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讨厌你,从来就不曾。」光传抽出腰后随手携带的竹笛,见岁怀雁一脸讶异望着他,不知道是在奇怪他怎么会回话?还是为他吐露的真心?「我知道你向来厌恶我,我不想惹你生气,所以也不怎么同你搭话。如果这样让你误会,我道歉。」
这番话一说,岁怀雁更是震惊的下巴快掉下来了。
「你......你......你......」在光传和自己之间来回指指点点,岁怀雁好半天说不完整话,光传不但不讨厌他?还跟他道歉?他在作梦吗?
「你要是还不想回去,便亲自向师父说一声吧,师父挂念你、才会让我出来找你。」叹一口气,光传捏着手中竹笛续道:「好多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说的对,我不怎么想事,所以烦心的事我想不通便不想;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生气,但是你想事总比我快、比我多,你生气自有一番道理,我也不和你辩。」
「你看今天月色多好,我吹一曲送给你,你以后也别跟我生气了。」说罢,光传也不等他说好,自顾自对着一轮明月呜呜吹起笛子。
曲调悠扬绵延,声声至情至性。岁怀雁没想过光传会吹笛,还将曲子送他,一时间怔怔听着笛声,不知不觉,烦燥的心绪渐渐平复,望着光传认真挺拔的背影又有丝丝好笑的感触,真看不出来这个闷骚的家伙竟然吹得一手好笛。
光传连着吹了二首曲子,扭过头淡淡说一句:「结束了。」
岁怀雁单手撑颚,微笑看着光传的眼,「这样就想打发我多年的不满?」
光传摇摇头,「我也想应该不能,但总比什么都没做来得好。」冷漠似乎是他的习惯,岁怀雁却感觉到他言词中的真诚。
「我明天跟你回去。」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去,我会和师父求情的。」光传略倾头,神色有着不习惯的迷惑。
「求情?这句话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岁怀雁再忍不住,放声大笑。
光传面不改色默默望着他,将竹笛收回腰后。心里有种想笑的感觉,最后还是选择了看着他的笑容就好。
小七被他的笑声吵醒,咕哝一句:「好吵哦~」迷迷糊糊起身推开岁怀雁。
岁怀雁没想到小七会突然推他一把,哎呀一声往后倒,乐极生悲,一路滚到屋檐下,噗通一声,跌入池塘。事出突然,光传伸手不及,小七含着指头问他是谁?他也不理,一个箭步跃下地,只见岁怀雁狼狈地坐在池心吐掉满嘴烂泥,抹开脸上的污水,正想大骂小七,一抬眼却对上光传站在池边。
光传抿着唇,皱眉望着他,突然间,他彷佛回到十八岁那一年,从树上被推下来的那一刻。原来......光传这种看似不悦的表情,是在表达关心?
「真奇怪?有你在的地方,我总是这么狼狈。」岁怀雁语带埋怨,却仍是带笑。
光传摇摇头,伸出手拉他。
光传惜字如金也非一天两天的事,岁怀雁天性豁达,方才体己话光传说过了,这时也不跟他计较一句安慰的话;伸手搭上他的,也不管自己还是一身湿搭搭,跳上小亭将小七抓下来,摁在草地上就是一阵搔痒。
两个人在草地上滚做一团,小七笑着求饶,岁怀雁便放过他。时间已经很晚了,再闹下去,只怕六小姐要来关切。
和光传说好明天辰时在外头的山腰会面,光传便趁着夜色离去。
小七扯着他的衣角,呐呐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是......我的师兄。」岁怀雁作出噤声的手势,「小七你乖~不要说出去,以后我就回来看你。」
小七傻愣愣点头说好,他也不明白岁怀雁说的"以后回来看你"是什么意思,只明白他不要让人知道。
「小七真乖~~」揉揉小七的头,岁怀雁牵着他回房。
◎●◎
第二天,岁怀雁一早趁着小七未醒,向六小姐辞行。
「小七会很想你的。」六小姐纵有百般不舍,也明白他不可能留一辈子。
「我知道。」他不喜哀伤的气氛,更不想见小七哭闹,他怕会心软,不如不见。
「一路顺风。」六小姐将沉重的钱袋交给他,站在门栏内扬手道别。
岁怀雁笑而不语,扬扬手,转身便走。
突然,六小姐一声依依不舍的:「小三」,岁怀雁本想停下脚步,咬咬唇,六小姐知道他不让自己回头,最终说了一句:「燕家大门随时为你而开。」便关上大门,不再为难岁怀雁。
岁怀雁仰天长叹,似乎有什么又从指缝溜走,不过也是一时感慨了。
摇摇头,他赶在城门打开前,一路上山和光传会合。
福兮祸伏 08
而后两人回到墨隐派各司其职,如此相安无事,一晃眼便是三年。
其间,韩玉烟将事务重心移交给光传,岁怀雁仍是混吃等死,难度较高的情报才出他出手窃取;似乎与以往没有不同,只是岁怀雁与光传不再针锋相对,虽不到谈笑生风,至少两人之间不再吵闹;墨隐派并未壮大、却也没有没落,最后韩玉烟交出权掌,再也不知所踪,光传名正言顺、众人信服的坐上掌门之位;岁怀雁没有反对,光传依然照着师父仍在时,只让岁怀雁做些困难的事,岁怀雁对此更是大大开心,干脆在外头飘荡,一边过着乞讨日子、一边随意收集情报。
直到有一天,岁怀雁吃饱喝足睡得正好,莫名接到情报大家──李文泰的飞鸽传书,看完纸柬,岁怀雁气得将纸卷撕得粉碎,披星戴月赶回墨隐派;光传在书房内,岁怀雁冲到他面前,一脸憔悴、却掩不住他的怒气腾腾。墨隐派位处隐密,门户一向不严实,岁怀雁长驱直入,众人见他返山也不过是点头挥手,拦他的一个也没有。
光传还来不及问他风尘仆仆、脸色发白在着急什么?
岁怀雁已经拍桌大骂,「你!为什么要去找如烟?」全然不顾面前的光传已是一门之主,幸亏光传也不兴这套,任他指指点点,全无怒气。
「而且,你暗中派人去找、却没让我知道!」岁怀雁气得几乎想把案上所有东西扫落,念及全是师父留下的物件,岁怀雁握紧拳头没有动作。
「这也没什么特意好对人说。」光传波涛不惊,他和岁怀雁也算和好三年,多少了解岁怀雁说风是雨,来去如风的性情。伸手搭在岁怀雁肩上,轻道:「我找大师姊回来,是因为我知道墨隐派在我手中不可能再有发展。而你过惯逍遥日子,我想也不必特意让你去找。」
「放屁!如烟若是想继承这个位子,自然会和我们联络,她若不想、你又何必去打扰她平静日子?你这不是在让贤,你只想到自己!」
岁怀雁口齿伶俐,本来就比不善口舌的光传能言善道,虽然他不懂光传心里打算,但是一番话也将光传堵死;光传抿唇不语,岁怀雁正在气头上,他说再多也是给岁怀雁一一顶回而已。与以前相比,在其它师弟妹面前光传仍是惜字如金的冰山,但是较能在岁怀雁面前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些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默契一碰上气炸的岁怀雁,比雪花还容易消逝,早被岁怀雁一腔怒火蒸乾成雾,无影无踪。
光传静下心想了一会儿,虽然岁怀雁怒气正炽,但是光传心里打定主意也不肯退让,他正色望着岁怀雁,维持一派冷淡轻道:「这些事要等我找到大师姊,由她决定才是,不是你我口舌之争就算。何况,你不也一直在找她,若真找到了你不妨问问她的意思。」
这番话由光传口中说出,当真像一个秤砣砸在岁怀雁的痛脚上。
虽然岁怀雁没有刻意隐瞒,但是被曾是情敌的光传说破也尴尬万分。
「我、我只是想见见她......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这个掌门之位不是我的,我也从不曾觊觎。该谁的就是谁的,半分勉强不来的。」光传神色无惧,相较之下岁怀雁又是气恼又是不甘,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十分精采。
「你敢说你对如烟真的不再有念头?」岁怀雁极恼,光传一派淡漠实在气得他揪心刺骨。
「我没有。」光传也不怕他看,傲然回视岁怀雁。
好半天,岁怀雁见光传仍是神色自若,似乎认定他就是在无理取闹,一时气恼不过,一手拍向桌上大骂:「他娘的!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死样子,老子就是不爽你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不玩了!要找如烟你就去找!我全部不管了!再见你就生气,我要离开墨隐派,再看见你我会短命!」
光传冷哼一声,他是什么样子?需要岁怀雁这般指指点点?找大师姊回来他是真正没有私心,倒是提起大师姊,岁怀雁就一副被踩到尾巴般鸡毛子乱叫,谁对大师姊有无私心,有眼睛的应该都看得见。
如果岁怀雁要这样无理取闹,恕他不奉陪,淡淡一句:「悉听尊便。」
「妈的!我不会再回来了!」
「请,大门在哪儿,不用我送了吧?」光传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走就走,你求我也不会留下来!」岁怀雁气的跳脚,跑到门外,对着一干师弟妹大喊:「老子今个儿退出墨隐派!死都不会回来了!」
光传凉凉靠在门边,不重不轻接下话:「你不回来也无妨,还给这里一片清静。」
众人瞠目结舌望着岁怀雁,又看看光传。这两个师兄许久没吵架,一吵起来居然惊天动地,连退出门派这种话也拿在口头兜着转儿;向来好说话的三师兄闹着要退出门派,二师兄不但不拦,还是一贯冷漠的口吻、却罕见地用话挤兑三师兄。
岁怀雁扭头怒视光传,光传双手环胸,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岁怀雁忍不下这口气,也不管身后的师弟妹呼喊,双足一蹬飞身离开。
其中一个师妹舍不得他就这样离开,正要举步去追,光传握拳往门用力一拍,惊得大家纷纷回头看他,光传深吸一口气待情绪回复如常才缓缓道:「不用追了,他的轻功不是我们能追得上。」光传转身往屋里走,众人面面相觑,方才在光传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分明是后悔......
但是向天借胆都没人敢去问他、当真后悔吗......?
众人猜想这一天迟早会到,两个师兄一动一静,三年来难得平静相处也是瞧在师父的份上,师父离开也有半年馀,不吵开才奇怪。如此一想,众人心里再无疑问,草略讨论几句便各自散去。
◎●◎
岁怀雁一路飞驰下山,脑海中不断闪过光传方才挤兑他的话。
是!他是对如烟还有那么一点念头,所以才悄悄访探过她的下落,他不过是抱持随缘的心情,又不是真正找到了,光传那种质疑的口气算什么?
光传自个儿还不是偷偷在找如烟没给他知道!
不过如此一来,他对如烟真有半点心思也烟消云散了。
往后还是老老实实、找个漂亮姑娘生几个娃娃,了此残生也好。
主意一定,岁怀雁停下脚步,忍不住回首再看向云雾袅袅的山峰。
师父离开,如烟早就不在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在墨隐派又待了大半年?
想起偶尔在月下,光传吹着笛子的寂寞,深深的凄凉他感同身受。
从今以后,还有谁能陪着光传把酒高歌──虽然歌都是他在唱。
但是光传笑着听他唱歌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开心啊!
笑容之中的落寞,他理解不了,可有个人陪伴也是安慰。
再也没有人能分担光传不曾言喻但确实存在的孤独寂寥了吧......
其实,他早就不讨厌光传了。
只是提起如烟......两人心里总有个疙瘩。
每每不欢而散也是因为如烟,这种时候,他就会下山晃一阵子,等自己气消了再回到山里,光传总是一陈不变的冷着脸,不过仔细看就能分辨是否还在生气。还在气,他连招呼也不打便走;不生气,他就留在山里和师弟妹一起玩。
他知道光传也很喜欢他留在山里的......只有他会陪光传聊天、只有他会听光传吹笛、也只有他会跟光传说笑,他走了──光传怎么辨?
打个激灵,奋力摇开自己心疼光传的念头,像在催眠自己一样,他大声高喊:「桥归桥、路归路,我岁怀雁要是再对那个浑帐有丝毫怜悯,我岁怀雁下半辈子就倒过来、以手代足爬过一世!」
毒誓发下,他心里又一度浮起失去想要的东西的那股凄凉──
细沙流过指间的消逝感,他突然觉得双手发冷,不住地搓揉两手,想要抹去心里空荡荡的惊慌失措;他不想也不要再有这种感觉,却抑止不了想哭的鼻酸。
最终,他没有流下眼泪,他不再为自己所失去的东西后悔──
得不到,不如忘掉。
他一直是这么活过来的。
◎●◎
关上房门,光传强忍将放眼所及的物品一一扫落或是摔个粉碎的冲动,极力克制情绪。他对自制力向来有信心,说出口的话虽然不到绝不后悔,但是没有想清楚,他也不轻易说出口。
说出来的话,他都有心理准备要承担风险。
但是这次,他才知道什么叫后悔。
岁怀雁头也不回走掉,不是没有发生过,却没有一次、岁怀雁坚决地说自己不再回来......他了解岁怀雁,认真的眼神是他难得在岁怀雁身上发现的坚定不移,早知道就跟岁怀雁商量找大师姊回来这事儿......
世事又哪有什么早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这件事会让岁怀雁这么介意。
人走就走了,再没有回头的馀地。
光传试图让自己平静情绪,抽出随身的竹笛,按在唇边──脑子却一片空白。
他习惯心情不好时,吹一曲来安抚心情。但是这三年来,每当他心情不好,总是有一个人含笑坐在一旁欣赏他的笛声,说一些调侃但是愉快的话题让他分心;曲子自然而然就能流泄而出,倾诉无尽凄凉却不留在心底。
有时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个人也不勉强,自顾自高唱饮酒,好不快活。看着看着......笑容不自禁勾勒在唇角,他真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够永远这么开心豁达,自己只要看着便心满意足。
月下饮酒,林间竹影,水涧笛声,眼前一切都有那个人遗留下来的一颦一笑,触景伤情,虽然也有喜怒杂半,但是心痛如绞的感觉却是首次,失去一个人的时候......心原来也能这么疼?浑身冰冷,彷佛血液骨髓都要冻僵,打从心底寒上来,刺得他全身痛楚,不安复凄凉。
摔落手中竹笛......他吹不出一曲半调,少了岁怀雁,他再也吹不出让自己宁静的曲调,他一直以为自己真能冷情绝心,此刻的天地间他却害怕独自一人,茫然无措,渐渐化为幽魂一缕......
不能!真正感觉到失去、他才明白自己断不能失去岁怀雁了!
双腿无力的跪倒在地,为情,光传流下了此生第一滴泪水──
◎●◎
两个人,相同心情,却用不同心境去面对。
岁怀雁性烈如火,熊熊燃起,也能即刻倾为飞灰。
光传性柔如水,绵远长久,一旦认定绝不回头。
一个失去了便不留恋,一个失去了却要再拥有。
如此苦苦纠缠......不知何处才有尽头。
福兮祸伏 09
山脚下的小村里,三五个不满十岁的娃儿蹲在一户人家的院里,娃儿旁站了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高挑男子,小娃儿圆滚滚的眼眸全望着院中一个不小的鸽笼;笼里鸽群有白有灰也有花,二十来只鸽子肥瘦不一,短短的脚像小树枝,几个娃儿笑呵呵对着鸽子又摸又捏,丝毫不怕鸽子喙人。
其中一个男孩两手抓住一只肥鸽,笑得一脸灿烂,扭头问身后的男子:「小三叔叔,为啥你要养这么多鸽子?」
「因为叔叔喜欢吃烤乳鸽啊~」男子嘿嘿笑着,笑容看不见诚意,几个孩子还小,分辨不清真假,听他说是养来吃的,纷纷嚷着不要嘛。
「不吃乳鸽~那吃小桂!」男子抱起一个体态圆润的男孩,在男孩下颚、两腋间搔痒,男孩咯咯笑着挣扎,其它孩子笑成一团,和乐融融的情境已是常态。
日落西山,几个孩子蹦蹦跳跳离开,男子挥手向他们道别,等到孩子们走得干净,男子才伸个懒腰往屋里走。手正要推门,突然身后一道怯生生的娇唤将他拉回来。
「小三哥......」
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村里的姊妹花之一的姊姊结红,年方十六的结红性情温柔婉约,样貌水灵清丽,在这小地方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男子见她两手提着竹笼,不羁一笑,把小姑娘的脸都羞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