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眼神微微一动:“少侠的意思是……”
“并不像普通的强盗。在下虽然江湖经验并不十分老道,却至少知道一件事,强盗多是求财,在能不伤人命时,不会出手如此狠毒。”林岳摇了摇头,想了想,仿佛在考虑如何说才更为合适,“普通乡野的强盗,也更不会如此难对付。我小师弟虽然年纪尚幼,但从小练武,也颇有天分,寻常武夫本是不在话下的。”他顿了一下,又自嘲地笑道:“当然,先生也可以认为是在下与小师弟学艺不精……”
晏清忙道:“不会。”他沉默一会儿,道,“墨延县虽然没有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但也是向来比较太平的。忽然有强盗剪,如此径谋财害命,我也觉得很是蹊跷,简直像是……”他口一闭,将最后一个开口音吞了下去。
虽然五千两这个数目,已经值得任何人为它杀人。在墨延县这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十两银子是什么模样,何况是这样令人心都打颤的五千两?可是,在孟延年开口告诉他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孟延年居然有五千两。
林岳却已经明白他吞下去的原本要说的话是“杀人灭口”。他初到墨延县,对于晏清与孟延年曾经的纠葛并不完全清楚,但一天下来,多少已经知道晏清是墨延县的前县令,因着什么原因而被免了官职,而晏清又曾是一个多么清廉的好官,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冤案等等。江湖中人不插手庙堂之事,因此他也不便顺着晏清的话说得太过清楚明白,沉吟一下道:
“先生也觉得奇怪,那我与小师弟的推测应当是没错了。那群人对于孟氏父子,若说是谋财害命,不如说是寻仇更像一些,刀刀要人性命。也许当真是孟氏父子曾经得罪了什么人,如今有人要花钱买他们的命。在下的疑虑便是在此,若是对方一心寻仇,只怕,并不肯轻易放过那个孩子。”
晏清一凛。孟氏父子遭此横祸,他心里也隐约有些明白其中的关系。原本他一个小小县令,实在不值得人特意设局来诬蔑他受赇而置他于死地,究竟在哪里犯了忌讳,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这半年来风平浪静,他太太平平地教他的书,养他的儿子,也曾想过,就算当真有幕后之人,大概也已经收手了,不会连已经是庶民的他都不放过。但是孟延年今日惨死,却让他觉得,原来这件事,还远远没有过去。
林岳看着他的脸色,道:“适才我让小师弟同那孩子在一起,也是因为有所顾虑,若真有万一,小师弟尚可抵挡一阵,也有法子知会我。然而……虽然这两日我们可以尽力保护,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还有师门之事要处理。”
晏清点了点头,道:“林少侠帮我这许多,又出言提醒,晏清已经很是感激。剩下的,生死有命,终是不能强求,便看晏清与两个孩子的运气罢。”
若背后真有什么,那也定然是个庞然大物,绝非他一个庶民书生可以抵挡,也不是简单地离开墨延县便能逃脱。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拖着林岳下水,有累他人。
林岳张了张口,他也的确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险些要脱口问晏清是否肯让两个孩子拜入自己师门,终究还是把这些话咽了下去,行侠仗义是一回事,但也绝不能让师门卷于与朝堂之间的争斗之中。最终他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珍重。”
说再多都是没什么用的,好心与善意很多时候并不能真正帮到别人什么。
晏清微笑回答:“彼此彼此,少侠与师弟此去一路顺风。”
之后再无话,林岳正要站起告辞,却听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晏清几步过去开了门,却见晏流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地冲进门来,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赶紧扶住,晏流还没站稳便疾呼:“爹爹,子衿不见了!”
晏清脸色登时煞白,眼前只不断地晃过孟延年那只垂下的血淋淋的手。林岳道:“晏先生先莫急。若是有人前来寻仇,以那帮人的心狠手辣,绝不会特地将子衿偷出去再杀,也绝不会放过小流。”
晏清一想也对,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林岳又向着晏流的背后道:“小莲,怎么回事?”
风莲脸色不太好看,有些支吾地道:“原本我已点了他的睡穴,后来这小子也一起睡着了,我看一时也没事,便想到前面来叫你一声,没找到你,回去一看却发现那小子居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林岳,又补充道,“我没有听到什么不对的声音。”
“先分头找一找罢。小莲陪同晏先生与阿流在这屋子里找找,我去外面。”林岳吩咐完,身形一晃便掠了出去。
晏清抱着晏流,也不知要从哪里开始找起,风莲更不会知道,一时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爹爹……”晏流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道,“子衿之前,说他想去找爹爹……”
晏清一愕,忽然想起了什么,抱着晏流快步走向灵堂,推开大门,深呼吸了一口,闭了闭眼睛,才慢慢地探头,向停放在那里的棺中看去。
棺中还是静静地躺着已经洗净换上寿衣的孟延年的遗体,而在遗体的胸口,却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孟子衿在他爹的胸口睡得很踏实,胸口平稳地起起伏伏,还很惬意地打着小呼噜。
晏清简直啼笑皆非,看着那孩子满足的神情,却觉得眼眶一热,仿佛要掉下泪来。他将晏流放下地,上前去抱起孟子衿,将他平稳地托在臂弯里,才轻声道:“我们回去罢。”
第四章 谈谈
孟子衿被一股浓香味催醒,肚子很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又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口水,睁开眼睛便看到晏流躺在自己的一边,还没有醒,另一边的床头柜子上放着一只瓷碗,诱人的香味就从那只碗里飘出来。
他慢慢地爬起来,跟将碗放下后就站在床边看他的晏清大眼瞪小眼。
晏流鼻子还没通,呼吸起来发出丝丝的声音,睡相不好,手心抓着他的衣角,还把大拇指塞进自己嘴里吮。他一动就觉得衣服被扯住了,稍稍用力扯开了一些,没想到晏流手紧了紧,重新扯了更大的一块,抓得更结实了,抓牢以后还不忘把大拇指塞到嘴里去,与孟子衿的距离便更近了一些,额头都贴上了他的腰。
他明明记得昨天是跟爹爹睡在一起的……
晏清微笑着看着他,轻声道:“醒了?起来洗漱罢,然后吃早饭。”
孟子衿看着已经要缩到他怀里的晏流,无奈地想,那也得起得来才行啊。
晏清见他不动,转眼看了看自己儿子的睡相就明白了,不由得笑道:“这小子老是这样,在他拇指上涂辣椒水都改不掉。你等等,我来罢。”说着便凑上前去,掀起床单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将晏流的小手掰开一点,把孟子衿的衣角扯了出来,然后迅速地把床单角给放了进去。晏流立刻握住了新的,兀自睡得不醒。
孟子衿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晏清轻声道:“他最怕醒过来时看不见人,自他母亲离开后便和我睡,我每次早起去做早饭,他醒过来看不到人就哭,之后便养成了一定要抓着人衣角才睡得着的毛病。可我总不能不准备早饭,就只能每天都拿床单当替身,等弄好了再回来,让他继续抓着。”
孟子衿愣了一下。然后他很慢很慢地就着晏清端进来的水盆洗漱完毕,又蹑手蹑脚地端了粥碗,走出门去。
晏清有些纳闷,不由得悄悄跟上,却见他端着粥碗进了灵堂,又怔怔地看着那棺木,想了半天,才怯生生地,低低地道:“爹爹……起来吃早饭了……”
晏清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脑袋,道:“子衿,过来,我们谈谈。”
孟子衿回头瞪着他,眼睛里有些紧张而害怕的神色,生怕他说出什么让他难受的话来。五岁的孩子虽然依旧懵懂,但是懂的事也已经很多了,所以晏清觉得,有些该说的,必须要说清楚。
“你听好。”他慢慢斟酌着词句,“你爹爹去世了,他临走之前,托我亲自,或者找可信的人照顾你,也给你留下了一大笔钱,足够你日后的生活。这笔钱是你的,我也只会将它用在你身上,你什么时候发现了你喜欢的、愿意跟随的人,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可以带着那笔钱,离开这里。”
孟子衿努力把眼睛瞪大,不停得吸气,有些艰难地将某些东西嚼碎,吞下去。
“你爹爹临走前,唯一挂心的就是你,他担心你不能好好地健康地过下去,你若想要你爹爹安心,便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
孟子衿想了很久,仿佛想也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半晌之后,他才问:“我爹爹,是不是,坏人?”
他也听到了在爹爹满身是血时围观的人众口唾骂的“报应”。他并不太懂报应是什么,却知道那些人都鄙夷地看着他爹爹,那些人都说爹爹害了晏大人一家,得到这个下场,是活该的。
晏清摸摸他的头,想了想,道:“他确实做过错事,我们每个人都会做错事,但绝不是做过错事就是坏人。”
最多,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他也是一个父亲,因此更容易理解孟延年作为一个父亲的想法。他曾经想过,若是自己的儿子身患痼疾,而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儿子健康快活地活下去,只是这个机会的得来要害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他会不会做。
他不能决绝地说做,却也不能很干脆地说,他一定不会做。在自己的骨肉至亲与毫无干系的人之间的选择,横亘在中间的道德和良心,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连旁观者都理不出头绪,作不出决定的事,身在局中的人,又岂是能轻易得出什么所谓正确的结论。更何况,孟延年已经付出比他的所得更惨重的代价,而且他对于子衿来说,一直是一个好父亲。
孟子衿乖顺地任他抚着头顶,晏清也已经不想再哄着他说什么“男孩子不能哭”之类的话,只轻轻地道:“你爹爹去世了,但是你还有日子要过,有饭要吃,要觉要睡。能忍住不哭的话,就算了。”
第二日,孟延年便下葬了。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墨延县的人也大多不愿意来给这个人送行。孟子衿孤零零地在父亲棺前磕了头,眼神安定地看着人将棺盖合上,钉上了长钉,一路抬出,一路撒着为数不多的纸钱,直到入土为安。
小孩子清明的眼神从头到尾没有变过,直到丧事结束,也依旧安安静静,仿佛真的如晏清告诉他的那样,能忍住不哭的话,就算了。
第五章 狐狸
西常县的陆大夫听说要到墨延县出诊的时候震惊了一下,因为从西常县到墨延县说长不长,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的,何况如今天寒地冻,实在不是很方便出行;之后随着前来请他出诊的人出门的时候又震惊了一下,原来门口早就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了,看来这位病人还是个富人家;等到马车到达目的地,他下得车来,又震惊了一下:原以为能动用马车来接大夫的人家必定是很有钱的,可是眼前的不过是几间平房,再普通不过的民居,甚至还比不上他自己家的屋子。
而一路带他到这里的中年男子温和有礼地道:“陆大夫这边请。”
陆大夫跟着他走进里屋,一眼就瞧见卧室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只是裹得太严实了些,连脸都看不见,看身形却尚矮小,大概只是十来岁的孩子。
中年男子柔声道:“子衿乖,把手伸出来叫大夫把把脉。”
被子里的人轻轻地耸动了几下,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翘在床沿上。
陆大夫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想这一路的诡异之处,伸出手指去把脉。
不久之后他抬头,向着中年男子疑惑地道:“这位小少爷脉象挺好,就是底子稍弱些,不那么健壮,可没什么病痛,并不像先生在路上所描述般的胎里带奇症,凶险万分啊……现下,莫非是要开些冬日滋补的药方么?”
中年男子一愕,不久之后脸上的神情就变了,愠怒地喝道:“晏流!孟子衿又跑到哪里去了?”
还没等陆大夫回过神来,床上的人把被子一掀,嗖地一声下了地,飞快地要冲出房门,被中年男子一把揪住耳朵拎了回来:“还想跑到哪里去?”
“爹爹爹爹!”晏流不迭地讨饶,“耳朵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晏清余怒未消地放下手:“孟子衿呢?”
“哎。”晏流赶紧拿手揉着耳朵,小心翼翼地嘀咕道,“赵大叔今天早上进山,恰巧看到只母狐狸死了,就把两只小崽带了回来,你一出门,子衿便说他不难受了,赶着跑去看两只狐狸崽子……”
“去把他叫回来!”晏清怒道,“大冬天的看什么狐狸崽子,昨天还下不了床,遇上野地里的事他倒是跑得快!”
晏流应了一声就飞快跑了出去,晏清努力平静了一会儿,才向着陆大夫道:“大夫见笑了,请用杯茶。”
陆大夫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茶杯来,唯唯诺诺地答应:“哎,哎。”
晏清走到大门口看着,天色发灰,眼看着像是要下雪的模样,也不知那两个孩子赶不赶得及在下雪前回家来。
自孟延年下葬,也已经过去了七年了。孟子衿这孩子听话得很,听过他那句“能忍住不哭的话就算了”,严格遵守着,其后的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再为他爹爹的事难受过,可惜他也只听话了这么一次。
孟延年下葬之后林岳师兄弟就道别离开,孟子衿也没过几天就病倒了,原因并不是伤心过度,而是上树掏鸟蛋。再比如这次发病,也不是因为天气太冷,而是因为下河摸鱼。
墨延县上最好的大夫就是胡老大夫,据胡老大夫的说法,子衿这病一发就是喘不过气,病根在哪里实在是找不出来,也无从根治,但他若是不累着,发病的几率便会小些。可惜这孩子俨然是猴子投胎,没有半刻安静,幸好晏清记着孟延年的吩咐,在他身上花钱从不含糊,胡老大夫没办法了,便去周围的县城里请。子衿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因此他只有等子衿每次发病之时,再一个一个大夫请过来,今日便已经轮到离墨延县稍远镇上的陆大夫了。
过了半个时辰有余,他才看到两点小身影远远地朝家门口过来,走得近了才看清孟子衿手里提着一个盖了厚厚棉被的竹篮,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孟子衿开心得很,昨天还病得惨白的脸色现今红扑扑的,献宝似的掀开棉被一角道:“叔叔你看!”
那竹篮子里两团毛茸茸的小东西,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俨然是两只黑毛狐狸。
晏清呆住:“这什么?”
“狐狸崽子!”晏清脸上也满是兴奋,“赵大叔说狐狸崽太小,杀了作孽,放了活不成的,他又没空养,子衿就说我们来养了。”
晏清撑了一下额头:“这个……”
“没事的叔叔。”孟子衿很一本正经地道,“赵大叔说了,两只小崽已经断奶了,狐狸嘛当然吃肉,我从我平时吃的里剩下几口也就可以把它们扒拉大了。”
晏清没有话说了:“先,先进来罢……这都快下雪了……子衿先过来给大夫把把脉。”
孟子衿将棉被小心翼翼地掖好,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篮子递给了晏流,跟着晏清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