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你何时对我客气了?」谈话间,岁怀雁连出三拳,一拳击中光传心口、一拳往门面再招呼过去、最后一拳袭向腹部,后两拳被光传挡住,但是心口中招,光传不自禁又退一步。
光传不再多说,红着眼瞪他,使出同样招式,连出三拳袭向下颚、心口、右肩,岁怀雁不慌不忙挡下三击,冷笑望着他,似乎在嘲笑他也不过如此。光传改为进攻下盘,岁怀雁仍是闪过,趁隙还他一脚,把他踢飞出去。
光传怒极,抹去鼻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不要命似地缠着岁怀雁打,也不管岁怀雁如雨点的拳头落在身上,又拉又扯,狼狈不堪,论及刀法自然是光传称王,拳脚功夫却是伯仲之间,不过岁怀雁手长脚长,比光传高出那么一点,占了先机打起来十分称手。
最后是光传发狠,往岁怀雁肩上咬一口,隔着衣料光传都能尝到血腥,岁怀雁大骂一句,使劲将他推开;光传尝到血味,坐在一旁喘气,看着他一把掀开衣领,左肩一片血肉模糊,不断渗出血。
岁怀雁瞪他一眼,他仍是面无表情,岁怀雁虽气,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打到这个份上,再纠缠下去也是两败俱伤;手边没有药草止住血,岁怀雁随手抓起一把草往光传脸上一掷,双足一点便往山下飞驰而去。
光传挥开脸上的草泥,抬眼看见岁怀雁已经消失,知道自己的轻功不如他,要追也迟了,一掌拍向地,大叹一口气往后一倒,用手臂掩住眼睛,更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每当想起这件往事,岁怀雁就心烦。虽然已经过了二年馀,但是他每天还是得和光传在同一间房大眼瞪小眼,所有同门都是按照入门排名二人分一房,男女分隔,所以大师姊和四师妹一间,他和光传自然也是一间。他想换房师父倒是没意见,可所有师弟都怕光传那张千年不化的冷面皮,谁想每天对着那座冰山发寒?偏偏又没有多出来的
房间,要他为了避开光传去睡柴房磕痛自己?牺牲也太大了吧!
磨磨蹭蹭到至今,他还是和光传不对盘,同争大师姊的欢心,相看两相厌。
岁怀雁吐掉嘴里的草,揉揉鼻子,伸个懒腰才起身,与其这般心烦,不如下山去晃晃,反正待在这里太久搞不好又被光传缠上,主意一定,岁怀雁如同风中柳絮般,飘飘荡荡下了山。
福兮祸伏 02
把玩手里要送给今天回来的大师姊的发簪,这个礼物虽小、却用掉不少零花钱,但岁怀雁觉得作工细致,花起来值得,想像大师姊收到这个发簪会多开心,他就停不下雀跃的脚步乐颠颠往众人聚集的小厅里走。
还没进门就让一大群往外跑的师弟妹撞了一下。
其中一个年幼的师弟看见他,拉他一把,顺便告诉他发生什么事。
「大师姊和九师兄犯了规矩,现在正在大堂听候师父发落,师父让在门派里的所有人过去,看来这事儿惹的不小了。」这是一个和九师弟交好的小师弟,岁怀雁依稀记得名字里有个河字......师兄弟妹太多,除了惹他嫌的光传,他大概只记得大师姊韩如烟、四师妹柳若蓝,九师弟因为与大师姊极亲,所以连带记得叫做游士龙,其馀的人只要记得排名第几个就要偷笑了。
岁怀雁连忙和他一起赶到大堂,光传已经站在前头怔怔望着跪在地上的大师姊,九师弟跪在一旁连头不敢抬起,师父坐在主座上,颇带玩味看着这一双男女。其实师父此时已过不惑之年,岁月轻轻刻划她的肌肤,但是她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地美艳妖冶,让人几乎看不清岁月无情的痕迹。
师父一向不罗嗦,待众人到齐,问清因果,大师姊和九师弟犯下师父唯一大忌──放过欲杀目标,此项是师父绝不纵容的事,师父纵使疼爱大师姊也不能允许,破门是唯一答案;说明由光传递补大师姊的位子后,师父便让大伙离开,众人虽不舍两人,但是师父说出口的话从无转圜馀地,有些年纪小的含泪而去,年纪大的沉默不语心中另有盘算,岁怀雁就是心里有盘算的那种;师父没有不许门人私下和她往来,他好手好脚,还怕大师姊飞了不成?
离开大堂时,光传走在最后,岁怀雁似乎看见他的双眼湿润、隐约有泪光,揉揉眼定睛一看,光传已经跟着人群走向门口,仍旧是那张千年不化的冷面皮,何来泪光闪闪。岁怀雁暗骂自己,眼花成这样真是有病,那个心硬的像石头的臭家伙,怎么可能会哭。
大师姊和九师弟一一告别众人后,刻意不让人送,挑在天明之际,只见两个削瘦的身影牵手并肩走在山林间,岁怀雁远远站在山崖边看着大师姊离开的背影,手里捏着的发簪送不出去,应该说大师姊婉谢他的好意,连她要去哪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岁怀雁抹抹眼,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是泪水并没有落下。
虽然他和光传争的凶,但是大师姊并不属意他俩其中一人也是一目了然的事,他只是不想放弃,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他总想着她,连自己也不能控制;在真正被大师姊婉转拒绝后,他想,现在的心痛虽在,但是总有一天他可以死心不再想她吧。
真正流下泪水时,他已经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痛哭,哭的看不清一切,他从没想过爱是这么悲伤的情感,他一直很喜欢爱慕着大师姊时那种甜蜜滋味,虽然和光传争宠有时讨厌,但是打打闹闹也有得意开心的时候。现在却只剩下失去的痛苦,心酸、无奈、沮丧全是他初尝情殇的滋味,一旦激发几乎悲痛地令他难以承受。
不知道哭了多久,待他揉着眼抽抽噎噎起身,怎料蹲久了,两腿发软站不起身子,一个踉跄反而往前倒去。突然右臂被人扶住,免去摔个灰头土脸的狼狈,但是让人瞧见他一脸泪痕也是同样狼狈,心里天人交战一番,他还是抹去泪痕,硬挤出笑容回头向来者道谢。
「谢──呃?你怎么在这里?」岁怀雁此刻真正明白"恼羞成怒"是怎么一回事了,帮他一把的人居然是光传!而且光传正冷着一张从没改变的脸,直直盯着他看。岁怀雁连忙用手背掩住发红的双眼,明知来不及,至少不想在当下看见光传的脸。
「因为──」光传的声音像月光一样冷,活像刮在岁怀雁心上,刺痛又难堪。「我也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她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光传也是被大师姊婉拒的人,他的心情不比岁怀雁好过。
两人争着同一个人,结果到最后,谁都没有得到她的心。
岁怀雁愣一下,放下手怔怔望着光传,他第一次听见光传用这种口气说话。倒不是欲哭无泪的后悔无奈,也不是痴情怨怼的咬牙切齿,是一种深沉但是刻骨铭心的惋惜,他是真正感叹失去大师姊──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光传的皮肤很白,少言语、情绪起伏也不大,让他看起来白晰透明倒真有几分玉雕似的淡雅;不像岁怀雁,笑骂随意,时常在外头跑来跑去,晒出一身麦子色的肌肤更显活泼。
「你......很难过?」岁怀雁歪着头看他。
光传点头,他不曾掩饰自己的情绪,平时鲜少表达只是因为不知怎么表达、并不代表他对任何事都毫无感觉。
平时虽然不讲话,平心而论,光传并不讨厌岁怀雁,两人争大师姊是一回事,他喜欢岁怀雁总是在笑的眼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直率坦诚;他很听师父的话,因为他对自己未来一点想法也没有,师父让他往东就往东、走西就走西,活在别人安排好的道路上,他非但不排斥,甚至是喜欢这种简单轻松的生活。
岁怀雁左手轻触他的右颊,灵活的眼难得直视他,光传真的喜欢他的手,暖暖地,跟他完全不同;他的体温低,手总是冷得像冬天溶化的雪水,谁都不喜欢跟他肌肤接触。忍不住将脸颊靠在岁怀雁的手心里,岁怀雁却突然抽回左手、接着右拳就往他左颊挥过来,事发突然,光传来不及闪避便让他打肿了脸。
喀一声,那是光传齿列碰撞的声音,咬破了嘴,淡淡的血腥味散在口腔内,悄悄滑下光传的嘴角,舔舔唇,光传抹去血丝,眼神带着不解斜视岁怀雁。其实他并没有鄙视岁怀雁的意思,他从小目光就凶恶,但是韩玉烟并不在意,所以也没有告诉他这种眼神对大部份人来说──并不友善。
见光传用这种眼神望着他,岁怀雁冷哼一声,深感自己没打错。
「你难过你的!我难过我的!谁要你多管闲事啊!」夹杂了羞赧与厌恶,岁怀雁握紧拳头在光传眼前挥舞,「我可没兴趣跟你互舔伤口。」呸一口,岁怀雁不想和他夹缠不清,扭头就走,又怕他追上来讨回一拳,足下一点,就往山崖落下、跳到最高的树梢,彷佛燕子般灵巧,依着一颗颗大树往山脚方向剪去身影。
光传没有上前追去,轻轻抚着左颊,看着岁怀雁的身影消失,他不懂岁怀雁为何生气,他什么事也没做啊?方才他看着大师姊下山,心里有股前所未有、难以释怀的郁闷感觉,恰巧看见岁怀雁在他立足点下方一处空地,本想问岁怀雁能否为他解释心里抽痛的感觉因何而起?却莫名换来一拳,他想苦笑却也笑不出来,默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才落寞地往家的方向归去。
或许改明儿再找个机会和岁怀雁静下心谈谈,会好一点。
光传合衣睡下前,不死心地浮起这个想法。
◎●◎
岁怀雁这么一走,却出乎众人意料走了大半年。
以往他下山最多离开一个月馀,这次不告而别,韩玉烟倒也没说什么,将他负责的工作交给五弟子流纱,便由着他去,让众弟子也不用去找。
大弟子直来直往、二弟子冷漠无心、三弟子随心所欲,这三个孩子和她在本质上各有相符,所以她额外对三人多份心,也能体会岁怀雁一走了之的感受。
岁怀雁回到当初与小高妹妹分手的京城,换上一身破烂行头,托钵干回十岁前倚以为生的老本行;他去破庙找小高时,李婆婆仍然身体硬朗照顾一间大小孩子,几名二十开外的青年多半还记得岁小三这个人,有些已经不是乞丐,但不忘李婆婆多年的照料,不时会拿些救济品到破庙,看见岁怀雁还会亲热的招呼二句。
「小三,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找点事儿做?」王虎拍拍岁怀雁的肩,爽朗地大笑。他以前是小乞丐的头儿,比岁怀雁大三岁,十六岁后在客栈谋了一份跑堂的差事,十八岁时攒了一点小钱,托媒婆找了农家女儿说媒,现在已经二十四岁的王虎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整天在家里跑。
「虎哥儿,你就别担心我了~做乞丐不就是糊一口饭吃?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大字也不识几个,一时半会,就让我悠着呗。」他和韩玉烟离开的事只有小高知道,其它人都以为他往外地讨生活去了,虽然现在有本事也识字了,但是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姑且就让别人认为他还是以乞讨为生也无妨。
左右张望一番,只见几个十来岁的小毛头围在李婆婆身边眨巴着眼看他,他想见的小高倒是不见人影,颠颠地走到李婆婆身边,李婆婆铁掌往他头上一拍,笑骂道:「你这猴崽子,又大半年不见,怎还是一副不正经。」岁怀雁几乎每半年就会跑来京城找小高,连带其它人都会碰上他。
嘿嘿笑两声,他避而不谈,几次都是这样蒙混过去,这次也不例外,他反问李婆婆怎么不见小高,李婆婆白他一眼,开始唠叨起来:「那个丫头,说了几百回不要净穿男装,一个水灵漂亮的姑娘家,每天弄的脏兮兮也不肯打理自己,前些日子她不知怎地进了城西的谭府做事,做的还不是丫嬛、是签了契的长工!」
岁怀雁失笑,小高还记得他教过她:不要让人知道你是女孩,很危险!一个女孩在街头讨生活不易,又容易受人欺负,还不如扮男装较安全。所以每次回来看她,她都是一袭男人打扮,若非一开口就是男子惯用的口吻,她的长相清秀可人倒真是瞒不过去。
知道小高下落,岁怀雁也不着急找她,他本来就是想放松心情才回到京城,和李婆寒喧几句,他自顾自走到破庙一角躺下睡觉,地面脏污他也不在意,换了几个姿势后,舒服地睡起午觉。
福兮祸伏 03
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光阴,岁怀雁每天混吃等死,饿了就在客栈外头讨食,虽然会被小二驱赶离开,但是他并不在意被人看轻,再者就向摊贩要些东西吃,被泼水或是打跑也得认命,反正一般村民也打不伤他;累了就在街头街尾、衙门外、大官宅外这些有人闲谈的地方闭目养神,听听哪家的小妾跟自家公子偷情或是哪个地方的小官吏吞侵公粮偷偷转卖;利用一般人对乞丐不事生产、粗鄙无用的印象窃听情报,一向是他最拿手的技两,真正重要的情报则是在夜里潜入府邸,一一收集再回呈门派。
现在虽然没有任务在身,但是长年来的习惯根深蒂固,他还是净挑这些地方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收集众人在闲聊中无意说露嘴的情报。
这一天春暖花开、微风吹抚,岁怀雁早上和小高打过招呼便晃到城里最大的客栈门外横杵着,他看着人群来来往往,百般无聊喊了几句:好心的老爷赏饭吃啊~便懒得再动,靠在客栈外墙一会儿挠挠肚皮、一下搔搔头,浑身脏兮兮让行人路过都不免掩鼻皱眉。不一会儿跑堂的就出来把他赶走,嫌他又臭又恶心,在外头把客人薰得不敢进来光顾。
岁怀雁嗅了嗅,不觉得自己比昨天难闻,不过确实四五天没洗澡了,虽然还没开始发痒,但发臭发酸是一定有的。岁怀雁没有洁癖,可还是拿一条布巾到城外的河边沾水擦身,毕竟太臭对讨饭也不方便,人们闻到他一身臭味、躲都来不及哪会施舍他一顿饭。把衣料下的部份擦了擦,手背脚背和一张脸则略过不擦洗,凡是眼睛看的见的地方他都不洗,更别提那一头十来天没刷理比鸟窝更乱的黑发纠结成团,谁叫神清气爽的乞丐也没人想施舍,他只好让自己看起来落魄不堪。
草草将发臭的外衫过水,拧乾穿回半湿的衣裳,他便摇摇晃晃又回到客栈门外,才要一屁股坐下,两名江湖打扮的男子正巧走进客栈,一个是背着红穗长枪的蓝衫枪客、一个是手提七星剑的白衣道士,两人皆是青年才俊、样貌不俗,就算是京城这种龙蛇杂处的地方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但是吸引岁怀雁的不是两人的外貌风骨,而是进客栈前蓝衫枪客说的一段话。
「刘兄,听说那个墨隐派──」
白衣道士连忙作出噤声手势,「卓兄,我们进去再谈。」
「是是是,还是刘兄心细。」蓝衫枪客跟着白衣道士一前一后进了店。
这下岁怀雁就是拉长耳朵也不可能把一面墙听穿了。
小二和两名男子擦肩而过,急急忙忙出来驱赶岁怀雁,边用手上的长巾抽打他、一边骂着:「叫你走怎么又回来了!这里是爷们吃饭的地方,快滚快滚!」
「唉唷~唉唷~小二哥您行行好啊~小的几天没半粒米下肚了。唉唷~~疼啊疼啊!小二哥别打啊~~!」岁怀雁喊得有气无力、哼哼唧唧,倒把几天没饭吃的样子演活七分,皮肉不疼地挨打,目光斜视两名男子落座处,待茶水上桌确定两人不会离开后,岁怀雁才故意拖着脚步哭喊逃跑。
中途还在众人面前狠摔一跤,最后才连滚带爬的溜出街角,惹得围观众人笑声连连,当真是唱作俱佳,把这出『讨食不成反被打』的乞丐戏码演出十成功力。
溜出街角后,岁怀雁趁着没人看见,双足一点便上了墙,脚下一稳随即又往城外破庙方向飞身而去,他轻功极好,破庙也离的不远,没一刻便回到破庙外,他绕到庙后一颗大树下,三两下攀上最高的树梢,一个包袱绑在树干上,他连忙将包袱内的华服取出换上,抹了易容药物的手心在脸上又推又揉,再将一头乱发飞快刷理,绑了一个浩然巾,穿上鞋袜掩去黑不拉叽的脚,一气呵成,又快又灵巧。
待他下地时,已是一名翩翩公子,腰际插一把系着红绳结的纸扇,腰带还系了一块蟠龙玉佩,星眉朗目、唇厚脸宽,一头黑发抹了香油又黑又亮,衣华人贵,哪里还有半点岁怀雁的影子。
也没什么时间担搁,他寻着来时路又是一阵飞驰,溜回原来那个街角时,才悠闲地晃出街角走进客栈,进门时,小二哈腰招呼,岁怀雁轻点头颅,不失仪态说一句:有劳小二哥。随手就在小二手心放了十文钱。小二乐上天,见他张望一番便将眼神落在枪客与道士邻近的空桌,心有灵犀似地将他领到两名男子附近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