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著我,年青的侍卫犹疑地继续:
“还有,那些人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
懂得了他没说出口的涵义,我却没有开口的意思。怎麽,难道这就能吓倒我叶子声麽?何况,那日去荒郊,可以说是湛的意思,那只不过因为湛一向喜欢带点荒凉的地方罢了,那又如何?
我可以有种种文雅又阴损的言辞来回敬他,让他无可奈何,可是看著眼前这个不懂官场游戏规则,却屡屡触犯我的人,我竟不想用任何一种来折辱他。
於是我默默喝茶。
展昭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等我回答。
而我在等他告辞。
直到一声轻微的开门声,随之杨湛出现在厅门前。文秀的面孔泛著健康的红晕,手里拿著一小包花籽,看到那脸上从未见过的生气勃勃,我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回头,看向展昭:
“我还有事,展护卫请回吧。”
除去展昭的事,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了。白天我忙於公务,不能陪同湛,可是傍晚以後,就可以和湛一起吃饭、种花,连挖土这种粗活我都亲力亲为,连阿烈都不用,我奇怪以前怎麽从不知道挖土浇水是这麽有趣的事。
一起去看种子发芽,天天去数新长出的叶子,看著细细嫩嫩的幼苗慢慢长大,脱胎换骨,风姿峥嵘,总忍不住与湛两手相握,相视一笑间,仿佛心已经通了。
那是从未想过的,却又是梦中追寻的…温暖,如阳光一样溶溶洒落心底。
杨湛,仿佛有魔力一般,他身边的一切都那麽美好,美好得如在梦中,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而我,快乐的迷失陷落。
……直至边关告急的时候。
第 六 章
史载:仁宗六年秋,契丹大举进犯,领兵将领正是几次入侵中原的名将萧克长。延州、凉州已告失守,临近各郡的告急奏章雪片样飞来。
汾王一心为国,自请出征,旨意下,嘉奖汾王一片忠心,令汾王暂摄元帅位,统领八千铁骑,领兵出征,原卫城志部亦归汾王调度;武安将军、军机参赞叶子声熟知军务,应汾王所请,著接替原西北经略史,调度西北各州兵马,自西向东,与汾王会合,听汾王号令;范仲淹升任参知政事,负责粮草一应军需。
同年9月,出征军马离京。
秋风瑟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转眼离京已经一个多月了。
重回西北,回到我已习惯的环境。虽然军情紧急,忙得没时间睡觉,我的心里却比在京时安泰沈著。
没什麽可说的,接手了经略史大权,察看军务,做个大体估测,就该做点实事了。将为军之魂,人是最重要的。一意孤行要与我这新上司作对的,不谙军务的,左观右望看风头的,一气被我拿下不少,我也知道多少人在背後说我独断,哼,独断就独断,没用的废物我要来干嘛。既是奉旨行事,就容不得他们目中无我,那些弹劾,仗打赢了自然就烟消云散。
现在我组成的人马,才是我想要的能杀人的兵马。
一切都整顿好了。该和汾王会合了。不知这个王爷弄的怎样?听说,杀了不少人,锋芒毕露啊,万一输了……
摇摇头,我何必替古人操心,这汾王,也不是个好处的,将来到了他帐下,倒要小心。唉,不知……杨湛怎样,虽说临走前我托付二哥照看他,可是想及二哥那似笑非笑的单凤眼,只怕那逍遥公子哥不会放在心上吧。
我与汾王会师的时候,已近腊月了。西北地苦风寒,那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稍不结实的屋子屋顶都能被吹去。而辽兵竟无退兵之意,占据延、凉两州,倒象打起长战的准备。
汾王一身金甲,护心镜寒似秋水,黄金头盔上赤缨飘洒,睥睨间竟有种气吞万里的气势。我瞥眼间已看出帐内少了许多熟人,多了不少生面孔,可是不论新旧似乎都极畏惧这位新任主帅。诺大的帐内,竟连呼吸也不闻。
我走上前,单膝跪倒,“末将叶子声奉令来到,率部五千,暂驻二十里外听候王爷钧令。”
汾王只略一颔首,“这五千人仍由你率领,随时候令。退过一旁。”
眼睛往帐下一扫,突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逼人,“昨夜那几个喧哗饮酒的士兵是谁的部下?”
在汾王的逼视下,众将都变成了木雕泥塑,连平素最不把卫城志放在眼里的左将军贺侗也目不斜视,站得笔直。这时却见末排一人出列行礼,“是末将管教无方。”我吃一惊,竟是我一手提拔的副将董威。
“你混帐!”
汾王已勃然变色,“本王三申五令,你竟敢如此藐视。眼中可还有军法?”
董威看起来甚是害怕,竟不答话,只求救般地看我。这个傻孩子,打起仗来象只小豹子,在我面前也不知分寸,在汾王面前却怎能如此?不过也真是个孩子,还不满20岁呢。
我不做声,汾王要立威是显而易见,让董威吃点苦头也好,省得日後没规没矩冲撞了汾王,惹下大祸。
汾王见董威不答话,似乎越加发怒,不再多言,只是一挥手,立刻上来几个士兵来拖董威。我这才猛吃一惊,难道为这点小事竟要杀将?!我再不敢耽搁,立刻出列跪倒,“董威约束部下不力,自当严惩,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望王爷网开一面,准其戴罪立功。”
汾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只觉如芒刺背,汾王却已阴沈沈开了口,“听说董威原是你的副将,可是?”
“末将管教无方,求王爷严惩。”我低著头,照搬董威的原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到汾王已经平静的声音,“起来吧。传令,董威违令,重责20鞭。散帐。叶将军留下。”
来到我的驻地,看过士兵操练,又察看了军营各处,汾王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果然不错。传令下去,就驻扎在城西吧。叶将军,你给我带好这支军,缺什麽尽管开口。”
我趁机开口:“谢王爷。别的也不缺,只是少个副将,王爷不若将董威调来,我必严加约束。”
汾王的笑容消失了,看向我的目光也严厉起来。“叶将军,既是公务,勿存私心,你要副将,就就地选一个吧。”他看著我低下的头,放轻了语气,“何必斤斤於私交呢?别忘了,你是本王请旨特派的,勿负皇恩。”
“是。末将遵令。”我行了个礼。这个汾王倒也有趣,明明向我示恩,“请旨特派”云云,末了又不伦不类加了句“勿负皇恩”。
京城现在已经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了吧?杨湛还是那麽孤零零地、悄无声息的过活吧?他的性子爱静不爱动,一定一个人窝在屋里,连火也懒得生。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再看到他,看见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
我怅然若失。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想要靠近那水中月、镜中花的美丽和虚无。杨湛,你可曾想念我?
我军已与辽军接战数次,现在僵持不下。想起来竟莫名地一阵烦躁。以前我决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如此厌战,思念家乡。
萧克长果然是个麻烦。一个契丹人,勇猛也罢了,可这个萧克长论起狡诈滑脱、诡计多端竟一点也不下於我们宋人(汗^),当是一个不上,亏是一个不吃,还搅得我们日夜不安,只怕被劫了营。一向脾气粗鲁的贺侗提起萧克长就怒得直骂“奶奶个娘”,一次在回汾王话时竟也失口带了出来,众将又是好笑又是害怕,贺侗也弄得脸红脖子粗,汾王却没在意,提也没提,我想汾王也必定一肚子窝囊气,听了只当解恨。
有他在,年是别想过的,不过,这倒也没什麽。军营里过年不过是主帅抚慰诸将,诸将抚慰士兵罢了。
这样一边想著,我已出了大营,骑著马顺著枯草古道慢慢巡视。风不大,却冷得直透入骨,极目望去空旷的很,只有遍地的枯草在北风下发出哀鸣般的声音。延凉一带自古就是战场,象这衰草之下不知曾埋过多少青年,饮过多少鲜血,那些思念故里亲人的青年,就这麽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万里之外的荒城野地。那些名扬天下、青史留名的元帅将军,哪一个的成功不曾伴随著千万无名者的孤魂呢。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一时我竟气馁起来。
望著眼前,我止住了马。地上是一块布,是契丹人的旗。已经很残破了,也许是他们不想要了,丢弃在这里。只是,只是为什麽我竟有种不安的感觉。我环顾四周,什麽也没有,只有这草丛里露出一点的破布残旗。
虽然很破了,契丹人会和我一样把它看成是可以扔的破布吗?萧克长的兵会把这曾号令过千军万马的旗就这麽扔在异国的土地上?也许,也许有那麽几个兵惫懒?我想起汾王,汾王手下谁敢这麽做,只怕汾王会活剐了他。而萧克长,听说比汾王更严厉更狠辣。猛抬头,正对上残阳如血,似乎正在冷笑。我心头已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及多想,我一拨马头,迎著夕阳疾驰而去。
我呆呆立在当地,看著几天前还旌旗蔽天的辽兵大营现在空无一人。驱马走了一圈,只看到几只没带走的的铁锅,和一些木头在地上散乱放著。他们走得可真急,怪不得连旗都失落了。怪不得这些日子来,辽兵不停的小股偷袭骚扰,我们只以为萧克长也没招,谁知竟是声东击西!!!萧克长去了那里?他要偷袭那里?辽军分明没走多久,只是现在会在哪里,我茫无头绪。
我从不舍得这样鞭打我的坐骑,现在却再也顾不得,我只知道此时此刻萧克长必定率领著他的铁骑,昼夜兼程,一旦让他绕过我们直趋後方,……不堪设想。
我连马也不曾下,直接风驰电掣般闯进去,大营一阵骚乱,我也顾不得,只大喊:“我有紧急军情禀报汾王,闪开!”直闯到汾王大帐前才跳下马。汾王正在帐前皱眉看著我,我走到汾王身前低声禀报:“辽营已空,萧克长不知去向。”而後才退後两步,跪下要行礼。却听汾王已是一声怒喝:“进来!!!”
帐内明烛晃晃,汾王的脸色阴沈可怕,只对著挂著的地图不言语。帐内只听得到滴漏和我心跳的声音。
萧克长,萧克长会在哪里?
蓦地,我心头一跳,呼吸几乎停住,恰在此时,汾王也回过头来,四目一对,我立知和汾王想到一处。
汾王的声音有些喑哑,“叶子声,你看萧克长会去哪里?”
我吸一口气,“末将不知。只是……安平乃通往京师要地,不容有失。“
“好,”汾王的目光在灯下幽幽闪烁,亮得象要噬人的狼一般,声音嘶哑低沈,“本王要你率本部兵马,日夜兼程,抄近路赶往安平,事急从权,本王许你便宜行事,给你生杀大权,你给我守住安平。”吸一口气,汾王直直看向我,“你记著,去得迟了,杀!没守住,也是杀!”
我心中一凛,已应道:“末将遵令!”转身离开大帐。
我骑在马上,身上已被雨浇了透,亲兵给我拿件遮雨的雨披,被我一把推开,“传我的令,加紧行军。告诉各营将士,此次战役成败在此一举,军官当与军士同甘苦,所有军官不得穿雨披,自我叶子声为始。”
令很快传了下去,我看到士兵的抱怨少了很多,在泥浆里滑倒时也不骂娘了,默默站起来就走。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推及度人,我对这些士兵不觉宽厚了好多。
透过茫茫的雨幕,我看向东南方,这样大的雨,萧克长,你也想不到吧,你更想不到的是,我们已经及时知道了你的去向,而且,我冷冷一笑,我们竟会冒雨急行,是时候让你知道我中原男儿的豪气了。我握了握腰边的长剑,策马向前面的队伍走去。
叶落秋声7
更新时间: 12/12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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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我坐在堂上,面对著安平知府不以为然的脸,有些不耐烦。
“范大人,所谓有备无患,安平位居要冲,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可轻忽?子声所求,万乞大人允准!”
“叶将军,安平乃是重镇要地,四方来往颇多,城内显宦也为数不少,无有实证,骤封城门,只恐民心惶动,难以收拾。”
难以收拾的是你,我在心里恨恨道,让契丹人混进来就不怕民心惶动了?若让汾王知道我和他恁多废话,只怕已取了我项上首级。
我拉下脸色,“大人,叶某奉圣命出京,奉王爷钧令接掌安平军务,不是儿戏。安平若失,非是大人所能担待。”开始恫吓。
范知难脸色铁青,“下官愿一身承担。”
“只怕你承担不了,”我拍案喝道,“叶某奉命而来,原也不须你同意。”
范知难大约从未遇到过我这样猖狂的,一时气得山羊胡子直哆嗦,半晌才哆嗦出一句话,“你……,送客!”
我长笑而起,“来人。送范大人休息,好好伺候。”
我的手下立时涌入,只对范知难一躬,就不客气的把他拖了下去。
封了城,贴出安民告示,不外军事演习之类的谎话。笑话,范知难竟拿这个搪塞我。这种把戏我玩得多了。
察看了城门,准备好弓箭、檑石,让我的部下各就各位。检查粮库,兵库,我已做好长期防守的准备。萧克长,你若不来可就害苦了我,私禁朝廷命官,呃,还不止一位,我把城里管城防的官儿都……集中起来,呆会挨个会会。我就不信,如果没什麽把握,他萧克长敢长途奔袭,就不怕腹背受敌,两面夹击?不过,一旦萧克长不来这里,几本奏折告上去,只怕我不死也得脱层皮。
闲闲地坐在太师椅里,我挨个扫视著下面这些人,有的瑟缩,有的害怕,有的察言观色,有的面有怨色,嗯?却见一人昂然而坐,竟毫无惴惴之态,我细瞧他一眼,年纪还轻,相貌平平,却别有种刚毅之气。我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只与那些人随意漫谈。虽然看不出那个是内贼,我却已断定这些人於守城无用,那就先委屈他们几日好了。倒是那个年轻人,似乎还有些意思。
果然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青年果然谙熟地理,有些实学。我微微一笑,鼓掌以示赞赏。范鑫却脸红了,仓促向我施一礼,嚅嗫道:“将军……”竟说不下去。
我暗暗一笑,这父子两人怎麽相差这麽大,范知难刚愎如此,范鑫却受点夸奖就慌张。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范兄果然卓见。得遇范兄,真是意外之喜。大丈夫立功於乱世,范兄自应当仁不让。今後尚望范兄助我。”
一通勉励果然起了效果,范鑫眼睛都亮起来,狠狠地对我点头。
我走到地图前,范鑫描画标记的逼真详细,山形地势,城中布防都清清楚楚,竟比我以前见过的地图都要适用。看来倒又得了个人才。
正这麽想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阿烈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冲我嚷道,“将军,将军,军事演习开始了。”
我一愕,立时明白了怎麽回事,血冲上我的头顶,拔脚就冲出屋子,骑马直奔城楼。
神秘消失於延凉平原上的大辽铁骑黑压压铺陈在我面前,画著契丹图腾的旌旗遮天蔽日。我的目光穿过重重铁甲骑兵,定在中央帅旗下那个魁伟高大的身影,萧克长,你终於来了。
我看著数不清的辽兵一波波扑来,又看著他们纷纷中箭倒下,辽兵的悍勇却很让我忧虑,满地的尸首根本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他们仿佛不知道死为何物,又象是杀红了眼睛,怪叫著挥舞武器杀来。辽兵的身影越来越近,我的手却迟迟不落下,直等到几乎能看到他们的五官毛发时,我才猛一挥手,箭如雨下,辽兵又倒下不少。
这时我听到一声大喊,盖过了战场的厮杀,“南蛮的箭快没了。契丹勇士们,现在看你们的了,活捉宋将的记首功。”我凝神望去,萧克长已如天神般出现,浓眉凹眼,威武凌厉,此时也正狠狠地看住我。
我傲然一笑,萧克长,没想到吧,我们早有准备,你想速战速决夺下安平,休想。有我叶子声一天在,你就只能站在城外。
我望向那些突破了箭雨,拼命向城墙攀缘的辽兵,有的爬到一半就被城上投下的檑木滚石砸下,有的却几乎爬上城墙。我紧咬著牙,指挥兵士迅速补位,万一让辽兵爬上一个,後面的就会源源不断地跟著上来,用枪挑,用石砸,甚至连炉灰都用上了,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拿来用了。云梯一个个被掀翻,上面附著的一串辽兵惊呼著摔落下去。嘶喊声,谩骂声,还有惨叫声,在血肉横飞间回响,我面前已是修罗地狱,可我却不为所动,我的部下也没有一个手软的,也许,已经麻木了吧。只知道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