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一个接一个在我脑海里探出头来,我茫然无所归往的心像离了轨道的卫星,在一片虚空中无所适从地漂浮,找不到答案。
十一年了......不算短的光阴、漫长的空白。为何十一年的时间长度无法将大脑里叁年的记忆消除?和东海相识,甚至不到叁年。
如果十一年不行,那麽加倍,二十二年呢?用十倍的时间去稀释,淡得了那浓冽的记忆吗?
我不知道答案是肯定抑或否定,确切知道的答案只有一个那是十一年前就知道的我跟他之间没有未来可言。这次重逢是个意外,而千百个意外也改变不了挡在眼前的未来。
每一辆火车都有既定的轨道、既定的终点,十一年前,我们亲眼目睹了那个终点。也是这样一个透着冷的夜晚,我和东海相约在台北车站。
五月的台北盆地浸在湿淋淋的雨中,柏油路被路灯照得一片水亮,邻近大楼的霓虹灯在水坑上映出不断变幻的色彩,显得迷离而又虚幻。
东海迟到了。看着人影稀少的车站,我心慌起来。时间在焦虑中拖着牛步,滴滴答答的秒针几乎要把我逼疯。
直至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双眼,高悬着的一颗心才回到正常的位置。
东海几乎是用扑的进入我怀里。他趴在我肩上喘气,等呼吸比较稳定後才离开我的肩膀,说:「好险,差点溜不出来。」他笑了,彷佛我们只是相约出游。
「怎麽了?你妹看着你?」我不知道东海怎麽笑得出来,在我们的关系被家人发现,禁止我们通电话、在校外见面的现在。
「没有,她也看不住,是我妈今天特别早回来。」东海耸了耸肩,将两手插在口袋里,我们一起向搭车月台走去。我注意到他裤子上的一块污渍。
「裤子怎麽了?」我问他。
他低头看了一下,「从厕所窗户爬出来的时候沾到的吧!」拍了拍裤子,发现拍不掉,只好耸耸肩算了。「几点的车?」
「十一点半。」我握紧了手中的车票,「明天早上六点半到屏东。」
他低头看表,「快到了,走吧!」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快步跑起来。
不是连续假期,也不是星期六,所以这个时间往屏东的车搭的人不多,因此月台上没有多少人。一个穿着制服的台铁员工来回巡走,目光在我和东海身上停留了一下,那身像警察似的服装让我不禁紧张起来。这种时候,我和东海这样的高中生背着旅行袋出现,他大概觉得很奇怪吧!我希望自己脸上不要出现作贼心虚的表情。穿着制服的身影走到了月台另外一头,又再走回来。我拉着东海缩到那道疑惑的目光所不及之处,祈求火车的声音快点响起。
不久,火车准点进站,我们抢第一个冲进车厢。
我从窗户看着那个身着制服的背影,看到他走进了楼梯口,我才跟着松了口气。转头看向东海,他的表情很平静......他不怕吗?坐上了这列火车,我们的未来就和别人完全不同了......火车一直不动,我开始焦虑起来,怕家人会发现我们的出走,怕家人的脸随时会出现在窗玻璃外,将我和东海拖下这列火车。
这个夜晚,不安与焦虑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压迫我的呼吸心跳,我有种想吐的晕眩感。
蓦地,我手上传来一阵人体的温暖,东海握住了我的手。轻微的颤抖,他脸上有挤出来的微笑。一样的忐忑,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让彼此相互依靠着。
旁边座位的一个老先生看了我们一眼,随即从上方置物架拿下行李,换到後面的座位,离我们远远的。
我感觉身旁的空气突然冻结,像是被丢进一个真空的世界,听不到任何声音。
蓦然间,我有拔腿冲出这节车厢的冲动。
火车就在这份迟疑间动了起来,慢慢地,轮子摩擦着铁轨,发出嚓嚓的声音出发了向着岛最南端的阳光地带驰去。
阳光......是的,我们是为着抓住那片阳光而搭上这列火车的,我们要丢开这湿冷的雨,投进真正的阳光底下。听着喀登喀登的火车节奏,我感觉那份狂躁的不安彷佛被安抚了。
握着东海的手紧了,我确切地知道自己握住了什麽。
「你在想什麽?」东海问我。「没有。你饿不饿?我有带吃的。」
东海摇摇头,「你怕吗?」
「有一点。」我无法对东海说谎,即使是伪装坚强也办不到。
「我也是。」他笑了笑,「不知道小鸟第一次飞以前是不是跟我们现在的心情一样......不过没关系,我们一定可以飞得很好。」
「嗯。」我附和他,开始计画起未来。我们决定到屏东的小镇租个小房子为了这个,我们把所有的存款带在身上然後去找工作,在那里定居,只要两个人同心协力,我们也可以活得很好
照自己的想法活,而不是走在他人为我们铺好的轨道上。
我们谈着未来,那美好的描绘将笑容重新带回我们脸上。这一刻,我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好留住这个笑容,永远。(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害怕面对未来的因素存在,所以才希望时间能够停止流转。)
东海倚靠在我的肩上,我不禁想着,如果有一天这总是带给我关於春天的联想的发丝成冬天的雪,那将是种什麽样的景象?现在提供肩膀的我,有这个自信许诺永远吗?现在的笑容,能够持续永远吗?
突然间,我茫然了。
时间是流动的,而流动的时间之下没有不变的事物,在这个定律下,我无法描绘永远的形貌。
未来,真的能如我们所描绘的一般美好?
距离大学联考还有两个月,比其他人早一步跨出摇篮,我们将要面对的是未知的风景,不知道横在前面的是什麽......才十七岁的我们,真的能拓开这片荒野上的荆棘,为自己辟一条道路?
我想,我的自信或许没有我想像中的强韧。在和东海相约搭上这列火车时,我有掌握风向的自信,但现在,通往未来的大门开了,我却止不住膝间那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起的颤抖。
高中没有毕业的我们,在现实的世俗里,我们真能靠自己的肩膀顶着一片天?
不安无限扩大,交换的语言沈默了。当风城被远远地抛在铁轨之後时, 在我耳畔的是东海沈静的鼻息。
拂起柔细的发丝,这春天的树梢,你可是正做着关於阳光的梦?我想加入你的梦,但是我能吗?
被夜黑化做一面镜子的窗玻璃上映出一张脸,在拉出的速度线中迷失。
我能加入你的梦吗?东海......
第四乐章(中)
──HOLD ME NOW──
SECTION 3 我们之间
原以为会再一次断了彼此间的联系的......在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冀望已久的声音时,东海的心跳出现极不规则的频率。
自那夜之後,燥热的夏天在彼此毫无联络间结束。但在忽冷忽热的气温反覆煎熬着人的时节,却来了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孟冬沈默着,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拨这通电话,更没想到东海会接起电话这个时间......他不应该会接的,却在铃响第一声就接起来了。
「怎麽不说话?不会是打错电话吧?」
「不,不是......」慌乱思考着该说些什麽,孟冬无措地抠着话筒。「呃......其实......真的是打错了。」 「现在是......」东海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半夜两点多。」孟冬不说话,全副心思都在悔恨自己的笨拙。这个时间打错电话,而且还错打到他那里去......根本是将所有的思绪全部摊开,任东海一览无遗了。
「睡不着吗?」东海在椅子上坐下,点亮了书桌上的台灯。跟以前一样的语气,像每次听着孟冬倾诉时的宽慰,提供无限大的空间吸纳一切。
「............嗯。」孟冬的不安定得到声音的安抚,人缓缓倒进椅背里,放松了身体的力量。
「在想什麽?」
「想我们之间。」
「..................」
「最近,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们这样太不自然了,我们......曾经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那麽要好的......说要全部忘记是太难了。在上次见面之後,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 「嗯。」
「我一直很珍惜高中叁年的日子,我所有的回忆里面都有你在,在这种情况下,要我当作我从来不认识你,或者要我在路上碰见你却当作不认识,我觉得我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想............毕竟我们当初并不是因为个性不合而分开,那纯粹是环境的问题......」
「这点我们都知道的,不是吗?」
「......是啊,所以,我想我们没有必要扭曲自己,当对方完全不存在。我觉得那样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 「嗯,同意。」东海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你对我们之间......有什麽建议?」
「............什麽意思?请你说明白点。」
东海礼貌得冷淡的语气让孟冬失措。「我是说......我们......仍然可以是朋友。」
「朋友?」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对吧?虽然我们曾经相爱过......但那也不过是从一种关系转变到另一种,那,为什麽我们现在不能从......已分手的情侣......」语气里听得出是经过一番挣扎才说出口的,「再变回朋友?」
「........................」东海说不出话,脑袋一片混乱。
「我已经要结婚了,我想我家人跟你家人都不会再把过去那个,我们少不更事时所犯下的错误放在心上,那些都过去了。」
「朋友?」紊乱的思绪,无法分析刚才听到的言语里面有多少真心的成分。
「嗯。」
「我不知道......我现在有点乱......」东海压抑着摔电话的冲动,紧紧闭上了眼。
「我们不能只是朋友吗?......我珍惜过去的那段友谊,那已经是我的一部份了。我可以对你坦白,自从上次在摄影展遇到你之後,我经常想起高中时候的事、想起我们之间......」
「我也是......」
「我想,回忆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越不想去想它,它就跟得越紧......那种时候......」词穷了,不知该用什麽样的语词来表达那种煎熬。「我们为什麽要这样?我是说......我觉得如果去面对它,可以让我们都好过......我们可以是朋友,偶尔通通电话、有空的时候约出来吃个饭聊聊天......就像朋友一样。」「.....................」
「不行吗?我们不能继续当朋友吗?」
「...............」
「......我、我想我还是......需要你这个朋友......」
「....................................也好......」
孟冬闭眼吁了口气。
「睡得着了吗?」
「嗯。」如释重负,孟冬轻轻点头。
「那就好......」之後的琐碎交谈,都以一种模糊的线条方式掠过东海的耳朵。在话筒传出耳鸣似的嘟的长声时,话筒自耳边掉落,他低着头,胸口的衣服在手指的紧抓下皱挤成团,一如眉目。心上的一点痛出尖叫,开启的口中发出的声音怎麽都传不出去,像被抽掉了声轨的影片,只有一种低频的音鸣在四周漫开。
灯暗了,落下的雨滴在阒黑中打湿了春天的树梢。
SECTION 4 给你.
孟冬
前几天,翻出了一张小书签,上面是插画家叶祥明的画这个画家的名字还是我近几年才知道的秋草黄的地、淡黄的天,矮矮的篱笆旁有相对的两匹马低头吃草,恬静的气氛,上面提着郑愁予的诗。
仰视着秋天的云像春天的树一样向着高空生长
朋友们都健康 只是我想流浪
这个秋天,我找到了以前你送给我的这张书签,背後有你的字迹,丑丑的,签名故做花俏地把「孟」字下面的皿画成一张咧笑的嘴,看起来像张挤眉弄眼的脸......你说你在书店发现了它,本来想自己收藏,结果想起我曾写过这句诗给你,就决定还是送给我了。
我很高兴你想着我、记着我,每次摸着这张卡片,总有一股暖暖的感觉从我身上流过。但现在摸着这张卡片,却觉得讽刺。
在重新定义我们之间之後,我常可以透过电话听到你的声音,听你谈你的工作、受到的闷气、压力;听你谈结婚准备的琐事、为婚宴场地问题意见相左、和未婚妻家人之间由聘金数目引发的不快......我甚至帮你整理你未来的家,因为你未婚妻对家具摆放的位置不满。
然後,你会对我说声谢谢......接着是你无法透过语言表达的复杂心情,用你的双眼告诉我,我听到了。
我想,做为一个单纯的朋友,我很称职。偶尔不经意
漏的情绪,你也没说什麽,只是静静地包容,作为一个朋友,你也很尽力了。我们都很努力地维持目前这个定位。
在以书香装潢的书店,我看到书架上有关於性别议题的丛书,有不少是关於同志的,我猛然惊觉,我被时间抛在後面了。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极端缺乏这方面的资讯,我忍不住要想,如果当初我们阅读过这些,我们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现在? 至少,在我们恐惧的时候,我们可以确信和别人不同的不只是我们而已,我们并不孤单,那样,我们是不是会有多一点的勇气?或者,你,是不是会有多一点的勇气?
站在这个书柜前面的我,或许在这个画面里显得敏感,因为我接收到不少对着我投过来的视线,怀疑的、猜测的......我无法正确地转述出他们眼里所说的语言,而我也不想去析解,我只是看着天空,又高又蓝,跟那个被羽翼状的云环抱的圆形天空一样高、一样蓝的天空。 或许,这就是我俩之间的差异。
我从来不是另外一个你,我只是专注地看你、听你。
现在也是秋天,秋天的尾声,云朵伸长了手跟树一样想攀上天。
我在想,如果你看到现在这片天空,你会想什麽?
当这片天空布满冬天的阴霾时,你将会有自己的家庭,加入路上的人群,成为那些不断来回的梭子里的一个......然而我呢?看着你的背影,我必须承认,我说不出祝福的话。
很难想像一份思念可以延续这麽长的时间,我真的经常想起你、想起过去,因为天天都看得到天空。只要地球不曾停止转动,这片天将永远在我的头顶吸引我仰望。 我的心一直是无法放晴的天空,即使在我跟你并肩的现在。
你需要我,却躲避我的接触。
疲惫在我肩上施压,让我更加不断地渴望你的肩膀。倚靠在你肩上,我可以闻到天空里的阳光气味,心,会在那个时候微笑,笑成一个朗朗的天。
停止在我们约见时和其他单身女子巧遇的拙劣设计吧!你就要结婚了,这面盾牌还不够你保护自己吗?
你说,你不愿意看我这样孤独下去。朋友式的体贴,但是极端残忍。
如果说,抱着对你的向往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是我必须面对的未来,那麽,我接受,因为这是我,真正的我。 请你看着真正的我,孟冬......
第四乐章(下)
──HOLD ME NOW──
SECTION 5 海幻
上班时间,敦化南路一如往常地繁乱,两旁连绵耸立的高楼将这条路化做峡谷,大大小小的车辆挤在被浓密的樟树群遮掩的柏油路上。明明是绿灯,但车阵的前进速度非常迟缓,被困在车潮里的我被塞车所引起的焦躁袭击,不由得烦闷起来。
点了根烟,我打开窗户让烟飘出去。已经十一月了,天气还是热得叫人发疯,一丝风都没有。沈窒的空气压在皮肤上,堵住汗水的排泄。胸腔彷佛鼓胀起来,无从发
的闷热叫人有甩开一切的冲动。
车阵已经停得久到让我拉起手煞车。前方密密麻麻的车顶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无法知道路口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只是感觉到一股烦乱在空气里震
着传来。
後面响起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更加激
这份躁郁的情绪。没好气地反叭了回去,连锁反应似的,整条路上的车刹时全部疯了,喇叭声响成夏天树上暴动的蝉,一声接一声。
急促疯狂的音调鼓动血液腾流,我猛地打开车门下车,希冀车外的空气能让我冷静。
我在高楼形成的峡谷间前进,想到路口去看看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这疯狂的塞车。走着,走着,我的足底感到柏油路面散发出来的热气我赫然发现我是赤着双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