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一直温和的男人在我九岁生日那天给我看了一幅画……对,你可以猜到,就是‘向日葵’,接着他用模拟器向我展示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他告诉我,生命其实应该是那个样子……”
少校想起了广场上的投影画面,还有当时青葵的眼睛。
“安,你应该可以理解,整天生活在黑暗中的我见到这一切时是怎么样的心情……是啊,我们在互相仇恨的心情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果你们可以对自己的同胞宽容一点,世界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父亲曾经对我说:你可以选择仇恨,也可以用这种力量做些更有用的事。于是在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开始实施‘向日葵计划’,而我,就是这个计划的主要执行者!”
这才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安格里·海因发现他的身体在空气中略微向前倾,双手交叉在膝盖上,他可以感受到他准备说下面的话是下了怎样的决心。
“五年前,我们从所有的年轻人中选出了近一百五十名自愿者,并且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寻找RE-008合金,他们分几次潜入各个隔离区窃取这种贵重金属,或者在边界上拦截带有这种金属的车队。为了防止你们的疑心,每次渗入盗窃或者拦截行动都相隔很长时间,而且中间还夹杂一些无关紧要的目标……直到半年前,需要的RE-008合金才全部搜集到,我们挑选了最好的安置场所,就是67区,而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把它们送进来,于是第二个小组就担任了‘运送’的任务。就像你看到的,我的外表还像个正常人,那么最困难的部分就要由我来完成。我必须把所有送进来的合金集中起来,再分别安装到指定的地点,等待预定时间的到来……”
他说的并不是很清楚,安格里·海因还是无法知道这个计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现在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很奇怪为什么青葵会告诉他这些?对一个捉住他,把他送上解剖台的人,他为什么要坦白如此秘密的事?
但是空气中的那个人显得很自然,就好象在讲一个故事,并不担心听故事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安,你知道吗?从计划启动到现在进行得都很顺利,唯一的变数是从我接触到你开始……是的,是从我以岚月的身份和你合作时开始。恩……你是一个,一个……”他偏着头,仿佛在找合适的词,“应该说,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果是从你的工作成就上来看,你算是少年得志;如果从你的私生活上来看,你却是一个轻浮的人,我知道轻浮和严谨很难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所以你的那枚查不到原由的宙斯勋章并没有在我心里形成太大的压力,甚至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保持这种想法,因为你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很淡的微笑,是那种少年般让人觉得温暖的微笑。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从‘猫妖’酒廊的行动过后我越来越担心地发现,你在67区有着我想象不到的影响力,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情报军官能做到的,如果你没有一些手段恐怕不行,于是我在你面前展示了最好的演技。看上去不算太糟吧,你得承认自己一定有那么一段时间上了我的当……”
对啊,那几乎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其实我知道,安,我知道你真的爱上了我,恐怕你自己也很困惑。”青葵低下了头,缓缓地摩挲着拇指,他的表情带着一丝迟疑,“不过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其实也有同样的难题……”
轻轻的一句话像锤子一样重重地砸在少校的胸口,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的,安,是的,我想我对你并非完全的利用。我说不清楚,因为我从前没有这种感觉,你,你似乎让我接触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禁区……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你生存的方式和我完全不同,你有一种魅力——原谅我的用词不当,我并不是说你的外貌——你活得隐晦又张扬,不遗余力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你的意志和智慧太具有生命力了!如果说67区像一片狩猎场,那么你会是活得最久的那种动物……可能就是这一点……所以,其实我并不讨厌你的吻……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混蛋!混蛋!他不想听!
安格里·海因在心底低声咒骂起来,他紧紧地捏着拳头,用发红的眼睛瞪着面前的人,他现在才发现原本他也能做这种残忍的事,令人痛恨的残忍!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才来说这些!他已经不想知道了,一点儿也不想!
可是青葵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些悲哀和无奈,少校的愤怒像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请不要怪我这时候才来说,安,你明白这件事说不说结果都不能改变……你不会因为爱情而放弃其他的东西,你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就像我一样。我们两个,实际上是同一种人;你为了权利和荣誉,我为了同胞和理想……”
这就是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死的原因——无法妥协的关系,即使中间有爱情这根脆弱的绳子!
安格里·海因知道这才是现实!他知道即使重新开始恐怕自己的选择也是一样的,他不会放弃他的……目标……
“这是一局布好的棋,你我都没有后退的路。”
室内突然安静得可怕!
……
“那么你今天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亲爱的?”沙哑的嗓音透出从未有过的疲惫——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你已经死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安格里·海因想伸出手按下“STOP”,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来接受这样的折磨了,他发现自己也是个脆弱的家伙,连看完这块卡带的勇气都丧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低气压,少校把僵硬的手臂搁在投影仪上,看着青葵纤细的胸膛在空气中微微起伏,像一个活人;他终究没有决心按下去。
青葵的嘴唇慢慢地动了动:“安……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你失去了原本的权利和职务,如果我猜得没错,更可怕的是你已经失去了军方的信任,你已经找不到挽救的机会了……不过你不会放弃理想的,对不对?恩……做一个最好的军人,其实有很多方法啊。”
他发着荧光的身体站了起来,在空气中走了几步,一只细瘦的手臂缓缓抬起来,笔直地指向窗外。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安,一个改变的机会……五天后,你会看到奇迹……”
他转头看着安格里·海因,美丽的脸庞上突然绽开了一抹极其明亮的笑容: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聪明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再见了,安……不,是‘永别了’……”
半透明的影象开始模糊,扭曲,闪出火花一样的光点,最后缩成了一根细细的银线消失在空气里。
整个房间再度回到黑暗中,只有投影仪上的红色信号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机器的热量在空气中急剧消散,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安格里·海因觉得自己的头脑中空白了很久,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几下,僵硬了。
“天哪,天哪……”他大笑起来,眼泪流下面颊。
公元新历202年。
最大的恐慌全面爆发了——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降雨之后,原本就让联合政府很不放心的67区忽然面临着从未有过的电力及核能危机:整个隔离区内百分之八十的能源突然在一夜之间丢失了,不管机器再怎么运转,产生的能量像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吸走了一样,丝毫不见踪影。于是整个67区的照明设备变得暗淡无光,人们开始像潮水一样出逃。
拉赫·李上校向联合政府紧急借来的专家也无法查出确切原因,军方开始动用一切力量在这座城市里搜查,如果说这里的地表有十层,那么可敬的搜查队员起码也挖开了九层。但让他们气馁的是,能量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流失。
安格里·海因很高兴听到少校给他的电话留言,无非是命令快点回去一类的,可是他发现自己突然一点也不喜欢军务部的大楼,反而很高兴地看着窗外那些红红绿绿的警示灯闪来闪去。
到了第五天,疲惫的机器开始不堪重负了,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那就意味着67区的循环系统和维生系统将全面崩溃,这个地方再也无法成为居住区!
就在联合政府通知居民撤离的那个晚上,探测器发现了一股从地心深处涌上来的强大推进力,就像火山喷发的前兆,而且那种力量上升的速度远远超过人们逃生的速度。
经历了半个小时的恐惧之后,一道白色的光线冲破地表,从67区东南方向笔直的射向天空,黑色的云层像被一把利剑刺穿了,裂开一个圆形的大洞,金色的阳光从洞口洒向大地,刹那间照亮了下面的每一寸土地。
所有的人在一瞬间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天际,他们泛白的脸突然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是久违了一百多年的阳光啊!
公元新历202年年底
就在67区上空的光柱还没消失地时候,联合政府暴出了又一桩丑闻:
安格里·海因少校叛逃了!
那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宙斯勋章获得者、前途无量的情报军官竟然化装成植物学家从59区边界逃到了北部死亡地带,并且利用界外人的广播电台公开宣布:他将和二十年前已经“死亡”的化学家旭日一起发动一场新的革命,其目的不是为了推翻某个政府,而是要让世界上的每个地方重见阳光,革命的名称就是——“向日葵”。
公元新历212年
没有人知道历时十年的向日葵革命会来得这么艰难,但是渴望阳光似乎是每个生物的基本愿望,就像是受够了那片黑沉沉的幕布,就连隔离区里的人也开始接受和他们曾经讨厌的“怪物”连手这个现实。从最后一个抵抗分子被击毙的那一刻起,唤回阳光成了新政府的首要大事。
界外人这个概念在融合过程中已经逐渐淡漠了,现在重新划分的195个行政区里只有上层服务者和生产者的区别。每个行政区里的U8元素发射塔正在加紧建设,利用强大的能量把旭日研究的这种净化剂送进大气层是很费力气了,不过却非常令人期待,然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重建臭氧层、对空气进行二度净化等等。
作为新政府的司法委员,安格里·海因觉得自己每天有忙不完的事,但是他还是喜欢穿新制服往外面跑,因为这样可以让女士们看到他设计的那枚“上将”肩章;还有就是可以摆脱身后的副官,去看看亚米山谷的向阳地上那片向日葵花田——他利用手中小小的特权换来的私人领地。
在那里,就在大片大片金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中间,有他的秘密:那是一尊青石雕刻的少年的塑像,手中捧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盘上烙着几行小字:
我用这样的方式来实现我们各自的理想。
亲爱的,对不起,还有——
我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