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伏 楔子
七月杨柳依依,天色越发早白,白云片片流逝而去,街上行人往来愈来愈多,等到天空蓝成一块,城街已经挤满生意人,吆喝着包子馒头、大饼烧卖、杂什古玩应有尽有,人声鼎沸像是炸开的锅,说有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街角边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有少年、有青年,高矮胖瘦皆有,清一色蓬头垢面,鹑衣百结。这些人手里各自托着一个破钵,其中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矮胖子拍着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说道:「先各自往城里四处讨食,真讨不到东西,午时城西的谭府会发水粥,虽然清淡,也聊胜于无。」少年怯生生地点头,托着钵的手轻微颤抖,似乎不习惯向人乞讨。
「振作点,除了自己,没人能养活你!」另一名高个儿男子在他背上一拍,露出开朗笑容,「我们这些哥儿们,可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少年怔怔望在高个儿男子,好一会儿才用力点头,心里暗想,高个儿男子笑起来真是好看,若非满脸污泥糊了脸、一头乱发还夹了几根草,要是穿起织锦绸锻怎么看都是翩翩公子,不像是在街头乞讨为生的人物。
少年暗自叹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
想再多也没用,见同伴各自离开,少年连忙挤进人群,颤抖着手、一字一句轻喊:「请老爷~夫人~行行好啊......」
◎●◎
午时,城西谭府前──
前来讨粥的乞丐像一条人龙,有些穷人家的孩子在家吃不饱,也跟着乞丐排成一列。这个时代连年天灾、水患,每天吃饭都是问题,辛苦工作也不见能养活一家老小,官商勾结之下,饱肥了少部份人、苦了一般务实人家;不少人家卖儿卖女,只求活下去,笑贫不笑娼,正是这个时期的最佳写照。
乞讨少年排在人群的中间,他是这个时代血淋淋的证明,家道中落的商贾人家,沦落到被讨债人卖去相公堂子,好不容易在惨烈的毒打之下熬过来,却在初夜当天咬伤客人的重要部位......抢过客人放在桌上的长剑一路砍杀想要逃出堂子。
但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能逃去哪里?连堂子的大门都没出,就被龟奴打手们架回来,堂子里的折磨手段少不了,手被打断、脸也刮花了,眼看活不成便丢到堂子后巷,让他自生自灭......
现在背后还留下不少伤痕......有毒打的鞭痕、水烫火烧的扭曲皮肤,谁看了都讨厌,若非高个儿男子救了他,他老早在当时一命呜呼了;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他也不在乎脸上有多少条肉疤,手断了没接好所以现在会抖......就算行乞渡日,他也不想再踏进相公堂子里赚皮肉钱。
少年看了一眼懒洋洋排在后头的高个儿男子,心里对他实在感激不尽。
高个儿男子发现少年正在看他,眼眉一挑,贼兮兮一笑,挤眉弄眼逗得少年发笑,高个儿男子用唇形一字一句慢慢问他:「你、瞧、着、我、可、以,可、别、爱、上、我。」少年脸一红,啐一口回头不再看他。
高个儿男子嘿嘿笑了两声,颇能自得其乐。
突然有人轻唤一声:「小三。」嗓音清脆,婉转动听。
高个儿男子扭头一看,有一名清秀娇小的男子在墙角朝他招招手,再唤一声:「小三你过来。」
高个儿男子搔搔头,娇小男子着急再喊:「还不过来!」高个儿男子见有人在看了,只得飞快跑到娇小男子面前,两人一前一后转过墙角来到谭府后门,高个儿男子轻轻一推,只手一撑,将娇小男子围在自己胸口,「小高妹妹~想哥哥我了?」轻挑的口吻让娇小男子白他一眼,骂一句"没正经"。
「臭小三,拿去。我警告你,不准叫我妹妹!」娇小男子把一个篮子推在高个儿男子胸前,泥鳅似地从他胸前滑出来,顺便还踩他一脚。
被唤小三的高个儿男子痛得跳脚,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按着脚指边哀怨地道:「好狠的心啊~也不想想当年我多疼你。」娇小男子斜睨他一眼,满脸不屑,但是口气倒是软化下来:「我要是没想到,还准备吃的给你啊。」
「话又说回来了......我是女子的事,你也别老是挂在嘴边,被人知道我很为难的。」虽然一身男子装扮,又是男女不分的名字,但是清秀可人的长相十分明显,小三上下打量她,逸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
「你当别人眼睛都瞎啦~要是怕你家远近驰名的色老爷对你下手,不会换个地方谋事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那么疼你,你开个口,他个小气鬼都肯布粥了,哪天他开口要娶你,你不乐颠颠嫁出去才有鬼咧。」
「老爷不知道的,小三哥哥你别胡说啦!」
小三瞟她一眼,见她一张俏脸飞红,抿抿唇也不取笑下去,他把小高当成妹妹疼爱,两人自幼相识至今超过十年,感情深厚自然不在话下,让她太尴尬也是于心不忍。他搔搔脸,一屁股坐在后门石阶,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掀开盖篮子上的白巾。
「好好好~让我看看咱们可爱的小高替哥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小高正要再发娇嗔,小三嘴里咬住的一支鸡腿突然掉下来。
「他娘的!我是倒了几辈子的楣才惹上他啊!」小三边骂边起身,抄起自己的破钵、连一篮子的食物也顾不得,拔腿就跑。
小高不明究理,欸了一声,手才伸出去,小三已经在街角消失了。
小高满脸疑惑,扭头往另一头望去。头一转,正巧一名面貌严肃、目光冷漠的男子与她四目交接,小高顿时愣住,男子理也不理,伟岸的身躯迅速地往小三离开的方向追去,一眨眼便没了人影。
福兮祸伏 01
山明水秀、树郭合抱,一片绿意盎然的青草地上,有一名青年双手为枕躺在这片草地,嘴里叼着一根草,风吹草低,吹起他乌黑的发也吹动了唇边那根逍遥草;青年双目闭合,十分享受这段应该练功却偷懒不去的悠闲时光。
青年的名字叫做岁怀雁。
之所以取了这么不知所谓的名字,得回溯到他十岁那一年。
当时他在街头乞讨,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辛苦日子,幸亏日子虽苦,但是有个女孩总是巴巴跟在他屁股后头,扯着他的衣角和他相依为命,心灵上有个藉慰,日子总算还能撑下去;但是两个孩子一起生活,说起来容易、现实却是苦不堪言的难熬。
直到有一天,他走在街头向人乞讨,眼尖看见一个衣着朴实的老婆婆在眼前慢慢走过去,他搔搔头有些困惑,停下脚步不断张望那名妇人。女孩在他身后吮着手指,轻轻问了一声:「小三哥哥,怎么了?」他摇摇头,朝着女孩脸蛋轻捏一把,悄声说道:「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有个人看起来不像看上去的那个年纪。」
「什么意思?」女孩歪着头,六七岁的年纪并不懂太难的事。
「傻小高,没事。」皱皱鼻子,小三转身准备再向路人乞讨,方才见到的老妇人却突然出现他眼前,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因为饱受岁月洗礼在脸上的肌肤刻出一道道洗礼,疲惫的眼眸十分无神,一身粗布荆钗,除了领口浅浅绣了一株微不可见却精致无比的墨竹,小三再找不出这位几乎随处可见的老妇人有何奇特之处。
老妇人见他望着领口那株墨竹,下塌的厚唇微微一动,苍老的嗓调像风吹过枯木腐朽的空洞,让他不自禁打个冷颤。
「你这孩子很有意思啊,直觉灵敏、观察入微,是个少见的人材。」老妇咯咯笑起来,满是黑斑的手搭上他瘦小的肩问道:「你要不要跟姥姥一起走?凭你的资质,往后再也不用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
小三眼底精光一闪,为老妇说出的话心动不已,但片刻间又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是个拐子?可转念一想,自己要钱没钱、又脏又臭、长相又不特别秀丽好卖,就算被卖去做杂役苦力,至少也能图得温饱,反正再惨也不过烂命一条,大不了给她便是。心思转到这里,也就看开了。
拍拍小高的肩,心里虽然舍不得她,但真被卖掉也别拖她下水啊。
「小高你记得怎么回破庙吧?」
小高点点头,回去破庙的路她也独自走过好几回,眨巴着眼望着他。
「你乖~回去找李婆婆,小三哥哥往后有空一定回来看你。」
李婆婆也是个好心人,无依无靠,却在破庙照顾起他们一伙乞讨孩子,小高留在京城里有她照顾也不会吃亏。
小高毕竟年幼,也不明白小三说的有空是什么时候,愣愣点头,挥着小小的手朝他道别;小三跟在老妇身后,边走边回头,虽然心里感伤,但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默默掩去哀伤,换上笑容倒也坦然面对未知的一切。
老妇一路领着他出城,小三是一个机灵的孩子,不多话只是静静跟着,老妇几次回头看他,他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的神情,老妇嘿一声,免不了夸奖他几句:「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还在哭闹,你倒是懂事。你叫什么名字?」
老妇牵起他的手,语气平淡,声音倒是变了不少。不似方才一听就是老太婆的嘶哑,现在变成年青少妇才有的娇脆轻灵,小三虽然好奇,也只是眨眨眼回道:「我叫岁小三,今年十岁。」这个名字是在他出生时,家里养的大白狗生了三只狗仔,但是邻近已经有人取叫小狗子,不识诗书的爹娘便拣了数量替他起名,否则他现在可是叫岁小狗、而非岁小三了。
家里虽穷,但是父慈母霭,家里还有一亩田,要不是天灾不断,父亲在他七岁病重而亡、母亲在他八岁时过劳而死,他也不必出来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了。
老妇摇摇头,毫不客气说道:「好俗气的名字,以后你就叫──」老妇略为沉吟,突然山林间飞来一只燕子,一个低回旋飞,猛然撞进小三怀里。老妇笑了笑,「以后你就叫岁怀雁吧,人要有鸿鹄大志,所以取谐音的雁字替代燕子。以后我会教你生存江湖的本事,你就叫我师父。我在山里还有二个弟子,你行三,进了山里若想下山,得看你有多少本事,能瞒过我自行下山即可。」老妇伸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抹,啪地一声,一团像米糠又像浆糊的东西掉在两人脚边,眼前的老妇已经变成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一双灵动星眸勾魂夺魄,岁怀雁几乎看呆。
后来他才知道,师父当时在手心抹了独门药粉,可以瞬间化去易容。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易容剩下的东西收入袖口,另一手抹上新的易容,用指节推出新的样貌──化收抹揉,一气呵成。再将两面不同花色样式的外衫反穿,一眨眼便能混入人群中,让人无迹可寻。细节当然不止这些,其馀全得靠经验与灵巧来补足。
总之,岁怀雁在十岁那一年,遇见了江湖人称百变竹影的韩玉烟。
开启了人生另一条道路,也令他卷进许许多多是非。
要是早在十岁当下,岁怀雁就能知道往后日子这么多麻烦,他宁可要一辈子的饭,也懒得辛苦学了一身技艺就为了拿去应付这些琐碎却又避不开的事。
岁怀雁这个人别的没有,一个字就足以形容他──那就是懒。
韩玉烟在收他为徒时、只注意到他的天赋、却忘了考虑一个人的性格。
恰巧,韩玉烟也是一个别扭至极的人,岁怀雁越懒、她越爱使唤他做事。
而他越偷懒不爱练功、她越故意叫他的死对头去找他回来。
提到岁怀雁的死对头,就不能不提一下。
韩玉烟的二弟子──光传。无姓,或许本来有,但是韩玉烟若是不喜欢,大抵就改了名字顺便废去姓氏,韩玉烟一生收了二十七名弟子,有男有女,留下姓氏的都是韩玉烟喜欢的,百家姓前十个更是完全不留,不论男女都一样。光传早岁怀雁三天入门,虽然小岁怀雁两岁,韩玉烟却只看入门顺序,所以大师姊还比岁怀雁小了四岁,听说大师姊是师父从小抱大的,性情与外貌倒像师父几分。
岁怀雁对光传的印象不是很好,第一次见面时,光传就是个少言少表情的怪小孩,明明才八岁年纪,一张脸却让人看不出情绪;岁怀雁亲热地向他打招呼,他点点头说句幸会,就头也不回走了,岁怀雁愣一下,倒也没放在心上;大师姊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笑靥如花地问好,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绑着髽髻,精雕细琢的粉嫩小脸红扑扑,岁怀雁一见就喜欢,很自然冲淡了对光传的想法。
师父某一时期不常在家,丢着三个孩子在家一点也不担心,出门一趟就拎几个孩子回来,前前后后一年半,一共收养了十一个女孩、十六个男孩,之后师父就很少出门,等到岁怀雁年纪大一点,才知道师父出门是因为什么?也在当时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一支门派是以暗杀为主业的邪派,而山里二十七个同门全是师父杀人之后顺便捡回来的。
不过那时岁怀雁也十六岁了,早就习惯山上悠闲又坐大的生活,兼之师父只让他杀过一次人,之后仅指派他做收集情报这些琐事,岁怀雁受师父养育之恩、师父也没让他日子太难过,他倒不觉得做一个邪派门人有何不好?反正他又没在脸上写明自己是何出生,而且师父传授的功夫以轻功见长,逃起命真是比谁都快,岁怀雁其实还蛮喜欢的。
尤其师父最看重前三个弟子,最疼爱的就是调皮又直率的大师姊,再来就是岁怀雁,最后才是光传。
光传就恰巧和他颠倒,他以收集情报为主业,光传就以动手杀人为主业,大师姊则是两者兼顾,但是得到师父刀法真传的却是与大师姊最亲近的九师弟;师父一生随性,轻功、易容、刀法三样武功样样精通,她想到什么就教什么,每个孩子学的顺序依她当时心情决定,学多学少,也得看她心情,除了大师姊样样学齐,其它师兄妹三样进展各不相同,而刀法只有九师弟学全,就连最受宠爱的大师姊也没比光传多学一式──光传是大家公认刀法最好的二师兄。
而岁雁怀就是轻功最好的三师兄了。
其实他轻功这么好,也得感谢光传。
要不是为了躲光传来找他练功,他的轻功也不会特别长进,而且也只有光传被师父叫来找他时、找的非常认真、不找到他绝不善罢干休;其它师弟妹都受过他偷溜下山时带回来的好处,并不会像光传那样掘地三尺也非把他找出来为止。
有一次岁怀雁躲到深山里的一棵大树上打盹儿,光传不知怎么还是找到他,冷着一张不知在想什么的臭脸,一把就推他下树,他连忙在半空一个急转,狼狈地四肢着地,害他差点扭伤腰、磕伤两膝。幸亏他的轻功真的不错,也才碰了一身的灰、并无大碍。
岁怀雁气急败坏怒视翩然落地的光传,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想摔死我啊!」
谁知光传也不应他,冷冷丢了一句:「师父让我来找你。」转身就走。
平时光传就是这般冷漠,但是岁怀雁这次真的恼火了,他追上光传,一掌用上七分力往光传背心拍去;他意在停住光传脚步,伤他的心倒是没有,嘴边骂着:「师父叫你来找我、难道还要你顺便宰了我吗?」
两人正巧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个十八、一个十六,平日虽然不到明争暗斗,但是彼此对同时属意年方十四、出落的娇美动人的大师姊也是心照不宣。处于这种尴尬的关系下,若不是师父要光传来找岁怀雁,两人一向连话也不说。
光传接住他的攻击,在他意料之中倒也不惊慌,光传抓紧他的手,面无表情轻道:「我又没有这么说。」他用力一挣,续道:「你推我下树的时候可没手软啊。」
光传抿着唇,皱眉望着他,他挑眉双手环胸,倒想看看光传能编派出什么理由和藉口,过了好一会儿,光传才闷闷说一句:「你的轻功很好,摔不死。」
岁怀雁听了更火!要是他轻功不好现在不就摔死、光传当下少了一个情敌?
「你个杀千刀!老子忍你很久了!平时不说话就算了,开口也说不出半个屁道理!我是欠你多少钱啊?整日摆个臭脸给我看,净找我麻烦还差点摔死我!老子今天不教训你就跟你姓!」抡起袖子,岁怀雁拳拳到肉。光传也不是好惹的对手,起先胸口挨了两拳也不还手,岁怀雁第三拳过来他使个擒拿手制住,淡淡说一句:「够了吧?事不过三。」
「够了?真他娘够了才有鬼!」事不过三个屁!非打到他哭爹喊娘不可!
岁怀雁斜身翻个圈解开牵掣,反手又是一拳,光传见他难得动气,一拳拳挡下,直到岁怀雁得了破绽击中他的鼻梁,光传吃痛退了一步,手掩着缓缓出血的鼻子,咬唇寒着嗓音说道:「再动手我可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