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等人大惊,陈律风道:“可是王爷他”司慕伸手打断他,接着道:“此外,我还有话要对各位说。关大哥,你早已年过三十,只因要带兵,不时打仗,便不想娶妻,不但如此,连唯一的老母亲也丢在灵州,令她老人家孤单过活,此事家父一提起便心有歉疚;陈大哥,你虽是护卫,在我家却又是管家,府中安全和一应大小事体全是你的事,忙里忙外,把司家治得井井有条,自己的终身却误了又误,整个岐州城,谁不知万春楼的桃红姑娘对陈护卫一往情深,为他守身,为他祈福,有了孩子也只好打掉,只怕他有了挂念做不好自己的事,只怕青楼女子污了陈护卫名声;耿二哥喜欢浪荡江湖,吃喝玩乐,自由自在,可是为了司家,总强自压抑,实在闷了只好借酒发泄,司慕只恨自己没有搜罗天下好酒给你;至于哥舒三哥,你家乡遥远,已有七年未曾回去,实是有负人伦;朱四哥还好些,自小在我家长大,可是青春已大,司某不忍看你当一辈子护卫,老死在司家。而我,却是有一件事必须要做,这件事大过兴兵讨梁,大过家父对我的期许,所以,白天我在书房说的话,其实是骗他老人家,我出去不为兴兵,只为了做这件事,今晚把诸位找来,也是要违逆家父,请诸位去做自己的事,关大哥去灵州接老母亲,陈大哥去娶回桃红姑娘,混乱之中,怎能留一个弱女子在虎狼之地,耿二哥去江湖漫游,三哥你只管回乡,至于巴州司家,诸位是否再来全凭已意,总之,兴兵之事再也不要提起,大家只各顾各罢。”说着,司慕走到关山月面前,长衣一撩,就要屈膝,口中说道:“请关大哥回灵州,你若不回去,我便不起来。”
关山月大惊,急忙扯住他,语无伦次:“二公子怎可这样,快快请起,我回灵州就是,快快起来,这分明是要折咱的寿。”
司慕一笑道:“不这样你怎会回去,关大哥放心,家父那里我自有办法,况且以他现在境况,过一段时间哪还会什么雄心壮志了。”说完他又转向陈律风,还要故伎重施,陈律风和耿宪云哥舒雷立即刘齐声道:“我们谨尊二公子吩咐,这就去办事。”
“这才象话。”司慕弹弹衣襟,看看在一旁大张着嘴一直呆傻的司流:“小弟,这回该咱俩联床夜话,好好谈谈了。”
第二日一早,回禀过司文礼,司慕便上了路,关山月等人更早时便被他催了出去,只留下朱炎和司流看家,临走前,除了嘱这二人万事小心外,又另司流布了阵式,设了几个暗桩,以防万一。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出门。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来时的入云栈道上,司慕踟躅而行,此时他才觉李白诗并非夸张,长路漫漫,艰辛孤单,道两旁虽仍是秋色连绵,景致绝佳,他却连触景伤情的心情亦消失殆尽,只恨不得肋下生双翼,一飞到就了中原江南,揪出那人来狠狠抱在怀里。
那日发现柴玉卿不见后,他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脑中自动排除了仇人前来,使了诡计报仇的可能,只设想另一种情形。能无声无息带走柴玉卿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武功极高,在他手底下柴玉卿一招也走不过去的人,一种便是柴玉卿不会防备的熟人,第一种人当世应该没有,那便只有第二种人了,既是熟人,又会是谁?司慕百思不得其解,沈蓝玉,雷凤翔的其他徒弟,还有林玉虎,凤碧霄,龙不潜,刘小花,甚至是耶律斜阳,都有可能,既不能确定,只好一个个去找,也许真的就被他碰上了也不一定。
过了剑阁,司慕信步向中原行去,不是因知道柴玉卿就在那里,只因想起了有一日二人戏闹,说起太平盛世时节,洛阳才俊们诗酒琴棋,长安士子们春风马蹄,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流,柴玉卿心驰神往,二人说好了终有一日要携手踏遍长安坊,看尽洛城花,如今他虽不在,自己去了,说不定便能找到他。
不过司慕不知道的是,他的直觉其时很准。洛阳牡丹芳华将尽时,柴玉卿确正在赏花,初秋艳阳高照,暖风醉人,他却百无卿赖,掐了一朵牡丹拿在手里转着,半晌叹了口气,把花簪到襟上,端起酒轻酌慢饮。秋日暖阳下与良朋友伴簪花饮酒,实乃良辰美景下之赏心乐事,最是雅致风流,自己曾经十分想往,只是共赏花同饮酒的人不是那人,于是愁绪浓浓。司慕现在想必心急如焚,却又不能抛下家人来寻自己,一定已急到只会发呆了吧。明知他着急发昏,却不知该不该回去找他,如此犹豫,其实还是因为放不下那个人,哪怕那人杀了自己师父,骗了自己,他还是心想着他,唉。
呆了半晌,柴玉卿啪一声捏碎了掌中的瓷杯,忽然怒不可遏,只因无论司慕做了什么,自己都不恨他,恨不起来,这才是最可恨的。
林玉虎走进花园时,柴玉卿正拿了第三个杯子要捏,忙上前一把抢了过来,笑道:“
“二弟,你要再生气的话,打我好了,这么一个个捏杯子,大家可都没喝酒的了。”
“大哥。”柴玉卿讪讪缩回手,低头不语。至今他还有点不知怎么面对林玉虎。虽有些隐隐恼他多管闲事,却也感激他明知自己与司慕的真实关系却仍以兄弟相称的情义,只是现在虽然等于是被他强行劫来洛阳,他却也让自己选择去留,这点也让人烦恼愤懑,若是不顾一切跟着司慕去了,自己在别人眼里无疑成了欺师灭祖重色轻义之小人,若是就此留在洛阳,离开司慕,他又心底里不甘不愿,郁闷难舒,苦得只想大吼大叫,唉,林大哥固然一片好心,只是,这教自己如何是好?
那日晚上,他离了司慕急追那发暗器之人,然而转过一片树林后,那人猛然停下,转过身来对他笑道:“二弟,是我。”
此人原来是林玉虎,一身黑衣,站在树下,眼中满是喜悦笑意。
“大哥,你怎么来了?”柴玉卿惊喜上前,正要去拉林玉虎的手,冷不防对方一掌袭来,他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昏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家客栈,看外面天已正午,就知此地离太白山恐怕已上百里,不由大急,司慕现在正不知如何急法,自己须马上赶回去才行。不料一转头却见林玉虎坐在室内桌旁盯着他,一脸阴沉愤怒,见他醒了,便重重哼了一声。
柴玉卿爬起来,本欲因他把自己劫来此地兴师问罪,见他恼怒,不禁惶惑起来,呆了半晌不见林玉虎理他,只得自己问道:“大哥……为何生气?”
“我没有生气。”林玉虎冷笑道:“二弟,倒是你此刻定在怨我把你劫来,是不是?”
柴玉卿眨眨眼,走到林玉虎身边,扯他袖子笑道:“是有些怨,也有些不解,不知大哥在气什么,若没什么事,我得走了,司二哥现在一定等急了。”
“你现在叫他司二哥,只不知他亲你抱你时你叫他什么?”林玉虎甩开他,淡淡说道。柴玉卿大惊,顿时白了脸,难道昨夜与司慕暗处亲热时被林大哥看见了?
林玉虎见他一脸苍白,瞧着十分可怜,神色终于略有缓和,拉他坐下,缓缓说道:“岐州城破,凤翔兵败,我一早就知道了,想你与司慕应已到凤翔,便十分着急,急忙派了人打探,听说你们虽然突围南逃,但凤翔王世子司铭已死,我就再也坐不住,一路追过来,想助你一臂之力,没想到,嘿嘿,竟然打扰了你们二位卿卿我我。”
柴玉卿闻言浑身汗湿,不敢抬头看林玉虎,他咬紧牙关,两手抓紧膝上衣襟,只道自己与林玉虎的兄弟之谊大概就此完结了,不禁沮丧万分。林玉虎见状,嘴角露出一丝笑,却继续沉重说道:“本来你与司慕如何其实不关我事,但是我不久前不巧探得了一件秘闻,恰与你师父和司慕有关,当时只想你与司慕是道义之交,为免你伤心为难,便打算不说什么,没想到你与他竟是那种关系,你教大哥如何能平心静气,一句话也不说!”
柴玉卿此时已镇定下来,不若刚才慌乱,低声道:“我不配做大哥的兄弟,站在这里也污了大哥的眼,既如此,我告辞了。”
林玉虎也不拦他,只道:“你是要回司慕那里吗?”
柴玉卿垂头默认,抬腿仍要走,似乎怕听到到什么。林玉虎长叹一声,道:“你明知司慕极可能与你师父的死有关,却仍是执迷不悟,难道,你真是心爱他到可以不要脸面,不顾杀师之仇的地步了吗?”
“我……我不知道,司慕说,他没有杀我师父……”柴玉卿扶着门框,心里想走,一双脚却移动不了,林玉虎冷笑道:“他当然不会说他杀了你师父。”
柴玉卿冷汗淋漓,颤声道:“大哥,你不要说了……”
“既然你我义结金兰,有些话还是要说,否则就不能做你的大哥了。”林玉虎毫不容情,继续道:“司慕曾与你隐在黄州不问世事,只是在你回太原期间,司慕曾带领朱全忠的几位太保去了渐东天姥山,而你师父恰恰就是在渐东失踪的,你不觉奇怪吗?”
柴玉卿捂住耳朵,却仍挡不住林玉虎的声音。“……朱全忠早查知当年司慕回凤翔时曾与李晋相遇……司慕既知黄巢宝藏在何处,却不告诉你……你师父当年跟随黄巢,又与其义弟关系密切,也知宝藏一事,他去渐东,据我所知,却是知晓司慕与李晋相遇后才去的,而司慕当时恰为了你中毒,径往渐东去求解药,与你师父可不正是碰上……从此后雷大侠踪影皆无,但有一信在江湖上广为流传,都说是司某人害了雷师父……”林玉虎自然地隐去了雷凤翔曾勾结毒手玄家令柴玉卿中毒,从而诱使司慕往黄巢藏宝处取解药一事,当时正是查得此事,才使他断定司慕与雷凤翔失踪有关,虽然雷凤翔以柴玉卿性命为饵图谋宝藏,很是该死,但司慕杀了人仍能面不改色与柴玉卿相对,更是该死。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柴玉卿几近虚脱,明明秋阳热烈,室内热得很,他却觉得冷,不停打寒颤,看着林玉虎,恍惚间只觉这是一头真老虎,正一脸平静却残忍地拖来了他一直避而不见的东西,摆在他面前,要他正视、选择。
林玉虎哼道:“当年我也曾对黄巢宝藏甚感兴趣,追查过一段时间,直到听说落到了朱全忠手里才做罢,后来认识了你,一片真心把你当兄弟看待,只是因司慕可能与宝藏有牵涉,与你师父的失踪有关系,所以才又继续追查宝藏一事,这才知司某人瞒得你好,当时还顾及你心情,不敢告之于你,不料昨夜竟然看到你与他哼!”说到此,林玉虎又不禁气怒交加,啪一声拍碎了桌子。他虽一向善于自控,也自认有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沉着,但一想起司慕揽过柴玉卿时的亲密,便怒不可遏,特别是昨夜乍看到时,惊得险些昏去,惊怒欲狂当中,一枚小石子已掷向司慕,一瞬间只想置司慕于死地,然后把柴玉卿拖过来狠打一顿,待清醒了,才觉此举不妥,遂改变策略,将柴玉卿引过来劫走。今日重提,他仍是止不住恼火,莫名其妙的怒气一再上涌,虽隐隐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却不愿承认,只瞪着柴玉卿,想尽自己身为大哥的责任,将他拉回正途。
柴玉卿看着一地碎片,刹那间万念俱灰,疲累已极,司慕一向巧舌如簧,骗他易如反掌,不知除了此事外,他还有甚事瞒骗自己,更不知他说爱自己,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觉得有趣好玩,呆呆怔怔之下,便任由林玉虎拉了他上车,径奔洛阳。
林玉虎见柴玉卿低头不语,只摆弄茶杯,不由暗叹,他把这义弟拉来洛阳,本意是要断绝他与司慕的联系,不料柴玉卿竟由灰心失望转而犹疑徘徊,耦断丝连之态日甚一日,这可出乎他意料,思忖之际,却见柴玉卿长睫一动,双眸转向襟上牡丹,嘴角抿起一个弯,眼光流转,一片温柔,当下心一颤,知这温柔定不是为这梦玉园里的牡丹花和他这个大哥,不由暗暗咬牙,怒上心头。
“二弟,刚才帮里有了新消息,梁军大将路十一身亡,司慕一家已离开太白山南下,不知何往,而朱全忠与契丹联手,大败李克用之后,恐怕就要对付司家了。”
“啊!”柴玉卿耳中只听得朱全忠要对付司家,立即站起身往外奔,走了几步才回神,尴尬笑道:“大哥,我肚子不舒服,要去休息了。”说着急急出去,仿佛背后有鬼。林玉虎盯着他背影,啪一声捏碎了手中酒杯,只气得虎目圆睁,鼻翼乱鼓。再一次试探,只再一次探知柴玉卿对司慕余情未了罢了,既然他连杀师仇人都能旧爱不熄,那自己还装什么正人君子,想到此,林玉虎忽然失笑,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居然在柴玉卿面前装了那么久好大哥,为讨他欢喜,明着暗着不知做了多少事,还乐在其中,亏自己那么有耐性,有心思,大失老虎本性地做,当真可笑啊可笑。
一直随伺在侧的赵庭阳等人见帮主气过了又忽然发笑,均汗毛倒竖,心道,这回柴公子要倒霉了。
林玉虎笑过后恢复原状,摆出帮主威严道:“庭阳,圣潮,下午我要请柴兄弟游河,你们做好了防备,切莫让人靠近,惊了我柴兄弟。”
“是。”赵庭阳张圣潮两人齐声应答,待林玉虎走了,才互望一眼,均不知帮主葫芦里买什么药,张圣潮拉了赵庭阳到避人处,悄悄道:“咱是不是该暗暗知会柴公子一声,要他小心点?咱这可不是背弃帮主,只是怕万一帮主做完了事又后悔,咱得事先为帮主解忧才好。”
柴玉卿俊美洒脱,人又纯真爽直,蛟龙帮上下对其印象极好,老练精明如张圣潮亦不免担心,帮主喜怒无常,又狠辣异常,一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赵庭阳摇摇头,笑道:“老张,你瞎操什么心,帮主要真舍得,早动手了,哪会等到现在。“
张圣潮怔住,一向老实的老赵什么时候把帮主看得这么透了?赵庭阳见他疑惑,便笑道:“我可没那胆量去揣摩帮主心思,只是推理罢了,你道帮主是今日才开始气的吗?他老早就气怒交加,十分失常了,今天不过是发泄而已,嘿嘿,帮主自结识了柴公子,就十分喜爱,一直放在心上,哪会加害呢。”
“哦。”张圣潮恍悟,不住点头,的确,他也是第一次见帮主这么样在乎一个人,柴公子可能会没事,不过……万一……也许……最后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属下,还是小心为妙。
且说司慕过了剑阁,便纵马北上,直奔长安洛阳,一路上只见饥民遍地,竟比他来时还多了些,细问丐帮弟子,这才知耶律阿保机已从云州撤兵,剌葛亦撤出秦州等地,与阿保机公开敌对,而朱全忠与新晋王李存勖鏖战正酣,中原大地经过这几番涂毒,愈加破烂不堪了,只在经长安时景况稍好些。在长安城里逗留的两天里,司慕东嗅西嗅,直觉地认为此地没有属于柴玉卿的气息,于是打马向东,往洛阳奔去。
行近洛阳时,日当正午,司慕风尘仆仆,口渴难耐,便找了个酒肆坐下,要了盘牛肉,学着一般江湖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牛饮到第三碗坛时,他才开始浅酌漫饮,此时秋风萧然,云淡天高,四下望去,田野里麦浪滚滚,黍稷金黄,田间夹杂着农夫劳作的身影,与凤州等地赤地千里的景象截然不同,看去十分富庶安定,司慕不由大奇,细问才知是洛阳刺史张全义正招徕流民,在此垦荒,又与民休息,放松赋税,遂使洛阳成了一方静土。司慕不由感叹,若凤翔不失,在老爹治理下只怕也会如此,不过现在他们一家流亡,自己又决心不参与逐鹿之争,一切都免谈了,沮丧之余,忽又想到,自己其实很可以象张全义一般,以自己微薄之力救一方百姓,甚至扬名天下,让柴玉卿也高兴高兴,但他偏偏选了缩在巴州,悠哉度日,这选择在别人眼里看来,定然是懦夫所为了,不知柴玉卿知道,会如何想自己。再者,这些年来走东走西,看这大好江山,壮丽景色,自己竟然没有动过将其据为已有的心思,只想徜洋其中,享受月白风清,山水秀丽,如此退缩不前,修齐治平四样全抛,怪不得柴玉卿总爱戳他脑袋,骂一句你实足欠打……唉,如今想得卿卿一指亦不可得矣,自己这生也没什么大欲望,也就是这点想永远伴在喜欢的人身边,求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想头,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