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色十夜 第一部——川井有美
川井有美  发于:2010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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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木村在内,鹰司家的三位管家鲜少表露出自身的情绪,相处的时间一久,鹰司自然就能瞧出背后似有隐情。
那一天的木村,脸上神情可用百味杂陈来形容。
"您在学习院高等科的同学,仓桥千岁少爷想要见您,不只您意下如何?"
"......仓吗?"
鹰司反射性地问,"是的......"木村神情认真地点点头。
他明白木村的用意了。
截至目前为止,鹰司从未招待任何一位同学到家里。
因此木村特地前来确认,对方是藉探病之名不请自来的狂徒,抑或是真正感情融洽的好朋友。
"让他进来......,木村。马上叫他进来。"
"我明白了。"
鹰司按压刺痛的喉咙,兴奋地用沙哑的声音大叫。副管家恭敬地弯腰行礼,走出房间。
木村离开后,鹰司下意识用手触碰额头,发现眼睑肿起来了。
鹰司摸了温热沉重的眼睑片刻,环顾一下四周,轻轻从羽毛被中抽出脚,踩在床边的地毯上。
将近十日没下过床,两只脚软绵绵地使不出丝毫力气,今天早上鹰司没有心理准备就想起身,结果结结实实地摔回了床上。
鹰司撑着晃动的脑袋,抓住坚固的橡木床头,小心翼翼地跨出脚步,从一旁的金属脸盆取出冰敷额头的湿毛巾,一边在地毯留下滴滴水迹,一边拖曳着踉跄的脚步走至墙壁前的镜子。
鹰司凝视着镜子,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因眼睛浮肿而显得比平时还要稚气、美得令人发寒的脸色苍白美少女,也从镜子那头回视自己。
为病所苦将近十日,圆润的脸颊早已凹陷消瘦,雪白的颈项用白色绷带卷住湿巾,宛若人偶般脆弱,至今也好像一折即碎,显得格外惹眼。
到了今年,身高方面总算有点进展,不过在班上仍然很娇小,可能是这个缘故,大家都说他和年长两岁的姊姊长得一模一样,宛若女子的容颜在学校同样受到很大的欢迎。
姊姊那张有着女菩萨美誉、出色且柔美的脸,鹰司本身也非常喜欢,不过对于自己明明是个男人却又柔弱不堪的相貌,尽管和姊姊颇为相似,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尤其是大病初愈的今日,更显得稚气未脱,看起来一点都不可靠。
无奈之余用手边的湿毛巾按压眼角,稍微冰敷一下,接着又用毛巾擦拭有点散乱的发丝。
感觉走廊有人接近,鹰司赶紧摇摇晃晃地走回床铺,潜入棉被。
正当他将手上的湿毛巾随意仍进金属脸盆时,再度传出敲门声,"打扰了......"木村打开门走进来。
仓桥身穿学习院立领制服,站在他身后。
将学生帽和黑书包抱在胸前的仓桥,各自已经比木村高了。
和鹰司四目交会后,"哟......"仓桥浮现一如往常的沉静笑脸。
目光锐利的木村,不发一语地看着毛巾尚未放妥、水花犹在扑通扑通作响的金属脸盆,以及滴落在地毯上的黑色水渍,他注视了一下鹰司的脸,最后还是将开司米尔的羊毛杉披在鹰司肩上,什么都没说就退下了。
"身体感觉怎么样?"
仓桥对恪守礼仪的管家点点头,再次看着鹰司,如此问道。
"藏......,到这边来。"
一如仓桥循规蹈矩的作风,只见他保守地伫立在门口。鹰司用沙哑的嗓音呼唤他。
"......好惨的声音。"
秀丽的眉毛略微往中央凝聚,仓桥马上走到鹰司身边。
每年都被级任导师选为班长的仓桥,是个文武双全的秀才,平日的操行也很优异,非常会照顾他人。
他是以严厉闻名的海军中将次男,生性敦厚真诚,而且严守交往礼节,和那些银行家或高级官员、一代致富的暴发户的子弟不同,在今日轻佻浅薄的学风中算是相当罕见。
老师或同侪都赞誉这位少年是学校之光。
端整的五官、略长的脸形、清朗的细长眼睛,以及直挺的鼻梁。身高已经可与承认比拟,体格就像年轻树木般笔直挺拔,眼看就要成长茁壮。
"我有点在意你十天没来上课,原本只是想打听你的近况,刚才有位先生带我进来......"
仓桥瞄了房门一眼。
"他是副管家木村。"
鹰司在一旁说明。
"我听木村先生说,你并发了肺炎,情况十分危急......
面对打从仓桥发自内心的关心,"没什么啦......"鹰司摇摇头说。
"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其实根本没什么。烧大概都已经退了,只要扁桃腺消肿,我就能上学了。"
"鹰司和我不一样,好像不太强壮的样子,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妥当。"
仓桥从书包拿出十日份的笔记。
打开它,上头是一板一眼的仓桥,用工整的楷书所仔细抄录的各科上课内容。
"好厉害......"
条理分明的笔记让鹰司感动得低叹,仓桥稍微弯下身子窥视纸面。
"这样看得懂吗?"
"看得懂、看得懂,足够了。我好高兴,谢谢你。"
仓桥的声音难得听来如此没自信。鹰司将仓桥用心制作的笔记抱在胸前,情绪高涨地说。
其实,因为家世的关系鹰司曾经收到过许多昂贵的礼物,但这么有诚意的还是第一次。
"我很高兴,谢谢......"
对于鹰司语带沙哑的再三道谢,仓桥羞涩地点点头。
"你别勉强自己说话,喉咙会痛的。"
仓桥一直站着说话,最后好像注意到鹰司眉头稍微皱了一下,于是如此抚慰道。
正因仓桥的这种体贴,同学中鹰司最信任的人也是他。
生来美丽的容貌和公爵家的背景,加上称得上是一大财阀的财富,从以前开始,主动接近鹰司的同学便不少。
小孩子对于权力结构的敏感程度远超过大人想象,何况是高级官员或暴发户的子弟所就读的贵族学校,同侪间面对权力时的态度更是相形尖锐。
表面上的亲切攀谈,也因鹰司在初等科和高等科时的应对态度十分冷淡,人数渐渐变少了,不过时至今日,反倒演变成成群结伙从远处观察鹰司的一举一动,这种漂浮在身旁的变相牵制,令鹰司感到万分不耐。
随着学年增长,情书也变多了,鹰司仿佛能窥见气候玉石俱焚般的情念或欲望,这让他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年轻气盛的少年们被塞在同一个地方念书,同时也与玲子在女子学习院的校花名气有关,经常有人会大肆宣扬自己对鹰司那张女性化的美丽脸孔极有兴趣,这又让鹰司感到极度厌恶。
所谓的那个"鹰司小少爷",大家尽管表面上不说,背地里却将它解读成不过是家世的庇荫罢了,鹰司自己可是觉得没兴趣极了。
因娇小的体型和少女般柔和的脸部线条之故,更给人一种稚气的形象,其实鹰司内心的早熟程度远远超过旁人的想象,他能以本来的气质或能力保护自己,可惜外界却不相信,致使他那细瘦的身躯内,总是抱持着无路可去的郁窒感。
所幸目前的学风略微带点轻薄,而且崇尚温文儒雅,鹰司才能全身而退,若是风气粗野的高等学校或师范学校,说不定已经吃过很多苦头了。
不过,去年在海滨训练营的时候,终于有反动分子企图打破这种宛若以鹰司为中心而维持的微妙平衡。
那时侯,泰然自若、但却又坚实可靠庇护鹰司的人,就是仓桥。
每年都被选为班长的仓桥,在这个同级生几乎全员都是由初等科直升上来的学校,不知何故不太有机会和鹰司同班,因此两人从未亲切地交谈过。
不过,鹰司也深知仓桥为人诚实而稳重,是他在学校里少数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况且,仓桥并非无视鹰司的存在。只是不太有机会深入交谈,如果有分班之类的活动,他都会爽朗地对鹰司打招呼。
恐怕他只是嘴上不说,对这位被周围捧上天的鹰司小少爷,私底下其实是很在意的。
导师将海滨夏令营的房间分配工作交由班长仓桥执行,为了将鹰司放在目光可及的地方,仓桥于是让他和自己同房。
尽量将平时感情融洽的同学编在同一个房间,而死对头最好不要住在一起,另外,仓桥也将内向老实人或麻烦制造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乍看到房间分配表之际,连导师也不免质疑自己能否考虑得像仓桥这么周到,因此很自然地点头同意了。
因为有仓桥的妥善照顾,几天下来鹰司开始和仓桥走得很近
果然不出鹰司所料,愈和仓桥说话愈发现他是个令人很舒服的人,鹰司有种安心感,仿佛两人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
就在返回东京的最后一天晚上,黄昏时,仓桥突然问他晚上是否想到海边划船。
尽管是个唐突的邀请,不过连日来的相处已经让鹰司对这名少年深信不疑,因此他很干脆地答应了。
听说仓桥是班上最擅长划船的人,两人在半夜乘船出海,的确是个充满魅力的邀请。
就在那个约定过后不久。
隔壁班的某个少年,带来一个奇怪的口信,说仓桥要他在晚上溜出来。
答应仓桥的时候,鹰司曾经告诉他,如果预定有任何变动的话,一定要当面通知自己。因此他立刻知道,对方假借仓桥之名想要骗自己出去。
一想到彼此认识的人竟然想对自己不利,鹰司受到不小的打击,然而思及仓桥正在设法保护自己,又让他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想必仓桥事前就知道这个微妙的骗局,为了守护鹰司,因此才特地提出夜游海滨的邀约。
他之所以没有同志鹰司或导师,恐怕也是为了顾及鹰司的尊严吧。这就是仓桥的作风。
令人惊讶的是,仓桥竟然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进去了。
原本鹰司暗自决定,如果那些少年敢对自己动手动脚的话,他也有自己应对的办法。但现在,想必仓桥已经帮他解决所以的问题。因此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提不起精神管这档事了。
从此以后,仓桥俨然成为鹰司最信赖的少年。
"虽然早有耳闻,不过你家还真大。"
仓桥话中不带丝毫畏惧之意,一边笑说自己是第一次穿鞋进入别人家,一边来回观察鹰司相当宽敞的房间。
墙壁贴着订购自英国的壁纸,挑高的天井满是精致的浮雕,整个房间都是欧洲风情。
在这之前,鹰司曾多次要求仓桥到家里一游,不过和仓桥家的家教也有关,因此仓桥从未到过鹰司家。
然而鹰司其实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仓桥之所以迟迟不肯造访的真正理由。
仓桥约莫已经看出,自己和鹰司的关系,大大影响了那些老是在远处观望、对鹰司而言只是徒增厌烦的仰慕者。
因为仓桥有着厌恶软弱的精神洁癖,所以至今尚未出现任何抱怨或哭诉的行动,不过他仍旧担心,鹰司的仰慕者会做出类似滨海夏令营时的狂暴行动。
之前一直对旁人不理不睬的鹰司,突然间和仓桥要好起来,说不定那些仰慕者原先扭曲的崇拜,会转变成群起攻击。
就算在鹰司身边沉稳地笑着,仓桥仍不忘默默地维持自己和周遭的平衡。
因此直到今天,仓桥才首次踏进鹰司宅邸。
这次意料外的临时造访,令鹰司感到惊喜万分。
"就只是大而已,冬天可冷了。而且是寒气逼人。光靠壁炉根本不够。"
鹰司指向移动床位之后、床铺对面正在焚烧的暖炉。
仓桥家位于市谷,就像仓桥的为人,是栋纯日式的建筑。
鹰司并不讨厌这栋处处匠心独具、由祖父一手打造的潇洒大洋房,不知何故,惟独在仓桥面前会产生一种不堪一击的感觉。鹰司觉得有点羞耻。
"有了你这份笔记,连我最不拿手的物理,也能简单看懂。得救了。"
鹰司的双眼生辉。仓桥也再度注视着笔记。
鹰司的成绩绝对不坏,但就像他好恶分明的个性一般,不同科别间的落差很大。运动方面也十分不拿手,不同于仓桥,实在趁不上是五育兼备。
"物理的进度已经超前很多。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仓桥大方地点头。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一如劈竹般的干脆和淡薄的个性,仓桥原本只打算在玄关送出笔记,之后就要回家的。他拿起放在地板上的书包。
"等一下、等一下嘛,木村立刻就会送茶过来了。我很无聊耶,至少陪我喝杯茶吧,仓。"
鹰司扯住仓桥的制服袖子,极力挽留。"那么,反正机会难得"仓桥再度将书包放在地上。
刚好这个时候,木村托着放有热茶和手工小甜饼的银盘走进来。
犹在冒热气的小甜饼旁边,盛了满满的奶油和果酱,可能是喝不惯西方的下午茶吧,浓郁的甜味让仓桥瞪大了眼睛。
仓桥帮着木村,动作利落地将圆桌和椅子搬到床铺一旁,接着不可思议地眺望着小甜饼。
"这是什么?有种蛋糕的香味。"
目送木村在行礼后离去,仓桥一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歪着头。
"一种叫小甜饼的英国烤饼干,像这样从中间分成两半......"
鹰司拿起烤好的小甜饼,简单地将它掰成两半。
"用奶油刀涂上适量的奶油或果酱,趁着温热的时候吃。"
"我还以为小甜饼,就是那种放在纸盒里面的东西......"
"吃嘛......"鹰司催促道。
仓桥仿照鹰司分成两半,用纯银奶油刀涂上奶油和果酱。然后,将它送入口中,"真的很好吃......"地点点头。
两人多次在放学后一同去享用甜品,因此鹰司知道,仓桥完全不同其硬派的五官线条,就像是女学生一样,很喜欢红豆汤圆和蜜豆之类的甜食。
因为是向父母领零用钱的学生身份,加上穿着学生制服跑到只有女客的甜品店似乎有违人格,仓桥从未主动提出要去甜品店,不过两人相偕看过很多次电影,每当鹰司嚷着去吃红豆汤圆的时候,仓桥都会默默地跟在后面。
而鹰司要求还有再吃一碗蜜豆的时候,仓桥也会有点羞涩地通知店员。
之后鹰司又会说肚子太饱吃不下了,此时仓桥便会默默地,但又隐约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之情,将鹰司递向自己的碟子收拾干净。
即使在吃东西的时候也会挺直背脊,仓桥漂亮地使用筷子或汤匙的吃相,光是看就让人觉得舒服。
最初是离开书店后,因为空腹难耐想吃个安倍川饼而开始的,最近则是因为想看到仓桥害羞的神情,看完电影之后,一定会约仓桥去吃甜食。
仓桥今天果然也顶着开心的表情享用小甜饼,鹰司幸福地观赏着眼前的画面‘你不吃吗?'
仓桥喝下加入满满牛奶的红茶,如此问道
"一吃东西喉咙就会痛,今天就算了。我只喝红茶。"
撒娇著说牛奶要加很多很多后,仓桥在杯子倒入许多牛奶,将它递给鹰司。
"你的喉咙肿得很严重,好像一碰就会痛似的。"
"会包湿巾就是怕碰到喉咙,只是看起来比较夸张而已。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运动,所以肚子才不饿。"
鹰司对担忧的仓桥摇了摇头。
"对了、仓,从大门走到这里要不少时间吧。是门房让你进来的吗?"
鹰司问。"嗳......"仓桥语带含糊,微微红了脸颊。
"我刚好在门前遇到正要去上插花课的玲子小姐......,她看我穿著学习院的制服,特地从车上叫住我......。之后我就进来了。"
仓桥以怎么样也乾脆不起来的语气说明,不好意思地交握著手中的茶杯。
"这样喔......"
鹰司突然觉得乏味极了,意兴阑珊地答道。
"她果然是个很美丽的人。而且温柔又大方......。只是和她说上几句话,我的心脏就狂跳不已。"
"......嗯,姊姊是我的骄傲。"
尽管觉得自己的回答颇为冷淡,不过仓桥似乎也难得地处在兴奋状态,因此一点都没发觉到鹰司的音调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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