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摆在流香水榭中,走在路上,司慕扯着柴玉卿故意落在后面,靠近他低低说道,“玉卿,你看人家关小姐,面对小弟的登徒子眼神,依然端庄娴雅,含羞带怯,我当初对你可是剖心挖肝一番真心表示,而你明明心里也有我,却赏了我一巴掌。”
“你再把我跟女人比,我还会赏你一巴掌。”柴玉卿斜眼向他,心中有些遗憾,这登徒子当初确是直截了当,害他一点也没体味到被人暗中倾慕明里暖味情挑的乐趣,只给他一巴掌当真便宜了他。
水榭中席分两桌,司文礼带着一众男人坐一桌,程夫人陪着关夫人关小姐及陈律风夫人坐另一桌,三岁的司风桦则两桌乱窜,玩耍之余才吃一口众人喂的饭食。司流和关静波遥遥相对,眼光不时相碰,情意流转,极是甜蜜,看得柴玉卿十分艳羡,司慕见状,便好几次欲言又止。
柴玉卿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不,我没想说什么。”司慕急忙否认。其实他想说的是柴玉卿羡慕人家互相挑逗这一点很象女人,考虑到说了之后会有何种后果,便拼命忍了,心中却想,既然卿卿喜欢这调调,那他现在再补也不迟。
司文礼坐在上首,看着儿孙满堂,一家人乐也融融,极为高兴,原以为会不得善终,没想到忽然柳岸花明,他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过上如此悠闲自在的日子,可见弃了一些之后,自然会得一些,他失了名位权势和雄心壮志,但能在花前柳下含饴弄孙也是美事啊,至于什么天下什么百姓,自有能人出来拯救,他一个糟老头子就算了吧。他一面如是想着,一面接受众人敬酒,左一杯右一杯,喝得酩酊大醉,至于小儿子趁着给关夫人敬酒之机塞了一张纸条给关小姐,二儿子不时替柴玉卿挡酒夹菜两人挨肩拉手的不大象至交好友等等暖味之事,则是一点也没瞧见。司慕等人见老头子如此高兴,自然乐意奉陪,席间猜枚行令,划拳斗酒,无所不至,直至二更才散了酒席,各自归房。
回房后,司文礼虽是迅速睡下,但毕竟已是老人,第二日他早早即醒,只觉头痛身沉,却是再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会,见窗子已透进些许亮光,便悄悄起身,到外面散步去了。
抱玉山庄是司慕司流踏遍了巴州附近山水,精心选址规划,依山势水流而建,占地极广,易守难攻,内外又布了五行八阵奇门暗道机关密室,天下间安全之地,莫过于此,偏偏山庄内里又景致绝佳,让人看不见其中的肃杀兵气。司文礼漫步于竹林小径中,湖边花从里,看着错落有致的山庄布局,不免为自己两个儿子骄傲,还好他们都不是废物,司铭虽不在了,但必竟有后,司流不日也要成亲,关小姐贤淑聪慧,日后必然子孙兴旺,家业发达,他可以含笑面对司家列祖列宗了,唯有司慕已经老大不小,却无家室之念,让人着急疑惑。
经过司流所居的天机阁,一片竹林后便是司慕的住处风雨堂,司文礼林中徐行,遥遥望见风雨堂的树墙花海,不由拧眉叹气,这个逆子,不能总放任下去,他作父亲的也该行管教之责,想到此,便推门而入。
“老爷,你怎么来了?”司慕的唯一的书童兼仆役鹤舞正在扫院子,见状十分惊讶。
“唔,我来看看。”司文礼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不禁皱眉:“慕儿还没起来吗?如此懒惰,成何体统。”在鹤舞惊呼声中,老爷子一脚踹开门,冲将进去,良久,不见其出,鹤舞不免担心,战兢兢进去一看,只见老爷立在当地,颤抖的双手捧了一张纸,脸色死白,一副即将昏去之态。
“老爷,二公子练功去了。”鹤舞妄图为司慕辩解,二公子夜不归宿,他少不得也要担责任。
“练功?一派胡言,他定是在那柴小贼房里,啊呀呀,气死我了。”司文礼暴吼,一把推开鹤舞,大步出门,直奔柴玉卿的住处落梅居,儿子明目张胆与这柴玉卿行苟且之事,只怕全家上下都知道,就瞒着他们老两口,他也是糊涂,想世上怎么会有象他二人那般亲密的好朋友,这个逆子,早该杀了他。司文礼狂怒之下,头脑已不甚清醒,见司慕正在湖上踏叶行来,便拨剑在手,直冲过去,想在儿子身上扎个窟窿。
“呀,爹,你怎么了!”司慕大惊,急忙躲闪。
“你这个畜生,气死我了,竟然与男人混在一起,那柴小贼呢?”
司慕复又一惊,老头子知道了!
司文礼见儿子躲避,越发气恼,一剑比一剑快,司慕武功虽高,却不敢跑走,只得腾挪跳跃闪躲,若老爹拿的是棍棒,或可挨几下,是剑的话就免了。
“爹,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有脸问,看看你写的淫词。”司文礼将手中纸团掷给司慕,直气得手脚发软,怪不得这逆子长久不婚,原来是另有癖好,那小柴看起来乖巧伶俐,讨人喜爱,原来却是个狐狸精,而他竟然不觉,还把这小子当成儿子看待,哼,实在可恶,司文礼越想越怒,不知不觉中,被欺骗的愤怒竟大过了对儿子喜爱龙阳的伤心,手中剑越发舞得急了。司慕百忙中展开纸团,定睛一看,不禁大呼苦也。原来昨日醉后回房,想起他确实未曾对柴玉卿含蓄地表达爱慕之情,二人几乎没享受到那种脸红红心慌慌一头小鹿在里面撞的乐趣,遂即兴写了几首情诗,从中挑了自认是最好的一篇揣上,奔至落梅居献与卿卿,剩下的诗稿丢在房里,忘记毁尸灭迹,也合该有事,居然就被老爹发现了,司慕深悔自己大意,见老父气得发疯,不禁摸摸自己尚还完好的胳膊腿想道,看来须得挨上一剑,老爹才能消气停手。
柴玉卿在湖对岸早听到动静,一直在探头张望,见司慕形势危急,便忍不住奔了过来,司文礼一见他,两眼更红,一剑将儿子逼退,再猛一转身,对着柴玉卿举剑便刺,谁料地上居然有块石头,他气极之下又未察觉,遂一跤摔倒,柴玉卿忙上前扶住,叫道:“爹,你没怎样吧?”
“谁是你爹!”司文礼几乎气炸了肺,一把推开柴玉卿,一跃而起,骂道:“无耻小贼,我待你如亲生儿,可你竟勾引慕儿行苟且之事,今日我要为民除害,看剑。”
柴玉卿一听便知事情败露,却不知自己何时成了民害。司慕见状叫道:“爹,不关玉卿的事啊。”适才他听到柴玉卿关心老父,居然也叫了一声爹,自然心花朵朵,俄倾却见司文礼的剑转移了目标,便急忙上前挡在柴玉卿身前,决心来个溅血为红颜,吓吓老爹兼表我愿为你死的滔滔爱意。
这边如此大闹,已惊动诸人,司流一听便知是二哥事发,当下闷笑不已,气疯了的老父什么都做得出来,二哥这回惨了,不过毕竟是自己哥哥,救还是要救的,他转转眼珠,且不去劝解,却跑至司风桦房中,把尚未睡醒的小家伙抱到了湖边,此时陈律风程夫人等围在一旁,看着司慕被追得哇哇叫,却束手无策,实际上,他们上前硬拉也可以,但程夫人关山月等老成的心里均觉司慕甚为不孝,太过荒唐,教训一下也好,哥舒雷朱炎等更是抱了一份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心,于是竟无人上前劝阻。司流叹了口气,暗叫一声对不住,将怀中的小侄子一掐,司风桦哇一声大哭,司文礼听到孙子嚎哭,心中一酸,终于垂下剑,老泪欲滴,“唉,畜生……”
司流忙使眼色与司慕:你还不快走,想气死老爹吗?司慕想想也对,便拉着柴玉卿回了风雨堂,二人相对无言,静待发落。
半个时辰后,四护卫关山月司流等鱼贯而入,陈律风将一包袱捧至柴玉卿面前,嗫嚅道:“这是老夫人送公子的东西,老爷说请公子……呃……”
柴玉卿接过包袱,看了一眼司慕,黯然低头,心中恨恨,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罢,从此后浪迹天涯,西风瘦马,凄凉孤单,不过,如果他能跟着的话……
司慕过去搂过柴玉卿肩膀,沉痛说道:“既然我爹还在生气,那我和玉卿就先到外面避一避,等我爹气消了再回来请罪不迟。”
陈律风闻言咳道:“二公子,老爷说,你得留下。”
“那怎么行。”司慕大惊,他怎能让卿卿一人在外飘泊,且不说他二人相亲相爱一刻也不舍分开,只要一想到那林玉虎必会趁机乱上加乱,他就恐慌不已,总之,绝不能放柴玉卿一人在外。
“二哥,不行也得行啊。”司流抽出剑来,其余人等立即行动,将司慕团团围住,柴玉卿鼻子里哼一声,对众人做了个揖,道:“柴某多谢诸位照拂,后会有期。”说完包袱款款,径自牵马走人。司慕在剑阵中乱转,哪一个都不能伤,况且现在若反出去走了,只怕老爹会气死,只得传音入密道:“玉卿,晚上槐树村大柳树下等我。”
柴玉卿正在心酸,闻言心内一喜,他背过脸,嘴边沁出一朵笑,打马头也不回地去了。司慕放弃挣扎,乖乖被禁风雨堂,心下却在算计如何脱困,陈律风等人叹息着回去复命,均想,若柴公子是女子,倒真是好姻缘。
入夜,司文礼派了四护卫看守司慕,四人大眼瞪小眼守在风雨堂外,均觉司老爷对自己儿子还是不够了解,他们四个今晚不知要被怎么恶整,但愿二公子能手下留情啊。
将及三更时,柴玉卿终于等到了司慕。司慕远远就望见他立在树下,锦衣黑发,玉树临风,在月光照拂下,恍若神仙中人,当下心头一热,飞扑过去一把抱住:“玉卿,等好久了吧,哎呀,这里被蚊子咬了一个包,来,我亲亲就好了。”
“怎么这么晚?”柴玉卿咧开嘴笑得欢喜,一面任司慕毛手毛脚,一面习惯性地埋怨,明知自己已被宠坏了,却不想放弃任何可以向司慕抱怨撒娇的机会,而且这厮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让人想理智一点地对他都难。
“我给咱们爹爹留了一封信,又去看看桦儿,唉,他三叔真狠,小屁股都被掐青了。”
“那是你爹,不许胡说。”柴玉卿不由脸红,在司家两年多,不知不觉竟真的以为自己是司家人了,然而要让司文礼也承认,却是难上加难。
“嘿嘿,你迟早也会叫他爹爹的。”司慕将柴玉卿抱上马,自己也笑嘻嘻地上去,他对未来很有信心。老父不是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之人,时日一久,便会不得不承认这一既成事实,如今的遗憾其实还是他不能向世人公开表明他们的真实关系,比如,他向朋友介绍柴玉卿时,就不能说这是贱内或拙荆之类,虽然说了会挨打,但不能说也太让人憋得慌。
我已经叫过了,柴玉卿心道,此时他仍暗暗羞窘,哼,便宜了这厮,扭头打量了司慕几眼,心中叹息,如果不看他说话行事,这厮还是很俊美正常的,可惜一说话就暴露了败絮本质,不过自己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一辈子在一起的就是这人了,无论好坏美丑都得要着,唉。
司慕不知柴玉卿此时所想,若知道只怕会乐得翻下马,只一手牵缰绳,一手美滋滋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两人共乘一骑,连夜离了巴州,自此后二人携手山水间,仗剑江湖行,倒也做成了几件事,江湖中渐有司怀信和玉公子之名传出,也算是被赶出家门的意外收获。
番外二之卿卿我我
且说司慕与柴玉卿被赶出家门,连夜离开巴州,过集州,越巴山,二人信马由缰,在山野间优哉游哉,四周鸟语花香,风动云变,山川美景着实引人入胜,司慕自然是吟诵不已,赞而叹之的,连柴玉卿也动了诗兴,皱眉抿嘴,搜肠刮肚诌出一首,然而那诗句在舌尖转了几转,柴玉卿的眼珠也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决定不能在司慕面前丢脸,于是转而问道:“咱们去哪里呢?”
“到江南,怎么样?”
“风花雪月,死性不改。”柴玉卿灿然一笑。司慕扭头望见,不禁心荡神摇,靠过去拉他手道:“江南风物,最令人称道,我十七八岁时去过一次,却不觉怎样,山清水秀,美则美矣,但小巧玲珑,少了大气,远不如北地江山,所以草草转了一圈便回了凤翔,现在才知江南山水自有其出奇处,它原本就不是少年人壮怀激烈之所,倒适合人携着心爱之人,漫游其中,指点明山秀水,品评风物,最为悠闲甜蜜,或是一人孤独而行,沉思静赏,领略小桥流水烟笼寒山的况味,可惜那时年少,哪里识得愁滋味,虽是独自一人,却只觉那些小山小河太无趣,现在就不同了,有了你,自然要再去江南一游,领略领略一双一对游西湖的妙处。”
柴玉卿心下高兴,却甚为怀疑此言某处的真假,甩了司慕的手道:“谁知道你那时是不是真就一个人?”
“玉卿……”司慕无奈而笑,“真就我一个人,四处晃着,孤单极了。”
柴玉卿不语,转脸望向远山近水,微微而笑。自己十七八岁时候,好象也是孤单极了的,明明身边有一大群人,却总觉只有自己游离于人之外,有时练功完毕,看着朝霞明媚或月光清冷,便觉无限寂寞凄凉之意,心头常有的迷惘和空洞不免消了些少年意气,现在想来,那应是少年心事无处诉的结果罢,心曲谁人听,寂寞谁埋,直到遇见了这个人。人生尚有四五十年好活,有了他,自不会孤单,更不会再寂寞了。
司慕也顺着柴玉卿的眼光远眺,顺手又理了理他被风吹散的长发,行了一会,不觉又感慨道:“六年前,我到潭州赴任,也是行在这种山道上,那时桃花开得正艳,春光正浓,可心里满满都是愁,就是觉得寂寞,不过,恰就是那回,遇上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觉得寂寞了。”
柴玉卿含笑低头,脑中忽然跳出一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司慕继续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对心思――”
柴玉卿翻翻眼睛,心道,你第一次见我,以及后来很多次见我,都爱理不理,对什么心思。
司慕兀自沉浸在回忆里,“后来相处日久,越发觉得世上只有你知我,我爹看我一向都是逆子、畜生,司流也不赞同我所作所为,旁人说起我,一般也都是惋惜,无非因我不求上进,胸无大志,不顾礼法,放诞不羁,只顾自己快活――”
柴玉卿听他一连串自贬,忍不住笑出声:“原来你知道自己什么德性啊。”
司慕也哈哈一笑:“这一点自知之明咱还是有的。”
“有自知之明还那样。”
“因为卿卿你没说什么啊,如果你要我建功立业,做顶天立地大豪杰,我就算不愿意,也会去做,可你没说,我就只好这么日日守着你,做你的乖相公了。”司慕越说声越小,同时做好挨揍的准备,谁想柴玉卿只是羞红了脸,瞪了他一眼,说道:“别把我看得和那些人一样,况且既然你不愿意,我又怎会逼你去做,我怎么舍得让你……”说到这他猛然住口,心道糟糕,我怎么说出来了。
司慕得意大笑,不愧是柴玉卿,他果然没有爱错人,振奋之余,忽然飞身下马,几个纵掠后,摘回一朵红杜鹃,笑吟吟簪到仍是满脸通红的人鬓上,这是他的至爱,是值得他抛家舍父,值得他付出一切的人啊。傻笑了一气,司慕意气风发重又上马,只要他不说什么,管它世人怎样看我,我只要他快活就好了。
莲花镇是长江边上一大镇,往来巴蜀或欲由长江入其支流进而往江北江南大理等地去的商旅官宦,往往在此休整驻脚,南北货物亦多由此集散,弄得此镇十分兴旺,酒楼客栈众多,其中最大的客栈是友朋,但若论清幽华贵,却是莲花客栈莫属,老板娘吴莲儿风流俊俏,见多识广,南来北往各色人等见识了无数,自是不会动辄大惊小怪,然而这日日暮时,进来了两个年轻人,骑马佩剑,华衣美服,偏生样貌风度又极好,与惯常所见的公子哥十分不同,吴莲儿咋舌之余,忙亲自出来迎接,两人亦含笑而揖,同时开口,一个道:“要一间上房,另一个却道:“可有清静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