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区一日游”?这个笑话并不怎么幽默。
青葵还是冷漠的,他的心从来没让他看见过,就像天空中的黑雾,遮住了一切的希望……
“停车!”
突如其来的叫声打破了寂静,沉默的青葵突然把整个身子扑在了车窗上朝外张望,接着焦急地尝试打开上锁的车门。
“你干什么?”安格里海因吃了一惊。
“停车!马上!”
“一出去就有十五支枪口对着你!”
“请停车,少校!”温柔的声音此刻变得高亢而激动,安格里·海因把自己的手腕和他铐在一起,按下了解锁开关。青葵飞快地跳下车,拖着他朝后面走去,一下子冲到护栏边,直直地远眺天空,苍白的脸上突然泛出一阵红晕。
“太美了!”
——梵高的《向日葵》。
在缓行道右边的护栏外是空旷的爱弥尔广场,在广场的中央,全息投影广告把一幅巨大的油画竖立在漆黑的天幕下,金色的光线浮在空气中,张扬地释放着热量,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安格里·海因以为自己见到了太阳。
青葵坚冰一般的外表似乎被这个偶然的奇观给融化了,一种奇异的神采让他原本漠然的眼角变得温润起来,双唇不易觉察地蠕动了几下,可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安格里·海因静静地看着他优美的侧脸,什么也没说。几分钟后,金色的光线慢慢暗淡下去,也收敛了青葵眼中的神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少校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好了,我们走吧。”
……
旅程结束得很快,当车停在67区军务部大门口的时候,没有人说话——他们两个,终于还是走到尽头了。
空中的巡逻车和各处的秘密警察像蜘蛛一样飞快地从暗处涌出来,几排荷枪实弹的军警从大门里整齐列队,后面是身着白衣的研究人员。
“太讽刺了吧,少校。”青葵忍不住取笑,“我现在连掐死一只狗的力气都没有了。”
“例行公事而已。”安格里·海因为他解开安全带,“玩得还好吗?”
“‘最后的晚餐’无比丰盛。”
安格里·海因显然并不为此高兴:“知道你踏进这扇门以后会怎么样吗?”
“我猜猜……”青葵用手支着头,“应该是继续实验吧,捎带用点儿刑,当一切办法都试过之后,就可以给我注射氰化物了。”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黑色的眸子无比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的手上和你一样都沾着别人的血,死亡是命运必然的报复。”
青葵推开车门走出去,几把枪凑到他身后 ,两个研究人员飞快地跑上来为他解除了锁骨上的控制器,又铐住他的双腕。
“再见了,少校。”他向他摆摆手,“如果您愿意,请替我在琼斯中尉的墓前说声对不起吧。”
穿着淡红色外套的纤细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灰白色的钢铁大门,微风吹得他柔软的头发无比飘逸,
不管怎么样他依然是美丽的,但安格里·海因知道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可即使这样,这个人也没有说出他想听到的那个字。
砰地一声,安格里·海因砸碎了面前的控制面板,无力地伏在方向盘上。
电梯里的镜子中有个陌生人,银色的头发虽然扎得很整齐,黑色的制服虽然很笔挺,帽子虽然很端正,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明显地带着一种疲惫,轻微的沮丧和憔悴不管怎么样也掩饰不了。
安格里·海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或许是昨晚烟抽得太凶了,至今舌尖上还泛着苦味儿,酒也喝过了头,脑袋隐隐发痛。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67区的高级军官,反倒适合呆在某个角落里装装失业者。他把上身微微前倾,仔细理了理衣领,但愿上校对他不要太苛刻——不过这个举动没有什么效果,可能只有让肩章上多一颗星才会让他感觉好点儿。
电梯的门开了,美丽的红发女秘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接通了里面的通话器,然后走到办公室门边。
安格里·海因想起上次来的时候自己好象对她很粗暴。
“嗨,宝贝儿,”他像从前一样对她眨眨眼睛,“今天有空吗?”
女秘书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如果没有理解错,安格里·海因甚至认为那是厌恶。
“对不起,少校,我很忙。”她冷冰冰地为他开了门,“请进吧,上校先生正在等您的报告。”
女人真是喜欢记仇的动物!
安格里·海因自嘲地一笑,把外套和帽子递给她,缓缓走进了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报告,长官!”立正、敬礼。
拉赫·李上校此刻正靠在桌旁,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爱将,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怎么样,安?昨天的行动怎么样?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是的,上校。”安格里·海因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成果,“昨天……我得到了很多东西!”
把透明的资料卡放进全息投影电脑中,一组红绿相间的数据逐渐在空气中显现出来。
“这是通过安装在犯人身上的控制仪器得到的,”安格里·海因熟练地操纵着屏幕,“根据事先定好的行进路线,从菲倪里安街区到军务部,我们沿着67区绕了个大圈子,几乎所有重要部门都没有放过:包括发电厂、能源供应局、雷达监视站、数据传输终端站等共计12个政府要塞,除此之外还有莎士比亚大剧院、爱弥尔广场、议会图书馆和3个大型集会场地。您可以看到,上校,犯人除了有一次较突出的情绪反映以外,一直很平静。”
“他的心跳、脉搏和血压跟正常人没有区别。”拉赫·李上校用手支着头,打量浮在空中的屏幕,“为什么从10:21分56秒到10:24分14秒这段时间里会有这么大的波动?”
“当时我们正经过爱弥尔广场,长官,他看到了一幅油画。”安格里·海因把这一段隐去,“请允许我等一下跟您解释,现在我必须告诉您这些‘正常’数据背后的微妙发现。”
安格里·海因轻轻按了一个键,几个红色和绿色的数据在屏幕上扩大了十倍,与那长长的一列自动分隔开,形成了非常突兀的对比。
“这是他在8:23分、9:44分、9:58分、11:34分、12:13分和13:54分的心跳与血压,您可以看到,长官,虽然变化很细微,可是这些时段的记录比上面的正常数据略微高出了1﹪~5﹪。”
“对,是这样,我看到了。”
“如果您愿意再对照一下监视录象就会知道,在这几个时间段,我们刚好经过能源供应局、数据传输终端站、W·R·P新资源公司仓库、雷达监视站、地下排压中心和发电厂。虽然当时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我相信这些数据的变化不会是巧合。”
老职业军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如果联系到杰米·琼斯中尉牺牲前的分析结果,我们可以猜测出那些用于能量聚合的38块RE-008合金都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上校赞许地点点头,冰冷的双眼中终于浮现出久违的温度:“不愧是安,我必须承认你还是67区最好的情报军官——不过之前你给我提出带犯人‘出去’这个计划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真的执迷不悟了。”
“谢谢您的夸奖,长官。”
“现在谜底快露出来了,很明显,那些怪物是要大量窃取67区的能源,他们想做什么?”
“从这个犯人嘴里是找不到答案的,长官,我们必须自己开始调查。不过相信只要我们找回那些合金,他们的计划也许就面临破产。”
拉赫·李上校按下了通话开关:“戴丝中士,请通知第三、第四小队队长30分钟后在8号会议室等我。”他转向身旁的人,“要对这几个地方进行地毯式的大搜查,一粒灰尘都不会放过。”
安格里·海因向前踏了一步,啪的一声立正:“长官,请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负责,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用巧妙而隐秘的手段取得了重大进展,再亲自找到隐藏的危险物证,最后一举破坏界外人的可怕阴谋——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那个偶然的失误就会立刻被遗忘,然后他将获得他的第16个勋章,接着晋升为中校。
安格里·海因太清楚接下来他必须做什么了;是的,他必须做,即使这样是为了拼命赶走心底里那种闷得发痛的感觉。
老上校眯起了眼睛,手指松开了按扭:“安……我也很愿意让你来继续这个案子,但是——”他突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请异常古怪,“——最近你独立调查,一定很累了,我倒建议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满了全身,安格里·海因提高了声调:“这个您不用担心,长官,我可以用全部精力投入;如果是因为前段时间的失误让您担心,我向您保证不会有第二次了。”
“啊,我并不怀疑!安,我了解你。”他的老上司摆摆手,放低了声音,“你是个很清醒的人,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五年前的那次行动你能做到一举两得,即保护了数据塔,又名正言顺地祛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连我都很佩服:你是一个强者!所以今天一个小小的界外人也不会是你自毁前程的炸弹,我并不担心你!不过最近倒是多了一些小范围的传言,你没有听到吗?”
“传言?”安格里·海因皱起了眉毛。
“没有听到最好。”上校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无非是谈论你……和他,很无聊,不过老鼠也可以杀死大象,你还是尽快从这个案子里退出比较好,即使今后有什么变故,你至少不必为此负责。”
安格里·海因总算理解了那位红发美人厌恶的目光,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凉。
“相信我,安,你去渡个假没什么不好,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了。”
少校没有开口,他规矩地敬了个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不用担心,安。”上校冰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会尽快为你除去那个传言的焦点。”
到总务管理处交出了F997和特别通行证,接着打出了一份休假申请,安格里·海因又回到了半个月前的状态。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去“尘嚣之都”了,不会再有任何电话突然地把他叫回来,他可以放松一下,好好享受迟来的假期,殷勤的美人和可口的红酒都在向他招手,他终于自由了,不是吗?
直到坐上氢动力车,安格里·海因都在宽慰自己——他并不是被停职,只是补上了一个假期!但车子发疯的速度也不能说服他,他打开车厢顶棚任凭呼啸的风放肆地灌进来,追逐前方一辆辆惊慌失措的“甲壳虫”,30分钟后在自己的公寓楼下来了个急刹车。
见鬼的!
冲上楼,扑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少校重重地扯开领口,努力平复激烈的心跳。
他终于还是失败了——他失去了挽回这一切的机会,他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是67区,没有“污染”的地方,一旦他真心地爱上一个界外人,那么在任何人眼里他也被看成了一个怪物!
想到那双平静而清澈的眼睛,他的心突然绞痛起来。
这才是惩罚吧?他是活该啊!
眼前的67区如同瑰丽的花朵在他眼前绽放,而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想吐!
岚月和青葵,不论谁都好,他想见他,哪怕是最后一眼。
但是上校最后一句话让他知道什么都迟了,今天——不,也许是明天——那个人将成为浸泡在溶液里的天使,被送往45万公里以外的联合政府总部,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安格里·海因觉得胸口如同窒息一般难受,他死死地咬着牙,倚着窗户滑倒在地板上。
媒体是一种无孔不入的东西,他们就像老鼠和蟑螂一样,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消亡了,战争也好,暴乱也好,萧条也好,恐慌也好,仿佛都只会为它们注射兴奋剂。
安格里·海因向来讨厌这些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不过在有些时候它们还是挺可爱的——所有的小道消息都逃不出它们的手掌,它们会瞅准每一个机会迫不及待地向公众炫耀,即使在事后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所以他一直开着NEWS67频道,巨大的电视墙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变换着色彩,映在他僵硬的脸上,多多少少也增添了一些生气。
是的,他没去“尘嚣之都”,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呆这个地方。他需要了解一些事情,在这里,哪怕是一丝空气中的颤动,也足以让他绷紧全身的神经:
67区警备队的行动不出所料地成为了所有媒体追逐的焦点!从来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搜查,所有的街道在12个小时之内成了皮靴和警笛充斥的禁区,戒严让公民们忐忑不安,每个人都被勒令留在家里,重要公路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车子飞驰的景象——不怕死的记者们仿佛是嗅到了血腥味的苍蝇,没头没脑地涌了出来,从屏幕上歪歪扭扭的画面可以看出,警备队的枪管和呵斥一点也没有消灭他们狂热的好奇心,每个重点搜查地段外面都闪烁着跟拍摄像机的信号灯,一些带有雪花点儿干扰的图象在第一时间里被传回电视台。
如果从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他们拍的这些东西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横七竖八的警戒线、密封的钛合金保险箱、带着蓝十字星和不带蓝十字星的警备队员、摇来晃去的镜头里不时闪过进进出出的白色身影……不过安格里·海因知道他们干得有多好。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些新闻片段,抓住一些稍纵即逝东西——在那些遮遮掩掩的钛合金保险箱左上角,全部都贴着一颗闪着异彩的圆形薄片。
安格里·海因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可怜的上校,他现在一定气得发抖了!
从电话接受器末端找到那一束发着紫光的隐形光纤,熟练地把它接在自己的备用电脑上,安格里·海因输入了几个数字,耳机里立刻传来一阵模糊的谈话声:
“……混蛋……废物……你们的动作简直像乌龟……看看你们找回来的东西,啊?这是什么……我讨厌看到打这些垃圾!我要的是合金!是RE-008合金!不是这些打着圆形标记的空箱子……好了,麦考利少校,你应该写写述职报告了……我希望你现在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他倒霉的同事们啊,忍受这么强烈的一场暴风雨需要多大的勇气!
接下来耳机里沉默了很久,只隐隐约约传来上校粗重的呼吸声,安格里·海因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耐心地等待下面的发展。大约4分钟后,那里面传来了通话按扭的提示声,以及刻意保持平静的嗓音:“戴丝中士,请帮我接通细菌变异实验室的克拉拉·欧罗上尉……你好,上尉……是我,那个东西,对,就是我们的小朋友,希望你还没来得及处理他……”
安格里·海因的脑袋里拧紧了发条,死死握着拳头,可耳机里又沉默了下来。
“……上尉?”
说话啊,婊子!
“……很抱歉,少校,已经执行了……”
执行?
蹦的一声,发条断了。
他突然间有点不理解那个词的确切含义:“执行”?执行什么?他们把他怎么了?他们杀了他吗?……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耳机里的上校在那边已经不住地惋惜:失去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线索”和“实验品”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在向上尉抱怨,抱怨她的手脚快到无法想象,而上尉却一板一眼地坚持她是对联合政府直接负责的,在67区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对她行动横加指责,她没有必要保留一个已经结束了所有实验,并且具有一定危险性的界外人,即使这个“人”对上校很重要……
他们快吵起来了,没有人能干预。
安格里·海因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场极端无聊对话,每个字在他的耳朵中异常地清晰,他的双手用力按住耳机,不断地加大音量——上校开始为联合政府对他的不信任感到恼火,他一再强调这次行动的失误有部分原因是上面催得越来越紧,因此没有充分的准备,上尉又急急忙忙地要处理那个最有价值的危险人物,所以如果要为这次搜查失败而负责,那么也不光是军务部的错……
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罗嗦,安格里·海因觉得头开始疼,他几乎想要掐断这根隐行光纤,可是手却像僵化了一般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