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之声——丁冬
丁冬  发于:2010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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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SAILING

你说,我们逃走吧!
於是,在大学联考前的雨季,我们携手逃离了灰色的台北城。
火车摇摇晃晃,载我们往岛的最南端去。多风的城市被丢在身後、溢满绿色的平原也远了......我们正向着阳光肆虐的地带飞奔。
外面的黑夜将车窗化成一面镜子,映着你和我的脸庞。你睡了,做着被阳光唤醒的梦,然而我却失眠了。
在黎明曙光显露一片灰的渐层时,我们从灰色逃到蓝色,将自己丢进那猛烈的阳光底下,远离千万双带着评量意味的眼睛组成的灰冷人海,投进真正的蓝,那海与天的谐和色彩。
你笑着,要和我比赛谁先跑到岛的终点。
海风撕裂了身体,我们放逐自己於解放的错觉,笑着、跳着、吻着彼此......阳光照耀我们无知的年轻,攀着风的手以为抓到的是未来。
白色的灯塔矗立在蓝天下,这里是终点了。天很高、海很辽阔,但看着脚底下翻腾海浪的你脸上没了笑容。
缺乏摩西的手杖,我们找不到海上的路以抵达那片属於我们的天地。
蓝色的海波冲上天空,卷成叫人晕眩的蓝色漩涡,是天或海已然难分。但我们清楚地知道,即使天地逆转,这里仍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无路可走。你说,我们逃吧!
我看着海,久久没有说话。
重新上演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殉情记,你我也换不到认同的眼泪。
你唇边泛起透明的微笑,了然我的犹豫。你放开了手,我看见你的身体融入了那片刺眼的蓝......从此我盲了,蓝色不再是愉悦的色彩我们曾经如此向往过,在人世的边界、在蓝与蓝的交会点共
一体的梦。
我再也看不到蓝色。
他们说,同学会的地点在希腊左巴,一间用爱琴海的颜色装潢的餐厅,但我看不见。无论这里的天空如何希腊,我看见的仍是一片灰漠的荒原。
西装领带、交换名片,叁原色里少了蓝,我的世界是欢乐谷里的黑白画面。歌颂健康正直的欢乐家庭,是上演在框框里的戏、二度空间里的虚幻。 繁乱的人语车声从四面八方如海潮般向我袭来,压迫呼吸,被困在车潮里的我惊觉
无路可走。
我们逃吧!你说。
穿越了画在木板上的城市建 景观,在岛的最南端掀起的浪花冲上天空,破灭,散成无数水珠,嵌进风的隙缝。
你还在这里吗?
灰冷海波浮 ,充塞我的眼、鼻、口......
我仍然找不回我的颜色,所以我知道,你不在这里......
我们逃吧!你这麽说着。
曾经,在那个雨季里,我们携手逃进了阳光。你笑着,看着那个有颜色的我,我们携手跃进了那片蓝。
有勇气抓住真实的那个我牵着你的手,逃出了人群聚集的灰色城市;然而另一个怯懦的我,却亲手将自己推进那片喧腾的大海。 我逃了,在谋杀了自己之後。
阳光黯淡了,我倚着灯塔旁的护栏,凭吊死去的年少。

第一乐章
──孟冬──
是海的声音?
孟冬猛地睁开双眼,看见黯蓝色的海漫进室内,天花板上有不规则的网状波纹荡漾,光影纠结,变幻万端。海潮声一波波涌上,充斥耳鼓,带着炽热的节奏是狂野的鼓声。
心脏以原始的节拍跳动着,吹拂到脸上的吐息带着海的咸味,夏夜窒闷的黏腻空气附着在皮肤上,偷窃了海的味道,凝成汗水,在少年赤裸的躯体上流动,似依附着窗的雨。
记得,他爱以指追循水滴的路线。
手指滑落如水般顺畅,却是黑夜里擦亮的火柴,听不见的爆裂声刺穿了心脏,四野的黑蓝中渗入了一丝红,如滴进水中的红染料,随水摆
的红雾缓缓扩散,融入黑的隙缝,混合成暧昧的颜色。 瞬间,口鼻被蓝色的海水狠狠淹没、耳朵被蓝色的海潮声汹涌覆盖、眼里、脑里......全是那抹炙热的蓝色......
那个被海捉住了呼吸的夏夜,潮湿而闷热,一如这个夜晚。只是,自窗外传进的是车潮声,不是海潮的声音。
孟冬眨了下眼,天花板上滟潋的海波是呼啸而过的车辆车头灯闪逝而过所造成的幻觉。没有海,没有那片叫人晕眩的蓝......他正置身陆地,正常地呼吸着。
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想拂开那个早已被他抛弃的夏夜记忆,却在指缝间嗅到醺人的海风咸味来自海洋的风在他的心上流窜,放肆得彷佛胸膛下什麽也没有,只有一个空洞,源源不绝地吸进蓝色的海风。 一辆拔掉了消音器的车辆疾驶而过,再一次酿造海啸的错觉。
孟冬烦闷地下了床,赤脚踩在磁砖地上。足底的冰凉更加彰显上空的炎热,他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强力水柱哗哗地激冲而下,水花四溅,喷上浴室墙壁的米白色磁砖,一点一点的水珠因重力而下坠,汇聚成细流,沿着砖缝流向排水孔,在当处旋出小小的涡流,发出冗长的嗝声。
他注视着涡流的中心,感觉到排水孔所发出的吸力不止抓住了水,也正在将他往下拽,拉他进入那个深黑的隧道。
黑暗中,有喀答喀答的声音在耳中彻响......那是什麽声音? 遥远地......遥远地藏在记忆一角的声音。
刷电掣般呼啸而过的风中杂着机械平板规律的声音,倏忽黑暗过去,在眼前铺展开来的是早晨匀净的光线,从抬起的火车车窗外窜进来的风撕裂了我的头发,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却不愿意将朝向窗外的脸别过,只是透过缩小的视界看着窗外景物的移动。
蔓生在铁道旁的牵牛花被疾速拉成一道绿影,混杂在火车以双音节的喀登声所吟唱出来的节奏中,像是一张绿色的乐谱,紫色的牵牛花是音符,在无限延长的绿色五线谱上攀生,高高低低、疏疏密密,跳跃成歌。 我忍不住轻轻动起了手指,比画出脑海里回
的旋律。
蔡蓝钦的「出发」,一首适合搭配火车节奏的歌曲。车厢轻微摇晃间,窗外景物被飞快地抛开,有着既定轨道的火车一路向前直奔,感觉彷佛没有尽头。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拓展在眼前的,将会是种什麽样的景致?我想着,却没有答案。
对於刚进入十六岁没有多久的我来说,我的人生可以说才刚刚铺下开场白,未来对我而言是遥远而模糊的。小学时的作文「我的志愿」里那些无知的童言早已不留存在我的脑海,现在的我,只是在茫然的前进间掺杂些许期待......对於未来,我想我并没有太多的规划。
我只知道在进入了这所升学高中之後,必然的路途是上大学、考预官、当兵......然後呢?对於接下去的行程,我没有概念。
喀答喀答......火车规律的节奏断了我脑中的音乐。身体随着火车的行进而摇晃,在感觉自己的未来彷佛如同铁轨一般被固定时,我心中的茫然顿时扩大了......但这份感觉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在火车停靠台北车站时,我放下了这份思索。
背好书包,我站起来往车门的方向移动,却在两节车厢的相连处不经意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让我产生熟悉感的不是那个人的长相,而是他身上和天空同色的衬衫。我从来没有在这班往台北的车上遇到同校同学过,因此那抹浅蓝的出现让我有些讶异。
他的头微仰着靠在窗上,双唇微张,挂在耳朵上的耳机已经有一边掉了下来......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可笑。但是他睡得很熟,甚至连到站了都不知道,所以我想,他也不会知道他的样子可能已经让不少人窃笑过了吧!
我走过去叫他,「喂!同学。」并且动手将他推醒,「同学,到站了。」
他睁开眼睛,犹带惺忪地看着我,随即转头四处张望。
那对澄澈的眼眸有着出乎意料的清秀。
「火车站到了。」我对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他好像有点回神了,「喔,谢谢......」他用那还带着点变声期式的沙哑喉音跟我道谢。
「不客气。」我笑笑,率先转身走向车门。当我正走向车门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略显慌张的举止。或许是怕来不及下车吧!只见他慌忙站了起来,却忘记当初放在腿上的随身听可不是黏在腿上的,一站之下,惨剧立刻发生随身听摔到地板上,盖子不仅弹开解体,连里面的录音带都飞了出来。
「哇哇哇~~」他发出怪叫,手忙脚乱地捡着散落地面的零件。
我弯腰帮他捡起滑到我脚边的录音带。在手指碰到录音带的刹那,我的手指蓦地僵住这个世界是蔡蓝钦的纪念专辑。
我看着他,脑袋闪过一瞬间的空白。
「喂,快下车。」他的声音才刚窜进我的耳朵,我的手已经落入他的手掌中,被拖了下去。
火车启动的声音响在我的背後,喀锵喀锵的磨铁声带起了一阵风,我不禁眯起眼睛。
「啊,谢谢。」他拿过了我无意识拿在手里的录音带,爱惜地拍去录音带外壳的灰尘。
「你也听蔡蓝钦?」看着他整理好书包,我呆呆地问了这麽一句。老实说,我很惊讶会在身边遇到听蔡蓝钦专辑的人。这位才华洋溢却英年早逝的歌手在出了这张专辑之後便过世了,在缺乏媒体宣传造势的情况下,我以为这张两、叁年前的专辑早该被人淡忘。
「嗯。」他点点头,「他的歌很好听,我是他的歌迷。」展露笑容,牙齿白而整齐,是那种很容易交朋友的笑容。
「我也是。」
他眼里的笑跃进一抹喜悦。
有共同的偶像使得我和他在这一瞬间从同校同学的关系升级为朋友。在我们并肩走向出口的时候,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李东海。他跟我同年级,但我们的教室不在同一层楼。
「以前没在这班火车上遇过你,你是第一次这麽早上学?」想起他在火车上打瞌睡的情形,我做出这样的判断。
「我家最近才搬到基隆,今天是我第一次从基隆搭车上学,我怕迟到,所以特别提早出门,」他看了下手表,「早知道就晚点出门。」说着,他还打了个呵欠证明他的不习惯早起。
走出火车站,我充当向导带他到公车站去等车。还不到七点,但车站四周的空气已经整个吵嚷起来。「你经常都这麽早上学吗?」他问我。
「嗯,我喜欢早一点出门,因为这时候火车跟公车比较不会那麽挤,要是七点以後,真的会像挤沙丁鱼罐头一样,而且万一遇到塞车迟到,又得到教官室写毛笔字去了。」说着,我笑了。
这是不知道打哪个教官开始的规矩,犯错的学生会被叫到教官室去磨墨写毛笔。有些人视这种惩罚为苦差,但我还满喜欢的,而且我甚至因为几次被罚而跟教官套出挺不错的关系。他用笑容应和我,看样子他也有经验。
「写毛笔也没那麽惨啦!」他挥挥手,「我上次去的时候碰到教官在吃蛋饼,教官还请我吃哩!」
说起蛋饼,那可是学校的名产。每天傍晚放学时分,在靠仁爱路的後门外有个外省老伯伯在那里摆摊卖蛋饼,摊子就摆在陈履安家对面。他卖的蛋饼跟一般薄薄的一层面皮上
点葱花混着蛋随便搅两下就下去煎的单薄蛋饼可不一样,用的是口感味道丰富的萝卜丝饼,上面打个蛋去煎,又香又好吃。说到食物,他的肚子立刻很配合地咕噜叫了声,让我跟他都笑了。虽然我已经吃过早餐,但我还是决定等一下跟他一起去买早上学校正门外的单薄蛋饼吃。
不一会儿公车来了,我和他搭上公车,吹着自窗外灌进来的晨风聊着蛋饼和蔡蓝钦。
这个初识的早晨,空气有着和以往不同的清新,我抬头,看到窗外飘得高高的蓝天,颜色像我们身上的衬衫。
公车走走停停,一批人下车,另一批人上车,看熟了的景物在窗外流逝,平静地带过一天又一天。
在那些日子里我偶尔会跟东海搭同一班车,而那一天,我总是吃双份的早点。 说起来我和东海的互动模式极端单纯同车、发现彼此、微笑、寒暄、一起买早餐、进学校、分道扬镳。
然而随着日历换装的速度,一天一天,东海的脸在我眼底愈来愈熟悉。我们可以在分立操场两端的位置辨认出彼此,然後交换一个招呼的微笑,在车上时的话题也从蔡蓝钦逐渐扩张到彼此的校园生活老师、同学、课业。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好一段时间,直到高一下快结束的某一天。
那天的空气带着初夏那有点毛躁的炎热,正式宣告梅雨季的终结。向着
蓝偏去的天空里拉出龙须糖似的云丝,轻轻淡淡的。我在教室放下了书包,看着窗外,突然有去校园晃晃的冲动。
早已过了观赏东楼晨曦这校园四大名景之一的时间了,但我还是抱着相机摄影是我的兴趣信步朝东楼走去。在通往体育馆的路上,我看着高大的椰子树,想像自己两年後走在真正的椰林大道上的日子。
说实话,对於未来我仍是懵懂的。我并不是真的对那个校园怀抱着高度憧憬,只是很理所当然地将目标放在那里。自从上了高中之後,身上这与天空同色的衬衫与家人的期待就诉说着这个必然的未来,像是坐上一列直达车,摆在眼前的终点只有一个。
相信我,从我们学校毕业後要是去念台大以外的任何一所大学都会很痛苦这是学长说的,而这个说法则源自於无数毕业的学长。从入学那天起,我的直属学长就勉励我要好好用功,说要是我不念书,随随便便混过这叁年,就只能去当东海或逢甲的学生了。
对其他升学高中来说,这是种会叫人怨恨的骄狂,毕竟每年还是有许多人被排挤在大学的窄门之外,更有些人经过一番苦读还是只能考上吊车尾的私立大学。但在这所学校里耳濡目染了一年,我想我也染上了这股狂气,乐於承受他人嫉妒的眼光人不遭嫉是庸才这也是学长常说的话。
总之,我就在这种环境气氛及家人期待的影响下,选填了第叁类组,升上高二後就要调整轨道,全力朝着目标冲刺了。
不知是早晨清沁的空气,还是这高高的蓝天,更甚者,或许是我自己的思绪所致,我感觉自己的胸腔似乎扩张了开来,被某种我尚未能具体描绘出来的感觉塞满。
抬头望着天空,那片号称台北市最广大的天空就在我的双掌间湛蓝,我有种彷佛是自己在撑住这座天空的错觉。合拢五指,我试图抓着风,却在指缝间抓住乘着风飘过来的音符。
熟悉的旋律是从旁边的东楼二楼传来的。
和西楼那充满欧式古风的建 相较起来,少了拱窗的流线,方方正正的东楼建 显得
实许多。灰色的外墙、木质的窗框,顶上覆盖着黑色的瓦,东升旭日的金光豪奢地泼在屋脊上,让人忍不住觉得那金色的光会化成实质的雨沿着倾斜的屋顶
下,滴落在那许多於窗台上轻快跳跃的麻雀身上。
据我所知,东楼在很早以前就不用做班级教室了,但究竟是从哪一届开始的我不清楚,毕竟那是在我入学之前的事。据说是因为有一次地震震掉了天花板上的灯,所幸是老师早已让学生离开教室,才没发生任何意外,但校方为了安全起见,就将老旧的东楼辟做社团办公室。
我看着那扇飘出音乐声的窗户,不知道那是属於哪个社团的。对於每天放学後热中於在摄影社办公室混的我来说,东楼不属於我的领域。但我直觉认为那扇窗户里有我所认识的人。
沿着东楼旁边与南楼相邻处那道有着铁锈斑驳的栏杆的楼梯爬上二楼,我距离那唱到中段的「少男日记」愈来愈近。
少男日记蔡蓝钦的歌。
 我好想亲手给你这份泛黄的日记
 在我年轻无知的生命里曾有属於你的记忆
 我好想亲手给你这本沈重的日记
 每页都写满最真实的自己每行都是无怨的叹息
在熟稔不过的歌词後,我看到东海。
原来手语社办公室在东楼。他没发现我,只是专心地以肢体表现歌词。配合着旋律,指节修润的手指描绘出一个一个的字,细腻顺畅如行云流水,以柔缓起伏的波线串连成句我彷佛能看见音符在他的指尖跳跃。
第一次,我发现旋律是有形的。
不自觉地捧起相机,我让镜头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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