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之声——丁冬
丁冬  发于:2010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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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高楼夹峙,俯瞰着底下的我,天空成为一条蓝色的道路,笔直地往前延伸。好蓝好蓝的天,蓝得像海......我继续往前走,愈靠近路口,四周的空气就愈慌乱,彷佛所有人都迷了路,不知该往哪里走。
耳边响起海潮的声音,愈来愈响。
我在路口僵住,看着眼前无垠的蓝色大海翻腾出一道道白色浪花,海水冲到铁灰色的柏油路上,退去,又涌上,透明的海水湿了我的双脚。
蓝色的海水吞噬了路无路可走。
视野从平视角被往上拉拽,逐渐倾斜、升高。我鸟瞰着底下,高楼夹峙的道路成为细细的一条线,慌乱地簇拥在一起的车辆像蚂蚁一样盲目钻动,蓝色的海紧紧地包围了这条笔直往前延伸的路,无边无际......一迳高升、扩大视野,仍然是那一片没有边界的湛蓝在眼前摆
出浪花,嘶吼出一阵又一阵的海潮之声
「!!」
睁开眼,天花板上有窗外溢进的蒙蒙晨光。
孟冬喘息着,感觉自己彷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咳了几声之後才缓过呼吸。几乎是狼狈地下了床,孟冬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机,颤抖的手指按着记忆在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
「您拨的这个号码目前没有开机,以下将为您转接语音信箱。」机械女声传达了这个讯息。
孟冬颓然放下手机,身体在床沿落下。
只是个梦罢了......看着手中的通讯机器,孟冬嘲笑起自己的大惊小怪,居然为了一个梦在大清早打电话求救......幸好东海没有开机。 叹了口气,已经了无睡意的孟冬索性起身去梳洗。
洗脸、刷牙、吃早点、看报纸......一切出门的准备工作料理妥当时,时钟已经指示出八点这个时间。看着钟的孟冬突然有种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感觉。
第一次察觉这些琐事竟然能够花去这麽多的时间,每天每天,同样的动作重复不断,行事历上记载的文字虽然不同,但意义上却没有什麽差别,各种约会、饭局、缴款、送车子去定检保养、某某人生日......差不多的内容记载在手册的行事历上,即使被恶作剧地暗中拿去与他人的行事历交换,都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发现。他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恍惚无知间茫然地过去了?
「你还不出门,在这里发什麽楞?」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後响起。
「喔,我是在想有没有什麽东西忘了带。」孟冬穿上外套,走向大门。
「昨天晚上筱君有打电话来,我看你睡了就没叫你听,她要我提醒你,叫你别忘记联络你那个朋友来帮你们拍结婚照。」
「我知道了。」孟冬点着头,走出家门。
今年是暖冬,十一月的天气还是很热。孟冬脱下了外套,在路旁找到自己的车,车後的行李厢里静静地躲着他的相机。
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孟冬将车开上了路。路旁全是熟悉的景物,从小看到大的,虽然在这些年间有些变化,但大致的模样还是差不多一样的路、一样的风景。
在等红灯的时候,孟冬拿出行事历,在上面记下了联络学长这件事。翻过下一页,是十二月的计画表,其中一个日子上面打了个星号,旁边写着:公证,然後是地点。
反常的气候,十一月了还热得不像话。
默默地合上行事历,他摇下车窗让风进来。
进入市区後,都市热岛攀高的温度中带着的闷热让他忍不住略略拉松了领口。皮肤上彷佛感觉得出重量的空气让他想起那个梦那个大半个台北全部被海淹没的梦。 窗上映出被风摇曳的树影,但他却感觉不到任何风的亲近,体内的郁闷随着脑海梦境的重现一迳升高。顾不得行车时不准使用手机的交通安全规则,孟冬拿起了手机拨号,他迫切地需要藉由倾吐排解身体里面莫名的烦躁。
但手机里还是传来转接语音信箱的讯息。
车速慢了下来,一辆辆车子从他旁边呼啸而过。
跟着那些车辆行进,看着各个不同的车牌在他前面排成一列,笔直向前,所有的车子全部像被吹笛人牵引的老鼠,只是木然地持续前进......突然间,身陷车阵之中的孟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麽。
这样的空白一闪而逝,像忽然跳电一样。然而在意识清明的时候,孟冬发现自己竟然转了弯......不该转弯的,这里再一路下去都不能左转,要回到原路得绕上好大一圈。 这个恍惚造成的错误在孟冬的烦躁里添进一份懊丧。握着方向盘,他看着前方的路牌,都市的风景映在窗上的蓝天里从他身旁往後飞掠。
一色的蓝在眼前无限扩大我们逃吧记忆中那个看见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跟海潮声一起回 ,再回 ......
蓦地,彷佛被催眠了似的,他追着那个颜色踩紧了油门,车轮滑进交流道,上了连结高速公路的高架桥。

SECTION 6 海在路的尽头
将早已关机的手机丢在车里,孟冬一个人缓缓踏上岛屿的最南端,正追上一抹夕阳。
白色的灯塔被夕阳填上哀凄的颜色,半轮火红的夕阳被海吞噬,海彷佛是着了火的蓝色草原,掀起的浪映光,在风中粼粼变幻。
十一年前的雨季,他和东海携手踏上这里。嶙峋礁岩承受阳光毫不吝啬的曝晒,接受海浪贪婪的亲
,散在风中如星点般的水珠幻灭又生起,潮的涌退发出的声音巨大,声音在风中被撕裂,导致东海的话语无法被听清楚。
阳光在蓝天里毫无保留地释放热力,摆脱了雨的湿重,我们的身体彷佛生了翅膀般的轻盈起来,在风中恣意笑着、跳着......这里的天很高、海很辽阔,有无限广大的天地供我们飞翔。 东海展开双臂,抱着灯塔白色的外墙,脸颊贴在上面感受阳光的温度,像栖停的鸟,不一会儿又振翅离去,奔向大海。
化身海鸟,我们在岛的最南端亲近天空。但是雨的脚步追了过来,骤响的脚步声中断了这一场飞鸟的梦。
牵起东海的手,我们朝近海的礁岩跑去,努力想甩开身後的追赶,让那一片广阔的蓝愈来愈近,直至浪花碎在我们脚边才停下脚步。
我们张望前方,海是蓝的,天空也是蓝的,无边无际的蓝在眼前翻腾得叫人晕眩。
怎麽办?眼神传递着这个讯息。
眼前是海,身後是家人的呼唤。我和东海对望着,俱都一筹莫展......家人发现得太快了。
我看着东海,他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搂紧他的肩,我们靠在一起後退了一步,背脊距离蓝色的海更近。
你才十七岁,你懂得什麽?在我脑海里响着的咆哮是这麽说的。
十七岁的我要掌握风的方向......心无力的说话散落在风中。
你还小,不懂这个社会对待异类的方式有多残酷。不要说法律,这整个社会整个群体都不会容许,你们得不到任何认同的眼光,他们只会觉得恶心、唾弃,因为你们跟大家都不一样。
异类?恶心?为什麽?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 你以为你懂得什麽叫爱?这种不自然的感情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你以为你可以承受异样的眼光?当别人以看变态的眼光看你们,那种眼光集中在你们身上时,那个压力是你无法想像的,而爱情在压力下根本不堪一击。
我们是你的家人,连我们都很难认同你的感情,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人言可畏,你现在或许不相信,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会发现,但等你发现的时候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你有你的未来,你仔细想想,值得为这种......幼稚的感情放弃自己的未来吗?社会上歧视同性恋的人多不胜数,说不定你未来的工作场所里就多的是这种人,他们会歧视你、排挤你、羞辱你、对你冷嘲热讽......你可以藏,但那样你就得每天活在面具底下,整天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你是个同性恋,这种生活,是你想要的吗?每个在谈恋爱的人都相信那是真爱,可以永恒,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那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们是为你好,才这样劝你,如果连最爱你的家人的话你都不能信,那你还能相信什麽?
平凡的生活或许索然无味,但是,至少它安全。
大哥在许久前劝过我的话在我脑海里面重新兜转一圈,重叠到昨夜火车上那个好奇的瞥视我发抖了。
东海的母亲哭喊的声音跟浪花一起碎在风中。他姊姊在一旁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向我们奔来的脚步。 而我的双亲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与唯恐我们失足的忧惧,大哥在一旁高声喊着,叫我们不要做傻事。
东海握着我的手紧了,看着我的眼眸说着我们逃吧!
看向脚底下的蓝色海洋,和天空混成一色。再下去没有路了,这里是终点,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堵蓝色的墙,我们无路可逃!
东海看着我,发现我的退却。他猛地紧紧抱住了我,脸埋在我的颈间,手掌感受到他肩膀的颤动,在感觉我的衣服被雨打湿的时候,我的眼里也下起雨来。 摆脱不了的雨云延伸到南方,将雨季带来。
这个世界不容许我们相爱,没有理由,我们千百句的为什麽换不来任何一个答案,而我们认为真实的感情可敌得过一道冷漠的目光?
我想,我是失去了信心。
海在路的尽头,我看不到为我们敞开的门。即使哭喊、即使挣扎,用尽力气想冲破它,这堵坚实的墙依旧牢不可破。
所以,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东海?
或许是恐惧死亡、或许是舍弃不下至亲的家人与可能的未来纵使是只能在地面仰望天空的未来缺乏宁为玉碎的勇气的我,放开了东海的手,一步一步,远离那个相拥的怀抱...... 那是多年前的记忆,不堪回首的懦弱。
在秋天早临的暮色里,孟冬循着多年前的路线走上潮湿的礁岩,红色的夕阳整个被大海吞噬,海水呈现一片灰蓝,冲起的浪舌锲而不舍地试图吞下这片岩石。
那个被抛弃的回忆在黯蓝色的海边随海潮涌上,孟冬看着前方礁石上的人影,压抑不住身体的颤抖。来这里又如何?是亲手将那份感情抛到大海里埋葬的,又怎麽可能重回手中?察觉到有人接近,一直凝望着海天交界处的东海回过头来。

SECTION 7 拥抱
意外的放逐,注定的相遇,我不知该憎恨还是感激这份默契。
许久没有人声出现的旅馆房间里,我不自觉地蹙起眉,怔怔地看着烟头上的烟袅袅上升,空白的脑子里抓不到任何思绪。东海坐在床沿,用毛巾擦拭着一头湿发,甩甩头,将一头黏重的水珠甩开。
没有问过彼此为什麽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个海边,我们只是发现对方,而後默默地并肩走在一起,而後进入这个空间。
东海看了我一眼,显然不知该如何打破沈默。我也不知道,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用去我全副的专注。
蓦地,手指上的灼痛让我从失神中恢复过来,落下的烟灰烫了我的手指,一星火红迅速熄灭,我将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东海随意地将毛巾挂在颈上,水滴自他的颈项滑至胸膛,我的视线跟着跑。他自顾自地坐下,表情平静得引起我的疑惑。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问我......当初为什麽放开你的手吗?」
东海起身替自己倒了杯水,「何必问呢?我在跳进海里的时候自己也後悔了......而且,死了又能怎麽样?只是让爱我们的亲人难过而已。」
「............我一直以为你会怪我。」
东海浅浅地笑了,「在你放开我的那一瞬间,我的确在怪你,怪你居然不能坚持久一点,至少证明给他们看我们的爱情够真,所以我才跳下去......忘了我会游泳。」
「对
!运动会的时候你还代表班上参加游泳比赛。」现在想起当时的惊悸消失在蓝色天空的背景里的少年身影实在有点可笑,但却又禁不住在心底泛起一股对於变得麻木的自己的鄙夷,因此笑容到最後又没入蹙起的眉心里。
「......那时候,我看到蓝色的海水在头顶飘,唯一的念头是要冲出去。浮到水面上以後,我想起好多人的脸,我妈、我姊、我妹、你。」东海注视着回忆的眼神飘回现实,落在我身上。
「能够再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说话间,东海慢慢地接近我,在我面前站定。
抬头看着他,我却说不出我也是叁个字。说我不高兴,是谎言,说我高兴,却是於事无补的废话,因此我只能选择沈默。「在摄影展上看到你,跟作梦一样......我一直幻想有一天,我会去参观你开的摄影展,然後我会送上一篮花,不署名,省得你爸迁怒到无辜的花上面......」他笑了,笑得无奈,「他一直觉得是我带坏你。」
「父母的想法都差不多是这样吧!」想起多年前父亲在我面前咒骂东海的话,我分不清心里的感觉,有对父亲的愤怒、对东海的歉疚、对自己的憎恨......不该由他一个人承担的,我却怯懦得不敢挺起自己的肩和他一同面对。
「是啊,我妈虽然之後什麽都没说,但我知道她也不希望我再跟你有瓜葛。」 「那,你之前那个男朋友的事呢?你妈知道吗?还是瞒着她?」
「她知道,对着我姊我妹哭了好几次......可是......她最後还是什麽都没说,这算是默认了吧!无论如何,我是她的儿子。」
我沈默,想起从前,父亲曾经在一次盛怒中让断绝父子关系的话出口,但第二天却又什麽都没说,只是板着一张脸,淡淡地叫我吃早餐。亲情与血缘的羁绊是任何外力都无法切割的。我想,父亲在得知我要结婚的讯息时,心上的那一块大石头想必才真正地被放下了吧!
不愿想起我即将面临的婚姻,我强迫自己想点别的,说点别的。
「你妈现在还好吗?」 「很好啊!跟我姊还有我姊夫住一起,帮他们带小孩。」东海在我面前晃了晃矿泉水的瓶子,问我要不要。
「你姊的婆婆没有帮他们带?」我接过水,东海拿了水杯给我。
「她婆婆啊......老实说不太瞧得起我姊,我姊夫他们家环境不错,我姊夫条件说起来也满好的,所以说起来算是我们家高攀了啦!他们家另一个媳妇嫁进去的时候准备了一堆嫁妆,我姊却什麽都没有,所以......难免会大小眼吧!」
「每个家都有不同的问题啊......那你姊还好吗?」倒了水,我将矿泉水交还给他。
「还好,我姊夫对她算不错,看他妈那样对我姊,就搬出来住,把我妈接过去。」东海走到冰箱前将矿泉水放进去,「说起来我姊算幸运,那种婆婆跟媳妇闹得水火不容的家庭也不是没有......然後弄得亲家变冤家的也不少。」 「结婚毕竟不是只有两个人的事,除非两个人都是孤儿。」话题绕到我现在最不想去碰的主题,想回避,却有煞不住车的感觉。刻意地改变话题,只会破坏我们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平常。
「是啊,一张证书把两个人连结起来,两个人连结起两个家庭,这种事......负担太重,幸福也就罢了,不幸福的话,什麽事都有可能发生。」接着东海说起他一个表姊因为丈夫外遇问题而搞到对簿公堂的故事。 「真恐怖,被你这麽一说,我要得结婚恐惧症了。」
东海笑了,「那就不要结婚吧!」
擦枪走火。
我感觉空气突然稀薄起来,因此坐立不安。东海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无法分析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我只看见他已经半乾的头发被空调的风微微吹动。
「你干嘛一直站着?这样抬头看你,我好不习惯。」我别开视线,没话找话说。
「那你可以跟我一样站起来啊!」
双手交握垂在膝间,我吞着口水。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距离这麽近,近得叫人心惊,任何一个举动都足以让两人更近,所以,我不敢。 东海的目光在我身上定住,我的视线似乎也跟着成了定锚的船,移不开。
视线交缠,所有伪装在这一刻像风化的土墙,逐渐剥落。
东海靠近我,香皂的乾净气味冲着我的鼻尖袭来,让我不禁耸直了背脊抓紧扶手。
「今天为什麽出现在这里?」东海的身影落在我腿上。
「为什麽不在发现我的时候就掉头开车回台北?」他伸出双臂环上我的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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