!青青子衿么!天生一对,有我什么事?”说着推开了卧室门,脱了鞋上了床,拿被子往身上一卷就再没声音了。孟子衿怔怔,半晌之后,才也上了床去。晏流显然还生着气没睡着,他也不知晏流生气的缘由,更加不知要怎么安慰他,不由得又想起晏清的那席话,想着想着脑子便蒙胧了,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感觉到身边的人翻了个身,手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襟。

第八章 科举

孟子衿道:“今天眼睛都有些肿了,我昨天就想说了,你都揪着君子不哭的尾巴了,怎么还哭。”

“……”

孟子衿道:“没脱外衣就睡了,今天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叔叔不会说什么的罢?”

“……”

孟子衿道:“其实睡出来的摺痕好好些,这侧边上被捏出来的一团皱也不知该怎么弄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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