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之声——丁冬
丁冬  发于:2010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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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家不同,孟冬的家宽敞明亮,有个很大的客厅跟电视,我去过几次。他家有四个小孩,他哥哥念北医,小他一岁的妹妹是北一女的学生,还在读小六的弟弟现在已经看得出将来是要到植物园对面的建中去就读的了。一个很典型的健康家庭,像是该出现在电视影集里的那种。他爸爸是妇产科医生,自己在家附近开了间诊所,妈妈是尽职的家庭主妇跟医生娘,家族里几个叔伯都是从医的,听说他还有个叔叔是叁总的医师,好像还做到了某某科主任的样子。
说起来,我和孟冬的家庭环境差距不小,我妈没读过多少书,在美容院做事,我姊高职毕业後就去一家连锁型的面包店工作所以我家常常有面包可以吃,我妹还在读国中。如果要从这一点来说我跟孟冬是处在不同阶层、不同世界里的人也无不可。但成人世界里的阶级差别一点也没有污染到我跟孟冬的友情,我们像兄弟一样相处,至少,在孟冬打破我们之间那层友情的隔膜前是如此。
那是一段几近疯狂的岁月,是一段怎麽也忘不掉的岁月。
猛烈的阳光、撕裂灵魂的强风、绿影、蓝天、和海......许多鲜明的颜色至今不曾稍褪,笑声和嚎叫伴着记忆中的音乐一起重现,像录制好的MTV一样,放进机器里按下PLAY键的刹那,所有关於他和孟冬之间的就会重演一次。
对东海来说,那份真实而强烈的情感不曾被岛屿尽头的海浪吞噬。在那最後一次的火车之旅中,孟冬的年少或许被遗弃在海天交接的尽头那冲不破的一道墙但他的没有。
所以每当看着在天空里遨翔的禽鸟时,东海都会想起孟冬从不抗拒回忆的涌现,却也不曾试图缝补那段错失。高中毕业後,他跟孟冬断了所有联系,现在他所拥有的是回忆、天空,和逛摄影展的兴趣。或许是希望能在这些摄影者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吧!并不是想接起那条已经断落的线,只是想确定他还和自己一起在同一片天空底下呼吸。所以东海一直注意着相关的消息,只要哪里有摄影展,哪里就会有他的身影。
但他一次也没有在那些场合发现孟冬的存在。
或许他已经放弃了追寻那个梦想了吧!在走进爵士艺廊二楼的摄影展会场时,东海这麽想着。
这个展览空间不大,又适逢开幕酒会,因此四周挤满了属於亲朋好友身份的参加者,像东海这样纯粹的参观者少之又少。他静静地欣赏着墙上的摄影作品,顺着参观动线一幅一幅地看过去,从彩色到黑白。摄影作品的风格并不是他偏好的类型,以风景照居多,近乎偏执地遵守着叁一律,中规中矩,完全没有时间感的作品。东海看着,在视线接触到位於角落处一丛鲜
盆花旁的一幅只有8X10大小的黑白照时,他的脚步停下,为着画框里被框住的那对翅膀。
在这里被框住的,在真实的时间里早已飞得不知所踪。
感觉到自己被一股似曾相识的失落感占据,东海的肩膀沈了下来,他所留住的跟这幅作品一样,只是一个从时间之流里剪下的片段,在真实的人生中,从手中射出去的纸飞机是不会再回到手里来的。
抓在手中的纸飞机在一个傍晚被射了出去,飞向那蓝色的世界。
脚底下是充满了水分的基隆,高矮不一的建物挨挤在一起,簇拥着窄小弯曲的巷弄,杂货店前堆着高高的纸箱,占据了本就狭小的骑楼,另一边叠了四五个鸡蛋篮,上面挂了一排在卖的雨伞,雨伞外面的塑胶套已经沾满了灰,变成像是用淡黄色玻璃纸包着的。一辆卖菜的蓝色小货车就停在巷子转角处,有个欧巴桑在那里挑拣着蔬菜,一群玩得衣服邋遢的小孩跑过,踩溅起地面上水坑里的水,嬉闹声响在这个蓝蓝的暮色里。所有的景物全部染上一层蓝,深的、浅的......深蓝的是屋顶,浅蓝的是墙,远山罩着雾,呈现一种混浊的灰蓝色,天空是蓝紫色的,从山的线往上渐层延伸,愈往上愈深,却毫不厚重,像是深蓝色的颜料加了很多水一般,在顶上轻飞。对面顶楼晒的衣服被风吹动,白色床单变成水蓝。每一个颜色都染上蓝色的影子......像是装上了蓝色滤镜的镜头所看见的世界。
眼前的孟冬也是蓝色的,望着海的方向沈默。刚下过雨的基隆薄暮像他的心情,饱饱地吸满了水分,忧郁而滞重。
「不转组了?」我问孟冬。
孟冬点头,视线飘往顶上稀薄的蓝紫色。
天空上,养鸽人家放出去的鸽子成群飞翔,那蓝黑色的小点顺着哨音成队回旋,随着指挥旗的飘扬变化队形。
哨音、指挥的旗子、鸽笼......原来飞在空中的自由也有限。
撕下一张白纸,我细心地折出对角线,再将尾端剩馀的长方形裁掉,用这张完整的正方形纸张开始折起来,孟冬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时间在沈默中流过,渐渐的,一只淡蓝色的纸鹤在我的手指下成形。
「你的手好巧。」孟冬看着放在我掌心的纸鹤说。
纸鹤的翅膀翘向天空,彷佛振翅欲飞。
「给你。」我高拎着纸鹤的脖子,两指一松,纸鹤轻飘飘地落入孟冬的手里。「愿望鸟。」
他笑了。
「好漂亮......的翅膀......可惜飞不起来。」
我索性摊开笔记簿,再撕下一张纸,开始摺起纸飞机。
「今天舍命陪君子,我们来折可以飞的。」
孟冬笑着加入了我,我也响应他一个微笑。四只手撕下了一张张的笔记纸,我们专注而细心地摺着纸飞机。
对摺,摺进想飞的心;摺出机翼,摺进飞翔的梦。纸飞机从手中滑出去,载着我们飞上天空蓝色的天空好近,风吹开了我们的头发,也吹开了笑颜。顺着气流,我们回旋过那群鸽子身畔,俯瞰脚下的世界。人们变得好小,孩子们跑着笑着穿越巷弄。杂货店、蔬果摊、顶楼的水塔、晒着的衣服、山脉、天空......我们回旋、翻飞、倏起倏落,天空在我们的脚下、土地在我们的头顶,像是乘坐着叁百六十度回旋的云霄飞车,我们不断转着、飞着,看天地旋转......
抓住风,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我们爬到和隔壁天台相邻的围墙上,看无数纸飞机疯狂地飞翔在蓝色的世界里,一架又一架从我们手中出去,鹰般地滑翔,乘着风,一个优美的回旋,飞过相对建
物间的空隙、飞过隔壁人家的天线、飞过对面的晒衣架、飞过水塔、飞过所有建 的头顶、飞向天际
那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座天空,那一色的水蓝里植满了我们鼓翼的声音在一个最真实的夏天里。
纸飞机盘据了天空,飞向各个角落,机翼载走烦恼,带着我们的笑声一起飞扬,放肆而狂野。我们彷佛变成了东楼的鸟,恣意地高声叫着、笑着、飞翔着......我们在释放的兴奋中一起唱起蔡蓝钦的歌。
 啊这无知的年少带着几许无知的苍老
 人们细数你那模糊的荣耀
 啊我多想忘掉这般世俗冷暖的束缚
 在沈默之前为我生命做永远的追逐
纸飞机的翅膀载着我们的年少、我们的歌声,以及我们的心,所有青涩的哭笑与梦想,飞翔在那一色的蓝之中那海天的交接处,世界的尽头。
然而相拥的我们在岛屿的最南端坠落了,在雨季里,在那堵冲不破的墙前面,笔直下坠。
随着气流滑翔的梦是从手中出去的纸飞机,一如年少,不会再飞回来。
在那段蓝色的记忆在脑海里终止播放时,无限巨大的是那张框住一对翅膀的黑白照,镜面上映出东海淡薄的影子。
蓦地,东海觉得自己被一道视线锁住,於是他转头,搜寻那道目光的来源,却在一个晃过去的人影後见到熟悉的脸孔是孟冬!
刹时原本围绕在四周来去的身影消失,声音也跟着不见,剩下裱装精致的摄影作品一幅幅整齐沈默地挂在白墙上,经过设计的灯光打下,白墙反射出温暖的颜色,却暖不了沈滞的冷空气,两人之间相距着六、七步左右的距离对视。
「孟冬?」下意识地,东海摒住呼吸,怕一个眨眼、一个呼吸,这个时间片段就又飞走了。
孟冬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东海。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麽多年後又遇见。
几乎成为真空的空间,没有一丝声音,沈默的重量压在两人肩膀上,让他们无法动弹。
「你们认识?」一个穿着整齐西装的男人走过来,模糊的脸孔上那张嘴发出一些声音。
「嗯,高中......同学。」孟冬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真的?那你也是我学弟罗?贵姓?」对东海而言只是一个模糊影子的男人对他伸出手。
「李,李东海。」东海伸出手和对方相握,呼吸在这时被释放,眨眼间所有的人影语声回到这个空间。
「李东海......」男人微微仰头回忆着,想了一下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的脸我好像有点印象......可是很模糊......你几班的?」
「我跟孟冬同班。」东海看向孟冬,发现他躲着自己的视线,「也许学长看过我的照片,不过那张应该看不到脸才对。」
男人竭力思索着高中时代的回忆,却什麽也抓不到,没两叁下就放弃了。但孟冬在听到东海提及那张照片时,心脏却猛地缩了一下。
那是他帮东海拍的第二张照片,第一张是东楼里的少男日记,第二张则是在东海的房间,那满盈着湿黏海水味道的空间里,赤裸着上身的东海背靠着墙吸取藏在水泥底下的清凉。
电风扇的扇叶转动,发出嗡嗡的声音,让光影跟着一起转。
自窗外斜射而入的薄暮微光在东海身上铺下淡蓝色的影子,因看向窗外而略侧一边的头将颈脖和肩膀的线条拉出漂亮的伏线,细致的光影修饰了肌理和锁骨的线条,窗框的影子从他的身体横过,斜躺在墙上,眼前这淡蓝色的图像彷佛追寻的凝望,虔诚而专注。
「惨绿少年!不要动!」
「干嘛?」东海问着,没有动,只是转着眼珠子追孟冬的身影。他正站到椅子上拿放在书架顶端的照相机。
「我要拍你,不要动。」孟冬拿下了整个防尘箱,抓出相机後就在里面翻着底片。「奇怪,我那卷五十度的底片到哪里去了?」
「你哪有买五十度的?你都买一百四百的比较多,而且这种光线你要用五十度的拍啊?」
「用脚架啊!五十度的画面才够细致。」
「我的皮肤没那麽细,用不着吧?」
「不会啊,我觉得很细。」孟冬回答着,露出一个色色的笑容。
东海笑了笑,继续维持着这个姿势。
「找到了!」一声欢呼後,孟冬架起脚架,俐落地做好一切拍摄的准备工作。东海喜欢看他这种神情,认真而且坚定、心无旁骛,是定了航向的帆。彷佛可以透过这样的孟冬看到未来的孟冬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专业的摄影师。东海一直这麽相信着。虽然在家庭的压力下,孟冬转组的行动没有成功,但是他已经决定要跨组考了。
东海看着孟冬,眼里装着微笑。
「别看我,看窗外。」孟冬指示着,透过镜头看着淡蓝色的东海。视线锁在窗外的天空上,表情沈静,像是砖墙上沈默的叶影,从影子的线条就可以看出风的流向。孟冬突然决定改变构图,「随便你看哪里吧!别动就好。」将镜头从东海的侧面横移,框在下颚到脖子、肩膀那条弧线下方,呈现基础的叁角构图,剩馀的空间留给了白墙上的窗影。
向往窗外天空的画面里,那个淡蓝色的身影被照相机留了下来。
再抬起头时,孟冬看到那道向往的视线是射向自己的。蓦地他发现,自己也是那张淡蓝色相片里的一部份。视线融合,敲起他的心跳,成心底压抑不住的悸动,让他扑倒眼前那具半赤裸的少年躯体,唇舌交接时产生一种漂浮感,彷佛潜在透明的蓝色海水里,被盈满的蓝包围,深深地沈落......
如果说,东楼那一首少男日记是他们之间这支旋律的前奏,那麽,这一段炽热的快板便是主旋律。以华尔滋般的轻快回旋流转的光阴,旋进了无数个晴天雨天、白昼黑夜......搅拌进无数缤纷色彩的光流转得人晕眩。
那时的他们,没有想过这首旋律会有中断的一天,直至一个突兀的休止符蓦地切进,打碎了这个淡蓝色的瓶子,遐想与梦的花叶成为残骸,静止在时空的一角。
那是被刻意遗忘的一个颜色,不想再看见的颜色。
看着孟冬闪躲的眼睛,东海知道,这个重逢不是他所期待的。浅浅地,东海笑了。
真的忘得掉吗?孟冬?被灵魂记忆下来的旋律,真的忘得掉吗?
第叁乐章(上)
──WHEN A MAN LOVES──
「好久不见了。」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味,漂浮在人声的隙缝中。东海搅拌着面前的咖啡,浓黑的液体被牛奶的白渲淡了颜色。
「是啊,有十、十一年了吧......」孟冬显得有些局促,不时抬头望向厕所的方向,希望去上洗手间的学长赶快回来。「你看起来过得好像还不错。」
「是啊,还不错。」孟冬从上衣口袋掏出香菸,BOBBY HELMS的MY SPECIAL
ANGEL的旋律在合音中不断重覆地低吟着ANGEL後遗落几个零丁的音符进入结束,接着响起了另一首歌,在前奏响起时,孟冬拿过桌边烟灰缸的手颤抖了一下,东海的肩也同样地微震。视线接触,和旋律交缠。
贝斯滑出重复了几个小节的相同音符,蓝调音乐旋出一段记忆,是黑夜中轻 的池水,映着星光,闪出手指在琴弦上的弹动。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PERCY
SLEDGE在一次偶然中即兴演唱出的冠军抒情曲。一次情感酝酿的爆发,像是擦亮的火柴,在瞬间亮了黑夜......
震动的弦激起涟漪,缓缓 开
属於高叁生最後一次放纵机会的毕业舞会在梅雨季节来临前的一个夜晚举行。学校在新北楼前的中庭广场上布置了一个小舞台,路灯与路灯间挂上了小灯泡,让平常显得端正的学校多了丝放纵的浪漫。大部分的男学生都穿着校服参加,只有少数几个换了便服,但校园内属於少数族群的女生却一个个都换上刻意挑选的衣服,点缀的多彩颜色让校园内的气氛脱序。
由学生自组的一个乐队表演了几首歌揭开毕业舞会的序幕,表演得不怎麽样,但学生的兴致还是很高,纷纷用力地吆喝鼓掌,颇有同乐会的气氛。
这个专为高叁学生而举办的同欢晚会,由二年级学生负责场地布置,孟冬也是其中一员。他站在舞台边抬头看着天空,云有点多,几颗星星在云缝间闪烁成模糊的光点。没有什麽风的天气和过多的人潮聚集连中楼背後那些从来没开过花的梅树下都有人影使得原本总是吹刮着强风的新北楼中庭变得闷热。
舞台上的表演结束後,台前聚集的人群散开,改由音响设备播放快节奏的舞曲,都是时下流行的曲调,学长姊们跳着舞说是跳舞,其实大部分的人还是叁叁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只是躯体处在轻微的摆动中而已这才是毕业舞会真正的开始。
人群逐渐扩散到中楼前的中庭,只是人数较少。新北楼上还有几间教室开着灯,看来有人不愿意放弃这个夜晚,还在拼命用功。只是孟冬非常怀疑,在这种浮动的气氛下,教室里的人是否真能不受影响地专注於课本上。
帮忙搬下舞台上的乐器放回教官罚人写毛笔字的小休息室後,孟冬可以算是暂时没有事了,接着只要等舞会结束後整理场地就好。他从纸箱里挖了两罐饮料,避开人群,走向中楼和新北楼之间连接的走廊。
走廊是和新北楼一体的设计,米色的墙砖还是簇新的,一楼的走廊处有跟西楼建
一样的拱窗造型,从接近垂直的角度望过去,一个窗套着一个,颇具视觉上的趣味,但在目前光线微弱的状态下,景点又在另外一头,所以看不清楚。
孟冬往新北楼一楼走廊走去,沿着难得喷水的喷水池浏览了一下,在一根柱子旁找到东海。他把手中的一罐饮料往东海怀里一丢,就在他旁边坐下。
「没事啦?」 「再来就是等着整理场地了,」孟冬拉开易开罐上的拉环,「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吧!你怎麽没下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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