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想了下,耸耸肩,「我本来不想参加任何社团的,但是学校又规定一定至少要参加一个社团......我直属学长是手语社的,我就加入手语社了。」
「你喜欢吗?」
「还好,不想用嘴巴说话的时候可以有第二种选择。」东海笑露出白而健康的牙齿。 「喔......」孟冬将下颚靠在环放在桌上的手臂上,「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你在唱手语歌......那可以叫做「唱」吗?」
东海笑了,「可以吧!歌不就是用唱的吗?只是一般的歌用嘴唱,手语歌用手来唱,其实都差不多啦!」
「我想听你唱歌。」孟冬站起来,将东海的背包拿过来打开,找到录音带,「我来放录音带。」「你是要听还是要看?」半屈着身子,东海双手按在扫把上支住身体。「随便你,总之我只是想看你表演。」
「............不要。」东海突然 扭起来,「表演」这个词让他退却,再度低头扫起地来。
把录音带放进手提收录音机以後,孟冬按下快转键,「别这样啦!不然我陪你一起唱。」
东海转头看着孟冬,犹豫了一下,最後还是放下扫把走到孟冬身边,往窗台上坐去。孟冬将录音带调到「少男日记」那首歌的地方,按下播放键。
蔡蓝钦那像风一样淡淡透明的歌声传出,铺 在教室每个角落,却切不进相锁的凝望。东海缓缓垂下眼
,长长的黑睫遮住那双眼眸,而後转向树梢上的蓝天。他把脚跨出窗外,双手攀着上面的气窗窗槛,整个人转出去面对着外面。
「......那等在季节里的眼睛,彷佛永远不能放晴......」孟冬跟着录音带一起唱着,看着东海的侧面,见到东海缓缓开启双唇,年少青涩的声音送出同样的歌词与曲调。
音符飘扬中,孟冬低声唱着靠近东海,抢了一半的窗台,鼻尖置於东海的後颈,轻轻地嗅着。
有海风的味道。
「......在我年轻无知的生命里,曾有属於你的......你在闻什麽?」看到孟冬拉起T-恤的领子闻着,东海中断了歌声问着。
「汗味......可是你身上的是海的味道。」孟冬将自己的衣服从鼻子上拿下来。
东海拉起自己的衣服嗅着,又凑过去闻了下孟冬的,「一样啊!」
视线正对着的地方是孟冬的脖子,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东海。」垂下眼眸,看见胸前东海黑色的发丝上柔柔的光泽随树影的摇曳变化。
「嗯?」抬起眼 ,接住孟冬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舔着嘴唇,孟冬不知道该不该让接下来的话出口。
因迟疑而沈默的时间里,「少男日记」唱完了,收录音机继续接下去唱出「同样的路」。
闹钟的铃声已响起叫我将生命还给自己......
东海看着孟冬,突然从窗台上跳下来,离开了窗户去停下收录音机。「那种话......不要说。」将录音带拿出来放回背包里,东海跑到了门边,看着在窗台上垮着肩膀的孟冬,降低了音量说着: 「............我知道。」
刚好控制在孟冬能听见的音量 围内的叁个字让笑容飞回孟冬脸上。
东海将背包甩到肩膀上,关上走廊那面的窗户,「走了,记得锁门。」
孟冬蹦下窗台,叁两步跑到门边按下喇叭锁一带,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孟冬追上东海的脚步。
「继续去打球吗?还是要去哪里?」静长的走廊上语音淡出,随着身影一起消失在转角的楼梯处。
一阵狂恣的过堂风扫起几片落叶,东海眯起了眼睛,在楼梯底端仰头对孟冬说话。夹杂在风中听不清的几个字窜进正在下楼的孟冬的耳朵:
「什麽时候?」
「?」孟冬在怔忡中跨下最後一级阶梯。东海的视线斜射在地上,手臂扣在铁栏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铁锈。
眼神对上。
「我也不知道,」这次换孟冬看着自己的脚尖,「也许就在我第一次爬上这个楼梯的时候......第一次,对着你按下快门的瞬间......」
东海沈默了一下,将双手插到裤袋里,慢慢走开,孟冬追上去。
南楼左侧靠近中兴堂,这段路上有浓浓的绿荫,也总是有风。从树叶隙缝间钻入的阳光像是碎了一地的灿金,在风中不断变换着,使得这短短一小段路在有阳光的时候总像水面一样闪烁。
「你的球咧?」直视着前方,东海问着。
「啊!忘在你们社办了。」
「算了,礼拜一再去拿好了......」
孟冬微微将脖子伸长,偷瞄着东海的侧面,但又不敢看得太明显,反反覆覆地偷瞄了好几眼,东海再也忍不住让先前努力忍住的笑容跃上嘴角。
那笑眯起来的双眼让孟冬跟着也笑起来。传染似的,两个人怎麽也压抑不住这份笑意。地面灿烂的落金闪烁,在 落的连串笑声中粼粼。
孟冬跳起来叫出不知所谓的欢呼,伸长了手像是想抓树梢。胸膛里塞满了不知哪里来的活力,他觉得自己彷佛可以跳起来摸到天空,将那蓝色的天空抓在手里。
「喂!这里有辆脚踏车没上锁耶!」东海蹲在中兴堂前种植的木麻黄底下,那里是学生停放脚踏车的区域。 孟冬跑过去,挑高了眉看着东海,两人交换一个一个贼贼的微笑,孟冬牵过了脚踏车骑上去,拍着前面的横
示意东海坐上来。
东海轻甩了孟冬的後脑杓一掌,踩到後轮两侧的车轴上,双手搭在孟冬的肩上。
「走吧!」
「好。」孟冬回头看了眼东海,车轮在他的踩踏下转动起来。
夏天的风拉出了流线,将他们的发丝往後掠。自行车的轮子轻快转动,带他们从绿荫进入阳光,在南楼跟校门间的空地绕了一圈,重又回到碎金路上。
孟冬将自行车骑进东楼後的小椰林道,椰子树叶在顶上刮出海潮般狂恣的噪响,模糊他们的笑语。轮轴转动,体育馆被丢在身後,沈睡中的旧北楼也被抛开了,操场的广阔在他们眼前敞开,台北市最广大的天空如鸟展翼般敞开怀抱迎接着他们。
顶上的蓝天里有放肆的阳光奢华地泼下一地金黄,映照在他们身上,白色T-恤反射着变幻的光影,渲成一幅边缘溢光的画面。
跑道上卷起一层红沙,金露花从身畔擦过,挥出去的手扫落了绿色的叶片。车轮滑过後门、转过新音乐教室的建
工地,绕过司令台,将篮球场上打球的少年们的声音甩在脑後,新北楼旁的凤凰木在对他们招手,接着是排球场、西楼、七里香...... 橙金乱落的小路又铺展在眼前了......仰头,任风撕乱他们的发,将树木的清沁味道植入他们的胸中。
绿色的线条跟着强劲的风从颊畔掠过,随着车轮转速的加快而快,轮後留下的轨迹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校园。
澄澈的蓝空下,椰子树叶摇曳出浓浓的南国夏天、油加利狂躁地甩出冲天的蝉鸣、属於雨的木麻黄沈默、凤凰木的羽状叶片在风中张开飞扬、大叶桉也难得地吟唱出轻快的曲调。
随风晃动的绿影上有金色的光芒闪烁,吟唱出一个灿烂的阳光季节。
孟冬仰望着东海的笑脸,阳光和风亮起那张容颜总是跟他的心同调他总是陪在他身边,他们总是一起。
听着火车单调的声音靠在他肩上瞌睡,那时,从车窗外掠进的风也是这样吹乱他的发;靠在东楼的走廊上看暮色中的西楼,那时,夕阳的金光也是这样
在他匀净的脸上;站在顶楼将世界踩在脚下,那时,漫天飞舞的纸飞机也是这样带出他的笑容......
痴痴地望着,孟冬感觉自己彷佛被一股温柔的风轻托着飞扬像那时飞舞在蓝色天空上的纸飞机......
东海放开了手,张开双臂拥抱迎面袭来的风,孟冬被东海的笑容引去了专注,一时便忽略地上的颠簸,然而这时抓紧龙头想维持平衡已经来不及了
天空在他们眼里旋转起来,两人摔了出去,脚踏车躺在红色的跑道上,车轮空转了几圈才缓缓停止。
飞扬的沙尘在阳光下渐渐沈静,他们两人躺在地上,看见头顶的金露花俯瞰着他们,落下一个微笑。
转头,孟冬看着东海微弯的眼眸,伸手为他拿开唇边偷亲了那抹微笑的淡紫色小花。喘息间,东海伸出手指触着孟冬手中娇小的花瓣......小巧的淡紫从指尖落下,剩两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在一起。像做了什麽秘密约定的心情,让笑容在他们脸上漾开,快乐的笑声被风送往高高的蓝天
夏天,就要到了。
BELLS WILL RING THE SUN WILL SHINE
WHOA OH OH I'LL BE HIS AND HE'LL BE MINE
WE'LL LOVE UNTIL THE END OF THE TIME
AND WE'LL NEVER BE LONELY ANYMORE
曾经,他以为那将会是永恒,却没想到那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个夏天。
蓝色的幻影在孟冬眼前破灭,跟烟雾一起散逝无踪,在他眼前清晰起来的是冰冷的家具,灰色的地砖、金属质感的电视柜、黑色沙发......一致的冷色调组合成他的生活空间。
连手机萤幕都是蓝色冷光。孟冬看着桌上那支小巧的银灰色手机,正乱出一串铃声,切进音乐的和谐。孟冬接起电话,来电的是他的女友。他们交往了两年,对彼此的感觉都还不错,他觉得她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他们家世相当,他父母也相当中意她。今年年初的时候,双方家长开始在他们面前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快叁十的人,是该开始考虑婚姻了於是他求婚了,而她同意了。
她在电话那头跟他讨论结婚的事,大部分的细节她用几句话简单明快地带过,却在选择拍婚纱照的公司上面絮絮叨叨了十几分钟。
「......既然
说那家不错,那就去那家拍吧!......贵一点有什麽关系?..................多送几组是不错,可是要是拍得不满意,也只是多几组不满意的照片而已......如果的姊妹淘说那间好那就那间罗!............我没有不关心啊!............那就看是想要便宜的还是拍得好的......哪有这麽好的事?......不然就再看看吧!......嗯,好。BYE!」
她最大的好处在於从不会要求在通电话结束时要求一句「我爱
」。孟冬挂上电话,灌满他的耳朵的是蔡蓝钦的歌声,眼神再度陷入失去焦距的空茫。
拿起遥控器,手指放在STOP键上,却迟疑着没有按下去。CD音响不断重复播放着同一首歌,明知这只会让他的回忆跟着无限重复,从火车上的邂逅、东楼的悸动、到那个星子在云隙间偷窥的夜晚......一遍一遍,像坐上不会停止的云霄飞车,回忆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旋转,叫他晕眩,怎麽也甩脱不开。
从皮夹中拿出东海的名片,背後有他熟悉的字迹,以男生的笔迹来说,东海的字相当漂亮,清秀是在教官室写毛笔练出来的吧!拿名片触着额头,孟冬闭上了眼,东海的笔迹从额头滑落鼻尖,带来记忆中的海风咸味落在唇上。
黑暗中,有一个光点逐渐扩大
火车从山洞里呼啸着闯出,空气里浓重的湿意跟着风从窗口灌进来。
微雨的天气,往海边的火车上乘客稀少。放在座位上的手牵着东海的,孟冬将手肘放在拉起的窗户上,转头看了眼假寐中的东海。柔软的发丝搔弄着他的鼻尖,弄得他有点
,却怎麽也不愿放弃那捕捉到的淡淡发香。
不算告白的告白之後,他们之间的互动模式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眼波的交流变了,东海那天天见得到的笑颜所构
的风景里添了一丝妩媚,把春天带到每一个季节里......再有的就是这相握的手。
东海的眼 掀起,含着浅笑的眼眸对上他的。
「这首歌很好听。」东海坐直了,分了一个耳机给孟冬。
「什麽歌?」孟冬戴上耳机,旋律溜进耳朵,「喔,KENNY ROGERS。」
「YOU DECORATED MY LIFE。」
「......这是我想说的话。」
东海睨了他一眼,「有些话用嘴巴说出来就不好了。」
「可是我还是想说,不说的话,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东海的笑容自信。
藏在两人身体间那相握的手紧了。那是全然的信赖相信自己,也相信对方。无须经由任何方式确定,在想起对方的瞬间,爱与被爱的感觉就流过心头,那是不容怀疑的真实。
所以那句重要的话他只说过一次,在一个下着大雷雨的天气里,地点是没有车影与人迹经过的公路旁的候车亭。
那一场雨,下了很久。看着向着两头延伸的公路静静地躺在灰漠漠的雨中,他有种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感觉。
在雨滴自屋檐滴落时,他吻了他,无数个他们映入千万水滴当中。如果一颗水珠即是一个世界,在那一刻,他们共同构
了千万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都属於他们,也只属於他们。
我喜欢你。他说。
他看着他,笑容淡淡的。
我知道。
没有反问,因为他读得出那双眼眸里的语言。他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所以,所有恋爱中的人最爱说的话,只有那麽一次在轰隆隆的雷雨声中透过口语传达出去那是真正的信赖。
或许,他对用嘴巴说出那句话的排斥就源自於东海对他的全然了解与全然相信因为了解,所以能相信,而因为相信,所以不需要说就知道。
「东海......」低喊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孟冬感觉一股撕裂般的痛在心上窜起。
DON'T SAY A WORD JUST HOLD ME NOW
AND I WILL KNOW THOUGH WE'RE APART
WE'LL ALWAYS BE TOGETHER
FOREVER IN LOVE
WHAT DO YOU SAY WHEN WORDS ARE NOT ENOUGH
那一段以悲切的旋律做为终止的爱恋,在再一次邂逅东海之後撕裂他心上的疮疤那不曾愈合,只是被选择忽视的伤口唱机里不断重复的歌曲让他更痛,但他却自虐似地不愿停下它。 他已经埋葬了那一切了,不是吗?他该当那一切不存在的......孟冬徒劳地要求着自己,放下了名片。白色的纸片躺在黑色玻璃桌面,上面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几个数字在他眼前跳动不受控制的手拿起了手机。
手机铃声在这时再度响起。
「喂?」
「......」呼吸蓦顿,「......东海?你、你怎麽会打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我接收到思念波。」东海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听见孟冬那头有熟悉的歌曲传来。「开玩笑的,我......是想问你......现在有空吗?」
「什麽事?」
「没什麽,只是想找你出来喝一杯。」 「我......我可能不太方便。」
「......这麽不给面子?老同学这麽久没见,好不容易联络上了,见个面聊聊也不行?」东海那边传出一阵震天响的喇叭声,他的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你家人不会管你管得严到这种地步吧?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怕什麽?」
「............那好吧!你在哪里?」「我知道一间不错的PUB,在中山北路。」
「给我地址。」「你开车?」「嗯。」「那地方不好停车,我骑车去载你。」
「..................」「我会多准备一顶安全帽。不是怕我技术不好摔死你吧?」
「............那好吧!我这里的地址是......」孟冬说了地址。「你家搬了?」
「不,这里是......打算作新房的。」
「......喔,在布置啊............你是一个人吗?」
「嗯。」「等我二十分钟。」说着,东海切断了通话。
车潮繁乱,一盏盏辉亮的车灯刺眼。东海捏紧了手中抄着孟冬地址的记事本从人群里挤出来,在骑楼下找到自己的机车牵出来跨上,戴上安全帽後发动机车,加入忠孝东路上仍然庞大的车阵中。
重逢之後,一颗心就悸动得像海的潮汐,不是不愿平静,而是受月的牵引而无力自主。所以有了那通电话。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但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音乐告诉他,被牵动的海潮不止是他自己,孟冬也一样。
月亮在一边的天空上放光,因为距离过远而敌不过身旁的路灯,但真实的存在即使看不见也仍然动人看过真正的月光的人绝对忘不了那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