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现在先下去跳,等到明年参加我们自己的毕业舞会的时候就没那个气氛了。」东海摇着头。
「什麽想法啊你,」孟冬笑着,「那照你这种想法,在你结婚以前你不就都不参加任何婚礼?」
「那感觉不一样......」东海把玩着手中的饮料,「高中的毕业舞会就这麽一次,我觉得,应该要怀着那种一边想着就要离开这里的一切的伤感,一边沈浸在点点滴滴的回忆里,看着身边同学的脸,把这最後的笑容深深地留在脑海里......那才叫毕业舞会。」 听着东海的发言,孟冬咯咯笑着,「惨绿少年。」
「我想替自己留下一个完美的高中生活的回忆不行吗?」东海起身,轻轻踢了下孟冬的屁股,「这里好吵,我们去走走。」
孟冬爬起来,跟着东海一起穿越旧北楼灯光黯淡的穿堂向操场的方向走去。
背後的声音逐渐淡远,风的声音清楚起来。黑暗中,旧北楼前面的油加利叶摩擦出自然的声音,在一阵狂风中,舞曲的旋律显得模糊。
东海回头看着新北楼前的那一片嘈闹,皱了皱眉头,「现在我对一年後的毕业舞会已经幻想破灭了。」摇摇头,「你不觉得放这种音乐太没气氛了吗?」 「舞会啊!」他们一路向着操场中央走去,「舞会当然就得放舞曲,不然难道要放骊歌?那是毕业典礼的高潮,毕业舞会只是前奏,不能抢掉所有的风采。」脚步踩在操场的草皮上,发出轻微的
簌声。「几首快歌以後会放慢歌,让那些暗恋学姊的学长们有圆梦的机会。」
对於孟冬等着看好戏似的兴奋,东海笑笑,迳自在靠近围墙的操场边缘盘腿坐了下来,双手往後撑,看着天空,不太感兴趣地说:
「僧多粥少,我看大部分的人会梦碎。」学校的男女生比例是五比一,在角逐者众多的情况下,最有可能发生的是没人敢上前邀舞。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谁敢冒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拒绝的危险上前邀舞?因此东海料想这个舞会高潮的气氛炒不起来。
「所以我们只安排了叁首慢歌,以免太多人接下去无心念书,降低学校的升学率。」孟冬索性躺成大字型,听着以星空作为衬底的快节奏舞曲。
「明年就换我们了......」东海跟着躺下,双手枕在脑後,天空里层叠的云缓缓移动,像这样注视着云朵,彷佛感觉得到地球的转动。
「开始在想明年的今天要请谁跳慢舞了吗?」孟冬笑问着,「刚才我听到有人在发誓,说要把握这剩下的时间赶快经营,免得到时候邀舞被拒绝没面子。」
「那你呢?你找到经营的对象了吗?」东海转头看向孟冬,只有星光的夜晚,所有的轮廓一片模糊,但他看得清楚孟冬。
「没有,我也没有想找过,」孟冬拔起一根草咬在嘴里转着,「你咧?」
「去哪里找啊?我的青春全部消耗在你身上了......而且我连慢舞都不会跳。」
「慢舞还不简单?抱在一起左右慢慢晃就是慢舞了。」孟冬爬起身来,吐掉口中的草,「我教你。」
「不要。」
「来啦!」孟冬硬把东海赖在草地上的身体拉起来,东海无奈,只好站直。孟冬右手执起东海的手,左手扶着他的腰,「另一手放我肩膀上,然後我数拍子,第一拍我跨右脚......还是左脚?不对,好像是左脚。」孟冬收回右脚,改跨出左脚。
「我咧靠右边走,你也不会嘛!」东海笑了。
「会啦!我现在想起来了,总之我左脚跨前一步......你右脚要跟着後退啊!」
听到孟冬的话,东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迟疑着後退,动作明显地笨拙。
「然後我往右跨一步,你跟着我......然後我後退......再往左跨一步,这就是最简单的舞步,会了吧?」
东海歪了下头,简单的舞步,大脑理解了,但是身体却很显然无法配合。
「那现在正式来......一......」没配合好,孟冬前进的脚虽然没踩上东海的,但他的右脚却被东海踩了一下。「不要看脚,看了脚反而不会跳。」
东海抬起头来,「我要先左还是先右?」忍不住又低头看着脚,被孟冬不耐烦地托起下颚。
「你先左......不对,右,你是右脚我是左脚。总之我左你就右,我右你就左,准备好了?......再来一次,预备......一、二......叁、四......」这一次配合好了,跳了一个完整的四拍。
东海还是忍不住低头看脚,成功後抬起头来,和孟冬相视一笑。
「............我跳的好像是女生的舞步......」收起笑容的东海突然想到这点。
「有什麽关系?先这样练习,等你熟练以後再换过来。」不理会东海的抗议,孟冬迳自低声数着拍子,脚步跟着拍子移动,东海也配合着。
「还说教我......我看你是在强迫我陪你练习。」
「不要看地上,一直看脚永远学不会。等一下来学转圈子。」
「转圈子就免了。」
「转圈子很好玩的,女生最喜欢这一套,转得她们晕陶陶......不过如果你不想学就算了。」孟冬耸耸肩。
「其实你也不会吧?」
「嘿嘿......是有点忘记。」
「我就知道。」
音乐的旋律高高地飘过操场的天空,听不太真切,清楚的是操场四周的声音,金露花在夜里散着淡淡的香气,叶子发出
簌的摩擦声,像细碎的交谈。 东海抬头看了下天空,云遮住了顶上的广阔,云隙间的星影也逐渐被遮住。躯体缓缓移动中,天际也在慢慢游移。
「嗯,换音乐了。」孟冬仔细地听着隐约传来的音乐说着,搂紧了东海的腰,「慢歌来了,准备好,正式来。记住不要再看脚了。」
东海没辄地翻了个白眼,抬眼对上孟冬认真的眼神,他不禁也跟着认真起来。
播放的曲子是首七0年代的蓝调老歌,前奏由KEYBOARD在贝斯的伴奏中滑出几个重复的音符,而後流 而出的是PERCY
SLEDGE略带鼻音而沙哑沧桑的浑厚喉音,宣 似地唱出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CAN'T KEEP HIS MIND ON NOTHING ELSE
随着音乐,两人的脚步缓缓移动。孟冬背後的景物在东海眼前缓缓滑出流线,彷佛移动的不是他们,而是这个世界......他们站在世界的中心,踩着旋转的地球,任音乐牵起他们的视线,紧紧地系着。
凝望着东海,孟冬的心随着抖落的音符一起隐隐悸动。
细细的发丝随旋律飘起,像羽翅般轻微的震动,是他曾在一个美丽的早晨遇见的春天树梢。
星光被遮住的夜晚,月亮也遁出了天空,但眼前的容颜亮着,像是沐浴在强烈的光芒之下,眉梢、眼睫、瞳眸、唇角挑出的微笑......是太熟悉的缘故?以致於在这原该模糊了一切形影的夜里仍然清晰? 听着混在歌声里的心跳,孟冬不知道那重而急的节奏来自何处。
风声远了、人声也远了......旋律在耳畔回绕出缠绵的祈求。
突然间,什麽都看不到了,只剩下那张牵动呼吸的脸庞。
I GIVE YOU EVERYTHING I HAVE
TRY TO HOLD ON
TO YOUR PRECIOUS LOVE
BABY PLEASE DON'T TREAT ME BAD
眼前剩下孟冬的脸,东海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心跳声渗进旋律里,炽热了身周空气,风的吐息停止,如同海啸般掀起的音乐瞬间淹没了一切。 静静地随着音乐的起伏专注凝望着彼此,不知名的力量盖下了东海的眼
。在隔绝了所有的光,视野落入一片阒黑时,唇上感应到的是人体的温度与触感,柔软的,无法以炽热形容的温度却似能溶化一切。
或许是气氛所引发的冲击,按在东海後腰上的手用力,孟冬吻上了东海的唇一切在这一刻停止,包括时间。
短暂的接触,在两人的意识里却漫长得如同无数个嫩绿的春天和深红的秋天被载在飞鸟的翼上旋过冷冬与炎夏。
自然得一如清晨悬挂在青草上的露珠,点点滴滴,是在时间的堆积下逐渐凝聚的情愫,在受到震动的这一刻坠落。
再睁开眼,落入彼此眼中的是起伏变得明显的胸膛。
跑过身畔的夜风沁凉,仍然有PERCY SLEDGE的歌声穿越油加利的叶缝被送来。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I KNOW EXACTLY HOW HE FEELS
孟冬放开了东海,视线却放不开。想说些什麽,喉咙却颤得发不出任何音节。
心跳的节拍脱序,东海竭力想让呼吸平顺下来,却是难以做到。低下头,手心竟已微微沁汗。
刚才的行动无法以理智解释,他们两人都失措了。默不作声地相对伫立於操场一角,夜空里飘扬的音乐换了节奏与旋律,他人的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们的却不一样了。 孟冬蓦地拉住东海的手,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双手紧紧地环住他,成了一个拥抱。东海轻轻地挣了一下,下一秒却顺着耳畔听到的声音缓缓拥住眼前的胸膛。怦怦、怦怦......这是谁的心跳?东海睁大了眼睛听着。
「慢、慢舞也有这种跳法......」吞 着口水,孟冬困难地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跟着孟冬的脚步,东海轻轻地踩着舞步。刚才的紧张感沉落,心情变得像最後一圈涟漪消逝的水面。
眼前的世界缓缓旋转,树丛、金露花、围墙、正在兴建的新音乐教室、司令台、篮球场、旧北楼前的油加利、穿堂直望过去,另一个天地的人们正随着快节奏的舞曲摇摆身体。
广阔的天空底下,覆盖着青草的操场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在隔着跑道能够倾听金露花低语的操场一角,他们两人听着心跳的节拍舞出和另一个广场上的人群截然不同的旋律。
I KNOW EXACTLY HOW HE FEELS......
记忆中的容颜和眼前的相合,唤回多年前的心跳。
歌声和旋律早已淡出,却仍在心上 着回音。当年是这样,现在也还是。
颤抖的手指费了一番功夫才点亮了打火机上的火,孟冬点起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接到东海投递过来的视线时,他勾起一边嘴角算是微笑。
「大学时学会的。」看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烟束,在飘高的时候散开,东海的脸在烟雾後清晰。「介意吗?」
东海摇摇头。
「喔......」两指夹着烟送到嘴边吸着,烟头上倏亮的红点像是传递着某种讯息的讯号,「学长好慢。」
「大概拉肚子吧!」东海不停地搅拌着面前那杯咖啡补上一句,「爵士的厕所设备不是很好。」
听到这句话,孟冬笑了。「你现在能习惯用外面的厕所了吗?」
「公司的比较乾净,勉强啦,但是我跑外务,所以......」谈起学生时代的事,东海的表情也柔软下来。
「你现在在哪里做事?」短暂的笑容退去後,孟冬问着。
「我在药厂,跑外务,纠缠大小医院用我们的药品。」东海从上衣内袋里掏出皮夹拿着名片。
「啊?你们现在才开始交换名片啊?」学长在这个时候回到座位,对交换名片这种例行公事熟练到在坐下同时手中已经拿着两张名片分别递给孟冬和东海。「这是我的名片,请两位学弟多指教。」
东海也递上自己的名片,学长看着东海的名片,「刚好,这边就有个大主顾,」推了下孟冬,「孟冬,你的咧?」
「请多多关照。」东海微笑着将自己的名片递到孟冬面前。
「哪里。」孟冬的嘴唇蠕动出这两个字的嘴型,递出自己的名片。和东海之间进行这种陌生人式的应对,让孟冬很不习惯。
他们曾经是那麽密切的......孟冬的眉头不经意地蹙起,落入东海的眼中。
仍然被牵动着......东海啜了口咖啡,抬起的视线定在孟冬脸上,穿透似的目光射入,孟冬回避了那对眼睛,学长喋喋不休的话语从他耳边飘过。
「学长,你家地址给一下,」孟冬打断了学长,掏出笔来,「我要寄喜帖给你。」彷佛声明着什麽的不自然语气,东海可以理解孟冬的恐惧。轻轻放下的汤匙在咖啡杯边缘敲出响亮的声音。
「哇靠!我才联络上你你就要拿红炸弹来炸我,你有没有人性啊你?!」学长埋怨着,但还是在名片背面的空白处写下地址。
「也寄给我吧!」东海迅速地写下自己的地址交给孟冬,「你不会寄挂号吧?我一个人住,你寄挂号我就收不到了。」
看着东海的微笑,孟冬明白,这是在有第叁者在场下的场面话。从他们在大学联考前夕携手逃到南部却被家人带回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签下心照不宣的契约,不能再出现在对方的生活中。「你比我还不幸,我至少是自己打电话去招惹他,你却是今天不幸被逮到......现在包礼金的行情价是多少?」
「普通交情的一个人参加一千八。学长还没被炸过吗?」东海的笑容自然。
「我在英国留学,两个月前才回来的,幸运逃过了好几劫啊。我看我包六百就好,我跟他没什麽交情。」
「呵呵......」东海应和着学长不怎麽好笑的笑话,掩饰了孟冬的不自然,还有他自己的。「我是从当完兵後就灾难连连,过旧历年前我遭遇连续轰炸,年终奖金就这麽飞了。」
「我看我今年要跟你作难兄难弟了。」学长笑着,转头看向孟冬,「什麽时候吃喜酒?」
「大概......年底吧!喜帖还没印。」
「什麽时候先带你的准新娘来给我认识一下?」学长搭着孟冬的肩,「请客当天让我亲新娘一下我就包一千八。」
「一千八就可以亲新娘?那我打算包叁千六耶!」
「叁千六......叁千六亲新郎、五千可以亲新郎的丈母娘......」学长大笑起来,毫没察觉自己的笑话不合时宜,「你包那麽多啊?你们交情有那麽好?」
「以前我跟孟冬是到哪里都在一起的。」喝着已经变冷的咖啡,东海淡淡地说着。「喔......」学长露出回想的表情,「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有陪孟冬到摄影社办公室来过?」「嗯,去过好几次。」
「啊......!对对对,」学长拍着自己的额头,「你是那个手语社的,我想起来了,这次是真的想起来了......孟冬拍过一张你的照片,角度取得不错,很漂亮,可惜光圈调大了一格,画面层次没出来,质感也差了点。」谈到摄影,学长再度滔滔不绝,声音混在咖啡的香味中一同淡杳。
乳白色的晨光中,少年的掌心捧着一只扑翅的小鸟少男日记那首曾经在东楼一起唱过的歌......
第叁乐章(下)
──WHEN A MAN LOVES──
不知你可明白暗恋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等在季节里的眼睛彷佛永远不能放晴
不知你可明白等待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守在深夜里的身影像沈默的吉他弦已断尽
我好想亲手给你这份泛黄的日记
在我年轻无知的生命里曾有属於你的记忆
我好想亲手给你这本沈重的日记
每页都写满最真实的自己每行都是无怨的叹息
倒卧在沙发里静静听着乐曲的尾音在空气里消散,孟冬拿起遥控器按下了REPEAT键,CD转盘再一次播放这首歌曲。
那是他们高二升高叁那年夏天的事。梅雨季刚过的星期天,青春在不安定的炎热气温下躁动,寻求着发
。毕业舞会那夜的脱轨被刻意封闭在脑海的一角,两人都没有再提起,只是一如往常地相处。他们在假日相约到学校去打球,打累了,就跑到手语社办公室去休息。
没有什麽人的学校在初夏高高的蓝天下显得消沈,连树叶都无精打采。燥热的空气适於午睡,孟冬选择跟个性吵杂的麻雀一起休息,趴在桌上打算睡觉,东海则是拿着扫把打扫这间共用的社团办公室。
听着扫把刷在地面发出的沙沙声,孟冬用眼睛追着东海,纤细的少年脸上毫无怨色地扫着地。这样看着东海,会觉得他是个沈静的人,或许别人也会觉得他很安静而且内向,但东海跟他总是有很多话说。 回忆一幕幕在孟冬脑海里掠过,翻腾起雨季里那被刻意压抑的感觉。
「为什麽会加入手语社?」
「吭?」
「怎麽会想到要参加手语社?这个社团感觉上很无聊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