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男子的酒菜皆齐,正一口一口的聊天喝酒,岁怀雁点了三道酒菜便让小二下去,状似不在意地侧耳聆听两人对话内容。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两人来来去去就是江湖上的佚闻,谁家侠女嫁给哪方少主、又是哪个王爷和某某大侠因缘巧合结为异姓兄弟这等层出不穷的狗屁闲事。
墨隐派三字两人像是知道岁怀雁想听,反而绝口不再提了。
闷闷吃着小二送上的酒菜,岁怀雁心里琢磨着要怎么打探消息。他这个人又懒又随便,什么事都以能过且过为圭臬,但是有一点不好──他多事,他也知道自己要命的多事,所以他尽量不好奇每件事的前因后果,可听见两人提起过墨隐派,就算他知道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他也得硬着头皮打探详情,谁叫墨隐派是韩玉烟创立的门派、而岁怀雁这个懒东西又是承韩玉烟的恩德才得以养大。
心里暗自叹气,想一路跟着两人也不是辨法,谁知道他们等会儿去哪里?又要干啥事儿?正在着恼下一步时,听见蓝衫枪客起身说道:「吃的好饱,我去解个手,出来就能上路了。」
机不可失,岁怀雁连忙起身喊一声:小二算帐!
留下一钱银子挥手和小二说:「剩下的打赏小二哥。」
小二千谢万谢、供着菩萨似地送他出门。
像是火烧眉毛一样,岁怀雁尽力忍住心急、悠着脚步回到街角,也顾不上尾端一个妇人正领孩子出门,跃上土墙,一起一落赶至客栈后方,好在他待在京城一段日子,上至大官相好的别馆、下至客栈后院的茅房,他一一知晓;赶到后院屋瓦上,正巧四下无人,蓝衫枪客从茅房出来,拿着水舀子洗手,岁怀雁手勾屋檐,无声无息下地,伸手在蓝衫枪客肩上一拍,轻喊一声:「卓兄。」
嗯一声,蓝衫枪客一扭头,突然漫天漫地就是一把白粉扑到脸上,蓝衫枪客一时惊慌、不自禁吸进一大口气,七手八脚把粉抹去,蓝衫枪客大怒,手指着笑意盈盈的岁怀雁正要大骂,手臂却失了气力垂下来,头一昏,整个人莫名其妙倒在地上,全身没力气,只剩一张嘴还能出声。
「救──」蓝衫枪客张口欲呼。
「欸~安静一点对你有好处。」一把白晃晃的匕首迅地抵在蓝衫枪客颈间,蓝衫枪客后头那个字便含在嘴里再喊不下去了。
「这才对嘛。」岁怀雁撕下自己整条袖子,随手捡起一颗石头塞进蓝衫枪客嘴里,再用袖子盖在蓝衫枪客嘴上绕过头颅,在后方打成死结,封住蓝衫枪客的嘴。
接着扛起蓝衫枪客飞身上了二楼走廊,挑了一间未挂牌的房间,大大方方进房将蓝衫枪客丢在床上,他倾身往前,看着蓝衫枪客惊慌的眼说道:「看你的样子,大概两个时辰就能行动自若了,借你一身行头用用。」说完也不需同意便动手除去蓝衫枪客的外衫长裤自行换上。
「没事儿长这么壮做啥?」蓝衫枪客的衣裳套在岁怀雁身上略显宽松,岁怀雁将自己换下的华服撕成一条条布巾,一层叠一层绑在胸前和手臂;这些事他做起来习以为常,没两三下功夫就把原本宽松的蓝衫撑起。
脱下枪客的鞋再塞点布巾进去,松开浩然巾扎起马尾,他不忘借用枪客的发带,一番功夫没花去多少时间,除了面貌不同,他的身型背影还有衣着活脱脱就是原来那个蓝衫枪客。
「大功告成,劳驾你避一避了。」岁怀雁笑着再度扛起只剩里衣亵裤的枪客,纵身一跳上大梁,将枪客安置在梁柱上,笑着摸枪客的面颊两把,轻道:「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也就别在心上了。」枪客唔唔发声却无法说话,岁怀雁看出他气极,掩嘴偷笑下了地,反正他现在的样子也不是他,不担心枪客日后寻仇。
草草收拾一地东西,岁怀雁走出房门,反手轻掩上门,拿出药粉背对着走廊又开始用两手推揉出蓝衫枪客的样貌。
突然身后一道声音呼喊:「卓兄,你怎么在那里?」
岁怀雁认得是白衣道士的声音,伸手扶了扶脸,压低声音回首道:「我方才见有人影闪去,上来一看才知道迷了眼,刘兄久等啦。」席间两人谈话,岁怀雁听得清楚,现在学起蓝衫枪客说话的声音语气,也算入木三分。
白衣道士点点头,「没事就好,卓兄我们该上路了,天黑前得赶到排云山庄的山脚下,才能赶上今晚的盛会。」白衣道士并未生疑,手提两人兵器招呼岁怀雁快快赶路。
「我晓得。」岁怀雁不能使出自家轻功,跨上木栏,脚步沉重落了地。
白衣道士咦了一声,狐疑地问:「卓兄你怎么了?一路上不见你受伤,怎地轻功倒比先前退步?」
「哦,没什么啦,刚才进茅房时扭了脚,有点发疼,不碍事的。」岁怀雁左手食指轻搓鼻翼下方,这是蓝衫枪客惯有的小动作,白衣道士再无疑问,只见他点点头,续道:「那我们快点上路吧,迟了对你我的掌门难以交代。」
岁怀雁接过白衣道士递来的铁枪背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刘兄对了,那墨隐派的事──」
「现在不正要去辨?快走吧!再拖下去就迟了。」白衣道士急着赶路,也没细想便随口答应,他怎么也没料到身后的人已经不是同伙了。
「是是是,我们上路吧。」岁怀雁皱着眉,探听不到消息,那怕排云山庄是什么龙潭虎穴,他也只能咬牙去闯了。
福兮祸伏 04
岁怀雁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虽然他很懒、虽然他什么都随便,但洞察力是他的天赋才能,就算他不特别去看,总是会自然而然注意到别人的一举一动、把每个小细节记得清清楚楚,至于模仿功夫倒是慢慢学会,圆谎功夫更是墨隐派门徒的基本功。
所以一路上他和白衣道士和平共处,大抵是白衣道士急着赶路,没时间分神和他对谈才让他混水摸鱼一口气摸上排云山庄。
排云山庄建在京城东方的虎落山山腰,虎落山云雾袅袅、积年不散,山形势如猛虎落地,排云山庄便座落在虎形左掌的一块腹地,排云山庄占地三顷,园内房舍成百,小院全是江南山水造景,一片幽静古朴、美不胜收。
五十开外的庄主古雨松以家传排云剑法闻名天下,一生急公好义、人人赞颂,在武林之中也是说话极有份量的老英雄。
古雨松声名远播,岁怀雁当然知道他是谁,虽然他不曾来过排云山庄,今日一见,果真叹为观止;不过让他不解的是,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从山脚一路架起两排篝火直达山庄大门,更有不少人手持兵器严阵以待,彷佛在防备千军万马。
因为跟着白衣道士上山,白衣道士手持令牌让他们一路通行无阻,到了山庄内全是大门大派的弟子,不少是青年弟子与老者结伴而来,岁怀雁草略估计,就算没把排云山庄的弟子家仆算进去,光是前院大堂里也将近七十馀人。到了这里,众人嘴也松了不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先是各自寒喧一番,接着便是谈论今夜之事,一人一口不离墨隐派、韩玉烟这六个字,岁怀雁心里渐渐有底,这般阵仗,莫不是想集结武林大大小小近百的门派合力对付师父了。
白衣道士不住向人打招呼,由众人对谈之中,岁怀雁总算知道这个白衣道士身份为何,而他这位蓝衫枪客又是谁。
其实光看两人衣着,岁怀雁大概知道姓刘名冷枫的白衣道士是晨华派的弟子,晨华派是供奉九天玄女的道观,门下多半是俗家弟子,在江湖中行侠仗义的名声不差。掌门之位却需由修道弟子才得以继承,而且历代掌门武艺皆一般,有几代甚至不谙武艺、但是道学深厚以涵养胜人;武学高深的修道弟子反倒不得接任掌门,此意是要执掌大权的人不该与旁人争强好胜,专注修道方是该派弟子的本份。
岁怀雁猜想,今夜这事儿不算小,刘冷枫虽是修道弟子打扮,但能派来参与此事想必也是武功不弱的人物;反观自己一身蓝衫背枪,蓝衫为主的门派虽不少,以枪技出名的也才一派,苍河派在西北一带,平时锄强扶弱也算小有名气,但和晨华派相比是差了些;苍河派离晨华派不远,想必是两派说定,各派一位弟子来参加,路上也有照应,看刘冷枫也没怎么和他交谈,大抵是此事之前两毫不相识,便宜了仓促假扮卓可风的岁怀雁。
岁怀雁到了这里便和刘冷枫分开行动,推说自己上午扭伤的脚踝有些疼痛,刘冷枫关切几句,岁怀雁一一打发掉,说自己到角落休息一下即可,刘冷枫也不再坚持,让他自行离开,躲在角落也是怕遇上卓可风的熟识,他并未观察卓可风太久,真正遇上本尊熟识极有可能被识破,还是避开众人为妙。
在角落不知等了多久,卓可风这个角色似乎不出名,岁怀雁站在角落好半天都没人上前招呼寒喧,岁怀雁百般无聊观察刘冷枫在人群中来来去去,刘冷枫在江湖中的名气不大,所以岁怀雁并不知道这个人,但是一堆大门派的老者几乎都认识他,似乎是晨华派里的一号人物,看起来很吃得开。
岁怀雁忍不住打个哈欠,他最不喜欢假扮这种人,言行必须恭敬小心、行事拘谨枯燥,连放个屁都得担心有无旁人,免得破坏形象,闷也闷死他。
正当岁怀雁胡思乱想,自顾自笑起来时,刘冷枫却突然走过来了,拱手笑道:「卓兄,小弟真该早点想通和你学习才对。」
岁怀雁愣一下,反射性嘿嘿笑两声,心里正盘算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刘冷枫没看出他的心悸,靠在他一旁续道:「累刹我也,那些和我师父同辈的前辈们找我说话又不能失礼,总算能休息一下。」
岁怀雁恍然大悟,原来是说他躲到一旁这事儿。又想反正以往卓可风与刘冷枫并无交集,心头大石放下、说起话也不像先前那般提心吊胆,他拍拍刘冷枫的肩笑道:「刘兄师出名门、蒙得前辈们青睐也无可厚非,其实那些老、老前辈说什么就点头微笑称是,这样既不伤神又不伤和气,包你什么事都没有。」岁怀雁差点闪了舌头,一不小心几乎把"老头"两字吐出,硬在脱口前转了弯。
「卓兄说的是。」刘冷枫微笑点头。一路上急着赶路,除了客栈停留时会和卓可风说上几句话,其馀时间两人几乎无闲交谈,先前只觉得卓可风说话迟缓、思绪驽顿;现下却谈吐机灵、神采飞扬,两人搭话说到开心的地方,他一双眼闪闪发光像夜空里的星子,十分动人,倒像是两个人了。但此时和他相谈甚欢,刘冷风猜想他和自己一样,先前挂心今夜之事难以分神,现在到达排云山庄略为心宽才放松下来,也就没往心里去。
两人谈了一会儿,刘冷枫从他言词间流露出见多识广的内涵,逐兴起深交之意,开口约他此事了结后再见,他却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应。刘冷枫不解他为何转移话题,两派相隔不远,见面不难,没有理由不能相约。
刘冷枫哪里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卓可风而是岁怀雁,岁怀雁本来可以随口答应他了事,但是一番对谈过后,看出刘冷风涉世未深、似乎是初步江湖,为人虽然谨慎,但是经验不足,一片赤诚相交,他无意骗他,干脆避而不谈,省得日后出了岔子,对刘冷枫或是卓可风都不好。
刘冷枫本想追问,突然大堂中一阵喧哗,众人低声骚动,只见堂后走出一对男女,皆是五十开外年纪的模样,一前一后坐在大堂主座上,人群中央缓缓散开分成两列,原来是排云庄主古雨松偕同夫人出来,代表今夜之事正式开始,刘冷枫只得作罢,以大事为重。
只见古雨松站出来,双手抱拳先是一段客套话感激各方好汉赏脸,拉拉杂杂一堆岁怀雁不爱听,挤在人群中神游物外,好不容易在古雨松提起墨隐派时回过神,仔细去听,古雨松正好讲到这几年不分江湖中人抑或高官权贵,都是墨隐派拿钱买命下手的目标,众人听到这里异口同声称是,还有一些人义愤填膺指责门主韩玉烟如何不择手段、为财取人性命,更有人怒斥韩玉烟杀了他的同门,手段下流、卑鄙无耻,一时间此起彼落都在哭诉韩玉烟率领墨隐派干下多少坏事。
「请诸位冷静下来。」古雨松连忙安抚众人情绪,他说话有力,众怒慢慢止息,全场鸦雀无声后他接着又道:「各位此番连程赶来赴会便是商讨此事,墨隐派坏事做尽,为替武林除害、需仰赖大家团结起来方能铲除墨隐派!」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一伙人举手称好,如雷贯耳的程度让岁怀雁真想伸手掩住耳朵,以免被这群自视英雄的愚民弄聋。
待众人在古雨松扬起双手换来一片宁静后,古雨松气势恢弘,沉稳开口道:「各位英雄请在回去后转告贵掌门,大家齐心协力围铲墨隐派!」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激动,此时一道突兀的清脆掌声响起,堂内几十人不由得齐望向古雨松身后一名妇人,年青时必定极貌美的妇人雍容华贵地坐在主母位、玉葱般的十指互碰、清清脆脆的掌声缓慢却响亮,众人一阵阵低声骚动,只为妇人虽然鼓掌、面色却是极为讽刺的冷笑。
「夫、夫人你怎么......?」古雨松一张老脸发绿,自家夫人闹场,他面子完全挂不住,更何况他夫人为何闹场?他心里全然没底儿。
冷哼一声,古夫人缓缓起身,一拐一拐越过古雨松、走进人群中央,雪白的五指一扣比出大拇指赞道:「各位都是真英雄、好男儿啊~~!」语气冰冷极酸,反讽意图明显,众人面上一僵,不知古夫人何出此言?
古夫人一出声,岁怀雁与古雨松皆是一惊,岁怀雁面无表情、心里实则波涛凶涌,古雨松却把惊讶表现在外,手指着古夫人,苍老的声音带有遮掩不住的心急,恶声恶气问道:「你!你是谁?把我夫人怎么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
「古庄主你放心,我这人不做亏本生意。至于我是谁嘛──你们这群铁铮铮的男子汉不正念着我吗?这么想我~所以我就来让你们见一见罗。你们说我是谁?」古夫人眨眨眼,模样娇俏柔媚,一字一句说得轻柔酥麻,每个人却打从心底毛骨悚然。
「韩玉烟!你把我夫人藏哪去了!」古雨松抢步上前,大手伸向韩玉烟,还没碰到她的衣角,她一句软软的:「慢点啊~古庄主,您碰到我哪里、您夫人可是跟着少哪里,我奉劝您考虑清楚才好。其它人也一样,只要没经过我允许,谁也不准碰我一根寒毛。」古雨松连忙止住脚步缩回手,深怕摸了她一片衣角、自己夫人就少了一块肉。
一旁本来已有十来名剑客拔剑上前,古雨松连连制止,一连说了三个慢字,才把一触即发的场面安抚下来。
他的夫人是他心头肉,三十年前打败众多追求者、好不容易赢得美人芳心娶回来的官家千金,割掉自己一块肉都没他夫人折断一根指甲那么心痛,现在落入韩玉烟手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别提夫人是何时被掉包、他压根没头绪。
「韩玉烟!你想怎么样?」众人看着他的面子一时半刻还不会出手。
「我不想怎么样。」食指轻摇,韩玉烟顶着古夫人的脸,此时神态就像古夫人平时偶尔使小性子的娇美,韩玉烟仿肖的十分自然,古雨松又气又心痛。「我只是来见识见识江湖上的各路英雄是什么样子、出自何门何派,人嘛~不先下手为强、连天也不会帮。」
此言一出,惊动全场。众人纷纷拿出兵器,叫嚣着:「妖妇!你不要太过份!」
「不要以为你能逃出这里!」 「杀了你这个妖妇是替天行道!」
「我们一人一剑就能送你下地府!」
一时间叫骂声不断,韩玉烟环视全场,看不出半分惊惧。
刘冷枫涵养到家,嘴巴紧闭,手握在剑柄上蓄势待发。岁怀雁按住他握剑的手,悄声说道:「莫要心急,再看看情势,不见得要动手。」他对师父也有一个程度的理解,待自己人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外人嚷嚷骂骂便罢、只要敢对她剑刃相向、就算没见血她也会记仇一世。现在堂中拔剑叫嚣的人往后可难过了,师父不作亏本买卖,但暗中绊手绊脚更是彻底,让这些人再没有好日子。
刘冷枫为人不差,岁怀雁忍不住多事暗中救他。
抬头看回场中,正巧对上韩玉烟的双眼,韩玉烟朝他露齿一笑,即刻将视线扫过,依岁怀雁对她的了解,她正在记住这些人的长相。
韩玉烟明眸皓齿、巧笑倩兮面对众人,「各位英雄何必同我一介小小女子计较,今个儿我来,除了拜见各位,更希望大家不要误解小女子一派作为。」她玉指纤纤指向一位男子续道:「像是这位大侠,您的师叔虽是我派下手、但是无怨无仇小女子何必下手?自是有人奉上大笔银子委托我派,是谁出钱我不方便说,谁都有可能花钱买凶,您说是吧?」韩玉烟媚眼一眨,言词中似乎在暗指男子也是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