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凛这回过来是央求我下午陪他去医院。我头皮一阵发凉,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吗?哪里?”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去看男科。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清……”他穿上鞋,垂下来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所以才想去看看…
…”
下车后他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一个人过马路走进医院大门。想给雨子打电话,
攥住衣袋里的手机攥到冒了汗,最后,还是没动。我觉得自己能明白方凛的心情,所
以,我一直坐在车站里等着,直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啥大不了的。精神因素作祟。”他说。
“找个地方吃饭如何?把雨子也叫来。”
方凛拒绝了我的建议,简单说刚才已经和雨子约好晚上见面,而且他们新认的那
个叫珞珞的老妹也会过来。
“要不你也过去?见见那丫头?!”他问。
“算了,以后有空再说吧。”我兴趣不大,也听出他们有些事可能不方便当着我
的面谈。
方凛也不勉强,跟我道别回对面坐车。
数日后的深夜,我慢慢打扫卫生。白天都在单位忙,能腾出收拾这个屋子的时间
只有晚上。按照在上海家里的规矩用水洗地,拿抹布一遍遍擦着。江宁每每见到总说
我这样做是拿金碗装泔水,有劲儿没处使纯属闲的。
“木地板也就罢了,水泥地你还这样伺候不是多余吗?用墩布拖就成了。”
被他说过几次,我便不再洗地了。只是现在如果不给自己找点累人又麻烦的活干
,我可能又会胡思乱想些清醒时决不会触及的东西。
好像拼命要把什么洗干净……
方凛的电话在凌晨时响起。他时常会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事?说话。”我分辨出是他的声音后,随即坐到暖气旁伸长两腿等待下文
。
“……叶川,你后悔过没有?”
我闭上眼睛回答:“有啊,天天都后悔。后悔我妈怎么把我生成这副德性,我怎
么会遇上江宁,那小子怎么会得病……”
他在那端沉默,我猜测方凛和雨子之间是不是又起了什么争执,最近他们重新分
开住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也后悔啊——”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所有响动像是被一刀斩断般踪迹皆无。我静静坐着,身体从
里到外都是空空如也。终于,我听到他哭出了声。
“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甩得一干二净?!叶川你教教我……你一定有
办法的……”
暖气很烫,背上似乎有股要烧焦的感觉。我望着被扭成一大团麻花的电话线,好
歹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死也不可能忘掉江宁的。”我说。“雨子对于你也是一样。”
“所以,认命吧。”
※
FROM江宁:
给叶川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雨子也在场。还没说上几句话筒便从叶川手中被他
抢走。
“啥时候回来啊?叶川同志都快熬成人灯儿了!”雨子在对面坏坏地笑。
“你跟方凛咋样?我听叶川说他又搬走了?”
“我操!你那是什么时候的黄历?!”
“他回来啦?”
“你少替我们瞎操心,赶紧养好身体赶紧回来!”
我何尝不想回去?
同父母谈了几次,他们始终坚持最初的意见,绝对不同意我回北京。
“妈不跟你说大道理。你自己就没想过吗?到了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不还得靠
叶川照顾?他又不欠你的,又不亏你的……”
“为什么要让他照顾?我可以重新找工作,而且——也不见得非要同叶川住在一
起。”
“在哈尔滨不行吗?如果是想工作,你爸可以帮你啊。”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
父亲制止住了。
确实,不用我说,他们也能明白。回北京不仅仅是为了工作。那座城市,之于我
的感觉早已不同以往。像某种幸福的根源,或是生存的动力。纵然无法在一起,只要
能回去,只要能待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相同的空气,置身于相同的人群中——我就
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在叶川身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占据我全部的思想。但这个身边所涵盖
的距离远近,我根本未曾奢求过。
只要回去就行。
我想回去……
22
FROM江宁:
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体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原以为出了院一切都会好起来,无须多
久便可以重新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状态中。但现在终于明白——
我可能,永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在家里休息两个星期后开始上班,做的还是之前的那些工作,领导考虑到我的特
殊情况,不少原本属于我所负责范围内的事都已转交给别的人。即便如此,我还是非
常力不从心。
以前上四楼两阶两阶地跑,现在爬到三楼人开始冒虚汗。
出差去抚顺,只和同事在外面跑了一天就吃不消躺在宾馆里。
加班赶稿子,去印刷厂看样本,回程公车到站时竟然站不起来了。
究竟怎么了?想着是自己或许是还未恢复,去医院同大夫谈了一次,在他认同的
程度下开始锻炼。
然而……
你可以想象那种失败感吗?
我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觉,那是相较于对叶川的感情还要重要的东西。你觉得没
有必要在意么?我曾经这么安慰过自己,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毫无用处。信心、希望,
很多很多健康时唾手可得的……
如今我哪怕付出十倍于常人的努力,也未必能得到。
单位就是单位。我不是想批评他们的做法,说心里话,在我住院时人家不但没有
弃之不顾,还积极联系出人出力,已经算是很仁义。所以看到解聘通知时我没有吃惊
。病假太多了,光是这一条解雇上二百次都够。
一身轻,只剩下想叶川的力气。
回北京的事再次被我提出来。父母安静地坐着,沉默的气息越来越重。
“我陪你去吧。”母亲说。
“不用。”
“打算待几天?”父亲问。“别耽搁太长时间,人家过得也不容易。况且离开这
么久了……”
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猜出八九分。交谈变得淡而无味,空洞形同寸草不
生的荒原。找个借口说不早了赶紧休息,他们起身退出,只留下我自己留在原地发愣
。
洗澡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外面敲门。
“要不要帮你搓背?”
我踌躇一下,答应了。
他找出脸盆舀些热水想烫烫手,我笑了笑说没事不怕被凉到,随之把毛巾递过去
。
父亲很卖力,在医院里他始终都非常小心。后背可能红了,有点疼。
“你从小就瘦,可特别能打架,还喜欢到处乱跑、上树爬墙,总是使不完的劲儿
。”
他忽然说,我不吱声,垂头坐着。
“现在还这么瘦……”
“不会得脂肪肝。”我笑着说。
父亲把毛巾放回水中,望着我。“过去待上五六天就赶紧回来吧,咱们全家人守
在一起塌塌实实的——”
他停住口,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端起盆将水倒掉,佝偻的背影。
“小宁,上次打了你,是我不对。你别记恨爸爸啊……”
门轻轻阖上。房间里雾气腾腾,镜子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自己映在里面的模样。难
道世上真的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不失去他们吗?并非贪心奢望——睁开眼所最初见
到的就是这两个人,我应该珍爱的,应该尽自己所能回报的两个人。而现在……
讲到今天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同志吗?有没有爱人?如果不是,有没有爱人?
结婚了吗?性生活愉快吗?你的另一半,身患疾病吗?你可能要很快地,失去对方吗
?
抱歉这么问,只是我想,如果你连其中一条都无法达到,我的想法,你或许说不
上感同身受。很过分?可我找不出别的标准。
我爱我的父母,虽然有不被接纳的心理准备,也做不到从自己这边将他们舍下。
对于叶川,我曾相同地寄予过希望。从以前到现在,未放弃过。
但生活充满变数,谁不是放弃一些去选择另一些只求能维持下去。计划永远赶不
上变化。
叶川,如果我可以离开他们,至很远很远的地方,抛弃所有只留下对你的感受;
如果我可以做到,那么关于爱的全部体验便不再仅仅是回忆。相信我们可以尝到幸福
,如过去曾分享过的那些一样。
只是我还能在你身边待多久?这样舍了一切去握你的手,真的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吗?
我真的没有做错吗?
※
FROM叶川:
得到消息时正在给汤圆做饭,江宁简单地说清楚日期、车厢号和到站时间,又特
别叮嘱我别急着通知周息雨,免得他们跑去接站。
“不是假日,别折腾了。”
放下电话,我好象还在梦中。汤圆胡噜胡噜吃得正香,对我挠在它背上的手指视
而不见。
“胖妞儿,江宁要回来了。”我小声说。
它根本没理我。
“听见没有?”
我的江宁要回来了……
第一眼就让我觉得自己被闪电劈成了两半。
他精神很好,笑容满面。可是——
“你怎么瘦得像干菜?”
我脱口而出,有点透不过气。好象吃了一大口芥末,针扎般的锐利刺痛直挺挺戳
进脑子里。
他默默地,回家的路上始终低着头,把眼睛藏起来了。
汤圆还记得江宁,圆脑袋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我从对门借来了电暖气,尽量弥
补白天房间里因为暖气不足而造成的冷意。江宁坐在床边,笑着看我忙来忙去。
“行李等一下再收拾。” 他说,“我做饭给你吃。”
厨房,温暖的火苗。还是一样的背影,没有丝毫改变。静静地忙碌,偶尔回头吩
咐我帮着洗这个,拿那个,随后又是淡然的背影。
我倚在门边贪婪地看着,像要把一辈子都看完。想问的事太多了,可我只能等他
自己主动说。江宁就是这样的人,真的非常痛的时候,他通常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哪怕是我。可能这是男人的通病,但他表现得最过分。要改变起来很难吧,然而我希
望这次分别之后,他可以把那一部分对我敞开。
“我只待一个礼拜,跟家里说好了。”他头都没回地说。
“知道。”我好象不觉得有多吃惊,“五一我有假,去哈尔滨行吗?”
他回头笑了笑。
“好啊。”
那夜说了许多许多话,似乎时间短促,我们永远也不舍得阖眼。察觉出他有了困
意时,我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江宁明白地笑着,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
“你在上保险吗?”他问。
“只是想确认你在这里。”我回答道。
温暖的肩膀,耳朵上丝丝缕缕的凉意,均匀的呼吸。半年的分别之后,重新躺在
一起。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
我好象,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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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如果你远去了》23-40
作者:abs357(xxx.xxx.xxx.xxx) 2004/01/07 21:28 字节:100K 点击:82次 帖
号:15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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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FROM叶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又和他一起看升旗了。说不出原因,音乐响起的那刻,我忽然有种要发疯般大哭
大笑的冲动。
江宁安然地站在旁边,平常的表情,仅是在旗帜升上顶端的瞬间闪回脸飞快地瞥
了我一眼,好象在微笑。
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广场上已经全无我们刚到时那般寥落冷清。坐在台阶上
,江宁将我的手塞进盖在膝上的外套里,和他凉沁沁的手指绞在一起。没有人注意我
们,也没有人会发现那件单薄牛仔衣下两只紧握的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回家?!”我问。
“去北海怎么样?”江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还只是大学时去过一回,这么多
年了……”
我答应了。这小子虽然还算个旱鸭子,却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以前共同生活的
时候,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雁栖湖、龙庆峡等等,只要有时间,攒够了钱,我们都
会兴致勃勃地跑去逛上一圈。
“因为我属龙。我是龙王爷……”以前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如此简单回答
。
天气不错,游人如织。我们在团城上待了半个小时,转而去琼岛。原本想带着他
痛痛快快玩一次,然而中午还不到,江宁已经走不动了。当时的情况如今略作回想也
混乱得找不出个头绪。我怕想到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怕想到他说没关系,坐在石头上
却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
“回家。”我说。
他好象不太甘心,却没有任何反驳,仅默默望着我。
“回家吧……”我再说一遍。
有个从山东来的游客好心帮忙出去拦车,我背着江宁慢慢朝门口走。
“还以为能多混些时候。”他伏在我肩上小声说。
我不敢扭头,“后天就去订票。”
“所以……只待一个星期啊……”
江宁的声音里有一丝苦味。
整个下午他都在睡,几乎不见翻身。我隔段时间就走到门边朝里望望,不进去,
怕脚步声惊动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江宁。
每次都会盯着他的胸看上好半天,有起伏,有呼吸。好象生怕他突然静得如同一
潭死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要他在身边,在睡觉,这着了魔一样的习惯便会
出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始终改不掉。
临近傍晚时分出去买菜。过几天才能发工资,钱包已经快成为一件摆设。拎着一
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到楼下,停住脚步抽支烟。斜对面的门球场里几个老人兴致高
昂地比赛,时不时有笑声传来,伴随头顶悠长的鸽哨,院外街道嘈杂而遥远的喧嚣。
虽然是四月,水泥台阶还挺凉。早早穿上的短袖衬衫在周围全部是长袖衣服的人
中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把扔在脚边的几个烟头拾起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筒。
就是这一刹那。
想哭。
眼睛疼得不行,十几支钻头猛然绞进脑袋里,绞啊绞啊,简直要流出血了。
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蹲在那儿,紧紧捂住脸。
※
FROM江宁:
第二天,感觉好多了,我让叶川通知周息雨他们。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几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