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天下
第二部 离落篇
序
武林通史 列传第九十四 净元宫第八代逍遥护宫 修亦英 荆之扬
修亦英,字愿生,净元第八代宫主修沉水之子,父不详。为人雅致,性良温和,行止端方,深为宫中上下所喜。无心宫主之位,虽以逍护宫之名居之扬之上,自称尚未明事理,大小皆由之扬主事。
……
荆之扬,字念泽,父母出身无从考证,为阉侍荆浩所养,是以荆为姓。幼时,敏而好学,四大长老轮流教诲之。及长,行事刚健而心智诡秘,武集众家所长,隐有凌驾全宫之威。年十七,沉水宫主练功走火,是代为主事,当年即以扬净元宫之威为名,大闹孤雁山庄,败。后退非离山,潜心计划。越三年,率宫众重出江湖,于落云峡一战成名,后席卷江湖。
……
兴宁十七年,孤雁山庄,玄因山庄,八帮九派,南海贞州三十六岛皆尽收为党羽,俨然有包举宇内之势。
十九年初,率船围天同岛,岛主拒降。年末,以内应助力,终破天同。众门派不服,以清林寺为首,圣心,凌霄,宁真,广城等派群英会于鹿山之巅,共商同抗净元之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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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宁一十九年 八月二十九
光州时雨县位于同朝中原,并不常常下雨,只是境内有一处风景名时雨潭,广为天下所知,地因景而名。但现正值雨水连绵的天气,顺路到时雨潭一游倒也颇符合情境。
傅放坐在靠近潭水的小酒馆二楼雅座里,下意识的把目光停留在那片黑黝黝的潭水,不禁想起一个人黑若深潭的双眸。
正是竹林依然郁郁葱葱的季节,但这里的竹子并非一根根直立着,而是委婉地弯着躯干,遮遮掩掩地遍布潭水四周。即使如此,他却还是发现那一大片茂林修竹在他心底勾起了对某片景致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苦笑着颦起眉头,把目光转回手中的薄胎白瓷酒杯,澄净的竹叶青在杯中荡漾,与窗外迷蒙的细雨相映出模糊的颜色。
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奇妙的刺激感缓缓流进口中,却带不走胸中浮躁纷乱的感情。脑海渐渐朦胧,纷杂的记忆一古脑儿堆积在脑海中,乱成一片。
已经很久没有喝醉过了。
他斜着醉眼抬起头来,却忽然望见旁边桌上坐着一个身穿蟹壳青长衫,裹着头巾的书生,手中擎着酒杯,似乎也是微醉,正摇头晃脑地吟着一首七律,浑身尽是迂腐气味:
风骤雨清百花残,行人无处意阑珊。
酒家店肆随处有,身若飞萍心茫然。
红尘几叹度沉浮,却愿从此不相干!
如今只影图一醉,萧萧风雨落江山。
听得诗词,宾客中有人啧啧几声,也不知其意。傅放却不在意,只是大觉趣味,心想和上一首,却无奈墨水不够多,吟不出像样的诗句。捣鼓了半天,最终放弃,但口中却脱口而出当年曾在落云峡赏玩过的那首诗来:
斜阳欲落倚西楼,偏有遥山恰对钩;
月生万里萧然色,龙啸一川瑟瑟秋。
君若归去莫回首,恁凭江水日奔流:
平芜尽处是春山,舟过春山不回头!
自顾自唱完,他自嘲地笑了几笑,举杯的频率快了起来。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却感觉有个人在自己对面缓缓坐了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位兄台,酒不是像你这么喝的。”
傅放眼皮微抬,发现正是旁边桌上的那位书生。他上下打量着对方,冷冷道:“哦?这么说,先生倒是位喝酒的行家了?不知您有何高见?”
傅放语气中无不讽刺,而那书生也不以为意,缓缓道:“借酒浇愁,如你这般牛饮只能火上浇油,愁上加愁。应该慢慢喝,细细喝,让愁绪渐渐化在酒中,方可解脱。”书生目光纯净,语调温柔平缓,一改方才醉态百出的癫狂模样。
听这一言,傅放的醉意不觉醒了几分。他望了望书生看似平淡的面容,却无端觉得对方愁意似乎比自己还要浓厚。他把目光在书生脸上定定停留片刻,忽而又笑了:“看样子先生不是喝酒的行家,而是借酒浇愁的行家。”
书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傅放,目光陡然深邃,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迂腐作态。他为自己和傅放斟满酒杯,道:“不管如何,既然相见,便是有缘,干。”
傅放一怔,却也未去多想,而是径自端起酒杯,道:“请。”
随后两人不再说话。都是经历过太多事情的人,这时候高谈阔论反而会打破心湖平静。两人心照不宣,只是一起品味美酒,体会愁思融化在酒中的意境。
雨已渐渐停了,两人走出店外,傅放面朝北,而那书生往南方向。两人分别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回头互相做了个揖,便各走各路,再无交集。
第一章 花开无心花亦老
兴宁一十九年 十月初三
同朝的都城同京原名平城,位于中原光州西北部。传说前平安朝刚刚建立之时,有位能人向开国皇帝上呈建议,言曰,此地有山水平原,而城市选址更是正好位于鹿山山体形成的一条龙的龙头上,风水绝佳云云,皇帝大喜,遂决定在此建都。而这个城市的地理位置的确不一般,西有鹿山,北有铁门山,风门、池门二关分列东北与西北处,以山成为天然屏障,以守难攻。东面与南面有同水蜿蜒流过,滋润着这片肥沃的平原,加之又修了大运河,让这个城市虽然几经战火,却依然在这片土地上欣欣向荣地蓬勃发展。
同京既为国都,在江湖上自然也是重要据点。净元宫三年来势力迅速膨胀,自然也在同京安下了重重眼线。若是别人,身为净元宫上下追踪了六年的对象,在此时可是万不敢主动送上门去的,但对于六年来几乎已经把四处逃跑和隐藏身份作为职业的傅放来说,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活得逍遥自在却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一路上他虽不得不处处小心,却也自得其乐,且毫不费力便进了同京城。
进了京城,傅放不去别处,却直奔四孝楼丐帮总坛。
他到得附近,先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衣服换了,换上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又抹了些泥土煤灰在脸上,活脱脱一个落魄的青年乞丐。他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到总坛门口,对蹲着的一群似是乞讨实则看守门户的丐帮弟子说道:“夜珞的方文要找赫连大哥讨口饭吃。”
那些看守弟子对傅放上下打量了一番,虽然模样姓名都很生疏,但见他虽然满面风尘之色,身上肮脏破烂,却依然气定神闲,并无落魄,知道此人必不一般,便派了个人进去通报。不多时,那弟子就回来了,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手势:“帮主有请。”
“嗬,总算没忘记老交情。”傅放微微一笑,作了个揖,道:“有劳了。”
进得厅堂,傅放就见赫连铁一脚翘在座椅上,一边磕着烟袋,一边含糊地道:“你小子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多年不来跟哥哥我唠嗑,突然出现必无好事。说,又惹上了什么事情要让我帮你收拾?”
“嗬,见了面一句好话没有,倒真像是大哥的作风。”傅放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听说大哥最近过得不错,小弟来京办事,顺便探望一下罢了。”
赫连铁听得此言,维持着吊儿郎当的神情道:“哟……算了,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向来如此。不过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我们多时不见,你必定有什么鬼点子了。说罢,到底是什么?”说着,又抽了口烟,嘻嘻哈哈地道。
“大哥啊,我们哪里有多时不见?三年前,我们不是才见过么?”傅放故意皱眉道。
“你小子肚子里什么坏水!我们明明五年不见,又在哪里有见过面!”赫连铁一怔,不觉问道。
“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五月初五,你不是还在碧阳久新客栈,听那说书人的书吗?”
“什么!你怎么……”赫连铁放下烟嘴,脸色一僵。
“小弟我那时给玄海帮的人追急了,从窗口跳进了二楼。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么?”傅放也不去看赫连铁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
“大哥没有看到我自是不奇怪的,因为你一直在看一个人,眼中倒是没有外人了,对不对?”傅放旁敲侧击地说道。
“小子,你到底想说什么?还是……你知道了些什么?”赫连铁脸色变了。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看看你这张死人脸,我还能说什么呢?”傅放忽然收起了揶揄的表情,走近几步,语气中换上了关心自家兄弟时的温柔。
“大哥,你瘦了。”
赫连铁是知道傅放的意思的。见傅放放下了玩笑的态度,他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气质,放下腿,道:“唉,你啊……少开玩笑了,我哪里有瘦!倒是你看看你自己,憔悴了多少?连死人都看得出来!”
傅放不由一愣,却是笑道:“大哥的眼力是越来越好了,我可是带着面具呐,你那里看出来我憔悴?”
“你从来都是这样,但是哪里瞒得过和你这臭小子从小一起要饭打架的我?”赫连铁笑笑,磕磕烟斗,站起身来。
“噢……是么……”傅放低下头去,轻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啊。”
“说什么呢,臭小子!”赫连铁在傅放的脑袋上狠狠一刮,道:“废话少说,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好事要我帮忙?不然你可不会随便来京城。”
“我怎会!倒是这几年都不见你踪影,也不知你去了哪里,兄弟惦记的紧哪!这次得了消息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京城呆着,不像原先一般到处乱跑,我才担心着呢。”傅放揉了揉脑袋,苦笑道。
“那还要谢谢你啦!不过各地分坛帮里长老都会把事管得好好的,又没有什么大事,非要我一天到晚到处晃荡做什么!”赫连铁呸了一声。
“话可不是这样说啊!毕竟最近江湖上不太平……”傅放了解赫连铁向来放荡不羁,如今一天到晚呆在一个地方倒真是少见。
“不过,说到不太平……倒是你……”赫连铁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大哥消息还满灵通的嘛!我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大的事我不都一个人过来了,这种小事哪会给我造成困扰!”傅放反而拍了拍赫连铁的肩膀。
赫连铁望着他的眼睛,平静无波的双眸中却能看出底层的波涛汹涌。
忽然,傅放开口笑道:“对了大哥,我好久没来京城了。要不咱哥俩一起去逛趟窑子,也乐个一下?”
“……你怎地突然想到要去那里玩?”赫连铁奇了。
“喂喂,这就奇怪了,大哥你坐镇京城守着八大胡同这么长时间,兄弟我就不能一起去沾沾光?再说了,你这是有朋自远方来,带朋友出去转转天经地义,那些底下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来说你?”傅放使了使眼色意示门外有人,口中却哈哈笑道。
“嗬,你自己想玩就直说,还说是为我考虑?”赫连铁看出傅放眼底深意,却也邪邪一笑,目光中露出同样不安分的神态。
“哪里哪里,我好久没有敲你的竹杠了,这回就拜托你多尽尽你的地主之谊吧。”傅放挤挤眼睛,嘿嘿一笑。
“好你个傅……方文,原来你早盘算好了!”赫连铁一瞪眼。
忘归坊,销金窟,万金一夜犹不足。
傅放与赫连铁两人换了衣服,便踱到了忘归坊,京城第一大青楼。
赫连铁原先虽是出了名的放浪形骸,却从来洁身自好,并不上窑子。傅放虽非君子,但也不常与窑姐结交。然而此刻二人携手来到忘归坊的原因,俩人却都心照不宣。况且,一个是丐帮的少年帮主,另一个则是让净元宫发疯般寻遍整个江湖而不得的罪魁祸首,两人居然还在一起勾肩搭背的上窑子,这份刺激劲儿也不是平常可以遇到的。
但这忘归坊确也非寻常处所,里面的姑娘美而不媚,娇而不俗,竟不是凡夫俗子可与之交往的。
两人进了雅间,赫连铁先叫了酒菜,对傅放笑道:“你之前大约也不怎么来这种地方吧?”
傅放笑道:“这你可别小看我,我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闯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场面没遇到过?况且,你也知道这忘归坊对我而言并非他处。”
赫连铁心知肚明,只是笑笑,并不多言。这时,门被轻轻敲响,接着便听见一阵又软又媚的娇笑传来,若听在别人耳中绝对会是马上就会被酥软了半身的骨头。傅放一听,却不由笑道:“浣纱?进来罢。”
赫连铁回过头来,见了浣纱样貌,先喝了一声彩。只见面前的女子一身装束却与忘归坊姑娘里素净的打扮不大相同。脑后宝髻珠光宝气,余发结为左右两辫,也饰以朱翠,身穿湘妃色镶有繁复滚边和流苏的衣衫,笑语盈盈,气质独特,说不出的美艳照人,直让人想起春日里开满山野的桃花,有着一种明艳至极却返璞归真的美。
“我还道是何人,原来是名冠京城的浣纱姑娘。在下仰慕您艳名已有多时,当下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赫连铁摸摸下巴,笑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傅放你的面子这么大,一来便能请到浣纱姑娘作陪啊。”
浣纱福了一福,媚海生波地笑道:“能得赫连帮主称赞,浣纱哪里敢当。能来此为帮主您与傅公子助兴原是小女子的荣幸。不过帮主倒是稀客啊,怎有空来小女子绣楼一坐?”
“哦?我又怎样,便来不得姑娘这么?”赫连铁嘻嘻一笑。z
浣纱掩口葫芦,檀口微启,却语出惊人:“哪里哪里,浣纱还道帮主是夜夜偷偷往东宫跑,怎有心思想到忘归坊的姑娘。”
赫连铁手中酒杯微微一抖,面色突变:“你怎会……”y
傅放心下了然,便不动声色地对浣纱使了个眼色,笑道:“大哥也毋需紧张,想当年忘归坊的花老板便是女中豪杰,现在轮到浣纱姑娘执掌这个汇集五方消息之所,难道不合适么?”
赫连铁闻言面色稍和,道:“忘归坊果然便为刺东府所属,我在京城这么些时候,居然未曾听闻,真是厉害。”
浣纱笑道:“况且此事若能被您知道,我们便也不是刺东府之人了。”言罢,却不由叹了一声,道:“不过赫连帮主身在京城事出有因,心无他想,自然不会注意这些。但帮主却也真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为了那人,真可谓‘为谁风露立中霄’了。”
赫连铁正坐不动,未再出声,面上却露出复杂神色。傅放忙道:“罢了罢了,既然难得来此,浣纱你便卖我个面子,唱一曲吧。”
浣纱笑道:“如是别人,我这一曲若无百两银子别想听到。但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便应了你。”言罢,便命人取来箜篌,望了望眼朝窗外,神情恍惚的赫连铁,一声轻叹,开口唱道: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知道当时是寻常。
只听得歌声曼妙,缥缈婉转,回旋悠扬,正是一曲《浣溪沙》。
傅放听这词曲入了神,而赫连一时恍惚,喃喃道:“这词,他也曾念过……”一时竟是痴了。
浣纱见两人模样,心下亦是感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外面楼梯走廊传来一阵伴着鸨母逢迎之声的脚步声。若只是脚步声倒也寻常,不同的是那脚步声乃是似轻非重,平衡稳健,一听便知是身怀武功之人。听得这脚步声,浣纱微微一笑:“来了。”
傅放方回神,点头道:“真不愧是刺东府的‘暗刺使’,景声的情报果然准确。”
“嗬嗬,没想到我这忘归坊倒真是武林人士秘密聚会的风水宝地。”浣纱轻轻笑道,像跌落了几朵小黄花。
掀开墙壁上挂着的丹青,就能看见一道活板机关。傅放靠在板上微微转动身体,便可悄无声息地翻到墙壁里面。而活板的对面有一细小的圆孔,望出去,隔壁房间的全貌便可尽收眼底。
傅放隐藏了呼吸,从偷窥的孔洞看出去,只见一位无须秃顶,长得如同深山老猿一般的老头与一圆脸少年坐在房中。那少年年纪虽轻,但细眉细眼,仅以面貌看上去似乎为人刻薄。这二人傅放在武林大会上也是见过的,若他没有记错,应该便是玄因山庄的庄主莫桑与孤雁山庄的少庄主康智岳。这二人原先也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但此刻世人皆知玄因孤雁二庄已入净元宫麾下,两人在此会面,所议之事必与净元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