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丈夫怀中,李芳菲终于勉强睁眼,看了看儿子,见他无恙,便扯起一抹笑,把小儿放进丈夫怀里,缓缓闭上双眼。这位皇家郡主,一生富贵尊荣,鲜花般芳菲灿烂,却在二十三岁时被骤然摧折,最是令人叹息。
司铭见她闭眼,转身把儿子交给司流,对司文礼叫道:“爹,儿子不孝,不能再侍奉您了。”
司文礼满身鲜血,在混战中回头看着司铭,见他疯了一般挥剑扑向肖鸣二,不由撕声大吼:“铭儿,回来。”
司铭充耳不闻,挥剑乱打,毫无章法,只求死之前能杀了这个仇人。从小起他便喜欢李芳菲,爱了那么多年,爱逾性命,她死,他不会也不能独活。
肖鸣二武功本就高出司铭很多,见他来送死,自然不客气,一锏打在司铭心窝后,又来了第二下,司文礼目眦尽裂,“铭儿!”
“大哥!”狂奔而至的司慕恰好看到这一幕,立即飞身上前,接住了坠马的司铭。司铭见是二弟来了,顿时放心:“二弟,爹和风桦就交给你了。”
“大哥――你这是何苦!”司慕抱起司铭,柴玉卿则接过李芳菲,几个起落。便跃出战阵,带他二人到了一个土堆上。司慕道:“大哥,你一定挺住,我马上就抓肖鸣二过来。
“你去吧。”司铭惨然一笑,将司风桦递到了司慕手中,见弟弟和柴玉卿走得远了,才软瘫下来,狂吐鲜血,把李芳菲紧抱在怀里,双目圆睁,径自追随爱妻而去。
司慕怀抱着哇哇大哭、扎手扎脚的司风桦,有些手足无措,若只有他自己,或可生擒肖鸣二,但若怀揣一个软塌塌但还有点份量的半岁小娃娃,自然便有了顾忌,恐怕不能一举擒敌,正皱眉苦思时,柴玉卿在旁忽道:“把他给我,你去好了。”
“玉卿,多谢。”司慕大喜,“你只抱着他到一边就好,不必参战。”
柴玉卿接过孩子,瞪了他一眼,不知他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客气什么。司慕双手握剑,离了坐骑,直向肖鸣二扑了过去。
肖鸣二见司慕从天而降般忽然到来,吃了一惊,但马上便镇定下来,数年前,他见识过司慕武功,一般而已,当下双锏一摆,迎了上去,却不知这几年司慕自创武功,内功亦大有进境,已少有人能敌。
司慕身在半空,长剑急刺,使出一轮快剑,此剑法名飞燕行,轻灵飘逸,却又迅疾无比,这原是他在回来路上与柴玉卿斗剑时想出来的一套剑法,当时一半是玩闹一半是好胜,没想到现在居然能用上。肖鸣二只见剑光扑天盖地向自己滚过来,一片雪亮中几乎看不到司慕身影,不禁有些慌乱,只得将双锏舞得风雨不透,护住周身,然片刻后,只听一声巨响,他双锏落地,然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从马上揪起。
司慕将剑放在肖鸣二脖子上,低声道:“马上下令收兵,不然我杀了你。”
肖鸣二又惊又怒,却不敢动,便破口大骂,司慕也不作声,只将剑压进他脖子,几道鲜血便直流下来,梁军众将见主帅被擒,纷纷向司慕这边靠拢,司慕便将剑又压进了几分,肖鸣二立即哇哇叫道:“都住手,鸣金收兵,快!”
看到梁军住手,司慕先令百姓散去,才对众将士道:“眼下司家自身难保,请诸位自便吧。“
关山月道:“二公子说笑了,我等虽不才,却也不能弃了王爷自去。“
司慕叹道:“在下知各位心意,现下却只能心领,关大哥,眼前形势已无法可想,四散奔逃最好,若有一日司家再起,再召集各位,岂不更好。”
关山月不答,只令众兵将自顾自逃命,到别处隐身做百姓,自己却与陈律风等家臣一起,留了下来。司慕又是无奈又是感激,将肖鸣二交给四侍卫,便去看视司铭和李芳菲。一看之下,不禁大恸,李芳菲所中暗器上有剧毒,早已回天乏术,司铭胸口中了肖鸣二两锏,也已气绝多时,司慕跪倒在地,抱着二人尸身,大哭起来。他与司铭相处,不似别家兄弟兄友弟恭,而是镇日打闹,互相攻讦,司铭从来没有兄长的架子和样子,但若有事发生,二人绝对是同气连枝好兄弟,感情之好,远非外人所能知,而李芳菲长在司家,宛如亲妹妹一般,是自己最喜爱的女孩子,没想到战乱之中,一群大男人无恙,她却命丧黄泉,她死了,大哥必然生不如死,绝不会独活,因为如果换作是他,眼看着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必会追随他去,司慕越想越痛,悔恨不已,若自己没有在路上耽搁那么久,也许芳菲和大哥便不会死。
司文礼老泪纵横,自己一生读书作官,戎马奔波,老了却让家人仓皇奔波,命在朝夕,可不是失败吗?司流站在父亲身边,默默垂泪,一家人团聚时,又是生离死别时。
柴玉卿远远站在一棵树下,望着悲痛欲绝的司慕,泪眼朦胧,胸中亦酸痛不已,却不知为谁,为何。想司慕之悲中,必有悔恨罢,他们实在是来晚了,如果自己没有贪欢,而是催着司慕快走的话,司铭和李芳菲也许便不至死。然而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来迟了便是来迟了,死了便是死了,事已至此,还有甚话可说。
将司铭和李芳菲掩埋后,天已全黑,如何处置梁军,司文礼与司慕却起了争执,陇河上游有一水坝,司慕便想将他们引到陇河边,然后悄悄开闸放水,将其淹死,司文礼听罢大怒,将儿子骂了一顿,放水固可以淹死梁军,陇河两岸百姓却又怎能幸免?司慕听着,只低头不语,司文礼便令梁军留在当地,不得移动,独带着肖鸣二夜走凉州,但司慕却又强给留下的几个副将喂了剧毒药丸,告诉他们解药将由肖鸣二带回,几个梁军将领十分愤怒,又无可奈何,只得令兵丁扎营,停驻不动,司文礼见儿子行事邪气,自己却又拘束不住,只得叹气,司慕自小便任性自为,远非宅心仁厚之辈,小时他尚可约束,大了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他尚不知司慕与柴玉卿私订终身之事,若是知道,只怕会气到吐血。
一行人七拐八拐,向西行了七八里地,带队的司慕忽然打马转头,往东南行去,司流道:“二哥,咱们不是往凉州去吗?”
“是啊,但路十一也会想到我们将去凉州,路上必有埋伏,况且凉州陈爽未必会接纳我们,还是不去为好。”司慕一面解释,一面拣小道疾行,“咱们一路南下,或往江陵,或往岭南蜀中,离大梁越远越好,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先安全了才要紧,路十一就算追来,恐怕也会因不知我们往哪里去而兵分两路,那样我们便轻松不少。”
肖鸣二缩在马车里,听司慕说话,不禁垂头丧气,又恨又怕,他这次带兵出来,本是极力向朱全忠争来的,满以为也能争得军功,日后如云十二或路十一一般做节度使或执掌兵权,不料出师未捷便被俘,眼下虽有命在,然只要一脱离险境,司文礼便会杀了他,路十一现在也想必知他事败被俘,必然会带兵追赶,若追上了,司文礼定会以自己相胁,但路十一在诸太保最是薄情寡义,多半会任由司家杀了自己,他思来想去,只觉无论怎样都没有自己活路,于是与司文礼等人一起,慢慢长夜里一路行一路愁,不知天明时会如何。
司慕将好不容易哄睡的司风桦交给司流,这时才有空看一直在身旁默不作声的柴玉卿。
“卿卿,别离了我,好不好?”司慕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求恳,两眼却看着前面,只把手握得更紧。
“笨,我怎么会离了你。”柴玉卿低低应了一声,司慕把他的手都抓疼了,但也任他握着,心底里因了他那句话而忽然开朗。二人默默而行,不好一直携手,司慕便把剑横到了柴玉卿马上,柴玉卿用手握住,过一会又觉好笑,便一把甩开,翻起眼睛,瞪了司慕一眼,司慕不由微叹,幸好有他在身边,如若不然,不知他能不能挺住。
此时夜空如洗,满天星辉静静洒落,照着这一群急匆匆赶路的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天色渐亮,众人均不觉松了一口气。踏着朝露,放慢了脚步,唯小儿司风桦睡了半宿后,又饿得大哭,司慕司流柴玉卿几个大男人合力,把干粮捏碎拌水,搅成糊糊,手忙脚乱喂将下去,司风桦早饿得狠了,也不管喂的是什么,只张开小嘴,大口吞下,程夫人在旁看了,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司文礼叱道:“哭什么,有慕儿和玉卿在,难道还保不住这小娃儿吗?”
司慕道:“姨娘莫哭,剩咱们这些人,就算打不过梁军,逃跑还是绰绰有余的。”
柴玉卿心道,没出息,却也不得不附合司慕的话,几人正说着,关山月忽然道:“王爷,追兵来了。”
司慕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一团黄雾迅速往这边滚来,正是大军踏起的尘烟,众人均是心一沉,纷纷握紧兵器,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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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世事纷繁觅身轻
夜半,路十一终从探子处得知肖鸣二被俘之事,不由暗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下立即点起数千精兵,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一路向南,而往西凉的路上早有埋伏,倒是不足虑。
耳听得梁军铁骑的马蹄轰鸣声越来越响,脚下的大地仿佛也为之震颤,众人均望向司慕,等他发话,司慕看看程夫人和司风桦,又看看远处的太白山,再看看肖鸣二,道:“这家伙多半不会有什么用处,咱们几人也不可能对付大批梁军,说不得,只好委屈这些马,往山里跑了。”
众人会意,急收兵刃,司流将程夫人从马车里抱出,放在自己身前,二人共乘一骑,司慕则抱过司风桦,缚在胸前,陈律风一把拎出肖鸣二,横在自己马上,一切准备停当,便催动坐骑,发一声喊,直奔太白山。
南下的这支梁军追兵恰由路十一亲自率领,他遥遥望见前面一群人形迹可疑,立即当先带领数十健儿打马急追,若是让这一群人进了山,可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太白山地处凤翔东南,云雾缭绕,山景秀丽,颇多奇峰怪洞,藏身甚佳,而司慕从小酷爱游山玩水,早在少年时便把太白山踏了个遍,很知道些隐密地方,在路十一堪堪追到之前,他已带着众人一头钻进了深山老林中,行不多久,便已追兵杳杳,只闻风过深林飒飒,鸟语蜂鸣,四周一片静谧。
“我的妈呀,累死了。”朱炎最先从马上跌了下来,他的坐骑也随即口吐白沫,双膝跪地,竟是生生累死。司慕不由歉意满满,跳下马却道:“四哥,咱们现在还不能歇着。”
哥舒雷拉起朱炎道:“路十一一会必定搜山,咱们还得找个隐敝之地藏身才行。”
司慕点头,提起肖鸣二,纵身到了一崖边,肖鸣二见死期已至,不禁面如死灰,嘶声骂道:“姓司的,你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这不须你费心。”司慕一剑结果了他,报了兄嫂之仇,再一脚将其尸踹下山崖,一面却又想到,自己确实一生都不会有儿子了,说自己断子绝孙,倒也没错。
柴玉卿也下了马,看看周围的陡坡峭壁,密林荆棘,心道,现在恐怕得弃马而行了,当下抚着爱马青山的长鬃,摘去它鞍鞯,十分不舍。青山之名乃司慕所起,他自己的白马则唤作银川,取碧水绕青山,山川永不分离之意,它们原是耶律斜阳所赠骏马,极有灵性,此时也知主人要离了自己,青山伸舌添添柴玉卿脸颊,仰头长嘶一声,便与银川撒蹄而去。一行人弃了坐骑,草草吃了干粮后,不知涉了几道山涧,翻了几道山梁,行到一峭壁下时,司慕终于停步,攀上崖壁,在离地面约一丈处,踩着一棵松树,拨开一从乱草,一小洞口便现了出来,诸人弯腰进洞,洞内却非想象中的狭窄,司慕将根木棍点燃充作火把,带领众人曲曲折折走了约有一刻后,前面便豁然开朗,原来这洞另一头别有天地,竟是个小小山谷,泉水淙淙,景色宜人,直到这时,众人才完全松懈下来,于是连程夫人在内,全部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司慕终于睡醒,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舒服至极,睁眼看去,原来是残阳如血,红透天幕,万物均被渡上了一道金边,十分壮丽,他素爱美景,不由得看呆了,巨大的红日一点点落下山颠,暮云似火,烟笼峰峦,好一副如诗如画夕阳河山。司慕不由轻叹一声,怪不得人皆拼了命也要争这如画江山,不过争来之后也未见得他们如何开心,反而是更烦恼了,既如此,又争个什么,人生苦短,抱着心爱美人,醉生梦死,风花雪月,何等快活……他瞑想至此,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美人,便立即翻了个身,看向身畔,见他仍好好地在身边,才松了口气。
柴玉卿连日奔波,疲累不堪,仍十分恬静地侧身睡着,周身被红霞染成淡红,脸上也是淡淡红晕,人越发清俊,司慕情不自禁抚上他形状极美的眼睛,一遍遍轻抚,爱意浓浓。记得十五岁时,他偶然发现了这小山谷,见其景色绝美,便想入非非,有朝一日定要携着心上人来此一游,在只有两个人的小天地里胡天胡地,岂不快哉。一晃十年过去,现在他确是带着心上人来了,只是跟当初想的不太一样,当真是造化弄人。
在司慕的目光侵略下,加之功力紧次于司慕,柴玉卿不一会也醒了过来,睁眼见旁边的司慕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脸痴迷,不禁红霞上脸,踹了他一脚嗔道:“懒鬼,起来做事。”
“这可是你说的,我马上就做事。”司慕一跃而起,瞧其他人都还在睡,便一把拉着柴玉卿到了避人处,紧紧抱住,亲之不已。柴玉卿知他心乱,便任由他轻薄,二人抱了一会,司慕方低声道:“等把爹他们安置好了,咱们就到这隐居,怎么样?”
“到这里来隐居?”柴玉卿十分狐疑,司慕是那种喜欢与世隔绝隐居的人吗?不料一转眼却见司慕正斜着眼睛看他衣襟敞开处,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立时便知他要往这种人迹罕至处隐居的目的,便推开他怒道:“再要胡想,我就离你远远的。”
“不要。”司慕又爬过去靠着他,“玉卿,这次拖累了你,我本该让你先到安全之处,可又怕象上次那样分开好久,于是就死拖着你,实在是委屈你了。”
“这是什么话。”柴玉卿十分不悦,“既说了与你共甘共苦,你还说这做甚,难道是不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只是舍不得你跟着我受苦,而且我前一阵子刚说过不让你受苦的。”司慕拉过他双手,细细抚摩,满怀歉意。
“二公子,柴公子,总算找到你们了。”朱炎忽然从树后跳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山鸡,司柴二人急忙分开,柴玉卿装做拾柴,司慕咳了一声道:“四哥,你该多歇歇,怎么起来了?”
朱炎叫道:“你太瞧不起我了,本人武艺高强,哪还用再歇着。”
司慕附和道:“对,也对,既然四哥已经恢复,那就再打几只野兔吧。”幸好来的是朱炎,若是精明的哥舒雷,说不定就看出什么来了,正庆幸时,哥舒雷已在他身后说道:“朱四这种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二公子尽管支使他好了。”
“哦,好。”司慕顿时出了点冷汗,忙拉着柴玉卿往草深处割草,说要盖两间茅屋。哥舒雷看着柴玉卿的背影,叹道:“这位柴公子虽然人品不错,相貌也美,但总归是个男的,王爷这回可要伤心了。”
“你说什么哪,王爷不是很喜欢柴公子吗?不过也对,柴公子第一次来凤翔,王爷就一直说三公子要是个女孩就好了。”朱炎附和道。
“唉,你不懂的,也是,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呢。”哥舒雷摇摇头,径自去伐木,留下朱炎气得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