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罢书信,坐在檐下,院子里一株紫樱这时候盛极而衰,清风徐来,浅紫的花瓣不胜风力,四处散落,一时间满院子都笼在这漫天花雨之中,光景不胜凄凉,景琛双手抱膝,呆呆瞧着。
父亲的书信勾起了他的家国忧思。
南朝立国几历百载,然而偏居一隅,北朝强悍,时不时屯兵北岸,对面虎视眈眈,两国时战时合,并没有真正安宁几年。
前几年年轻的天子登基,一改老皇帝事事小心谨慎,屈身而事北朝的作风,锐意改革,更化旧制,厉兵秣马,似乎决意要与北朝兵戈相向,谢石一干老臣苦谏不听,谢石一气之下称病不朝,任由小皇帝去搞,结果不几日果然惹翻了北朝,双方时有摩擦,至景元三年,两方在袁公山一场大战,南军三战皆败,溃不成军,年轻的皇帝才意识到自家的薄弱,从此听从谢石之言,韬光隐晦,又迎娶了北朝公主为后,这才使两国罢兵言和,边界重归平静。
对外战事如此,国内却是豪门大族,奢侈无度,百姓困顿,民生艰难。全国半数土地在世家豪门之手,不纳赋税,却要消耗巨大的财力,国库空虚,如此积贫积弱,何时平定中原,恢复汉家天下,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之事了。
他虽未参与政事,然而却时时关心国事,自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放眼身周,世家公卿却又有几人忧怀国事?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只听一人轻声一笑:“紫樱妙曼,春色满园,公子可是在思念何人?不然为何幽幽长叹?”
景琛一听这声音,顿时皱起了眉头,不用回头去看,单从那清朗里带着三分戏谑的声调便能听出,这是杜少宣来了。
他回家之后,杜少宣来访过几次,都被他托故不见,并且吩咐众家人,凡是杜少宣来访,一律说他不在,这一次却不知这人是如何混进来的。
果然说话间,满天飞舞紫樱花瓣里,一条白色人影闪了进来,仍然是宽衫大袖,腰束碧玉罗带,身形高挑,一双眼睛灼灼如星,半笑不笑地拾阶而上,一枚紫樱残瓣正好落在他肩头,一时间,他整个人也如从花雨中化出来一般,浑身一股超凡脱俗之味。
谢景琛也有片刻恍惚。
此人还真是千变万化啊。
他走到跟前坐下,瞧了瞧朱红填漆木盘中,搁着一壶清茶,一管清笛,一封书信,素色信封上落了几片紫樱花瓣,杜少宣笑道:“公子好兴致,赏花吹笛,真是雅人。”
谢景琛瞪眼瞧着他,那杜少宣笑呤呤地道:“这到真是落花人独坐,好景正幽深啊。冒昧前来,公子莫怪。”
谢景琛皱眉不语,那杜少宣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赞了一声好茶,跟着又斟上一盏,再次饮了,啧啧一阵道:“真是好茶,公子要来上一杯吗?”
他反客为主,谢景琛哭笑不得,只得道:“杜大人不请自饮,这也够了吧?请回吧。”
杜少宣放下茶杯道:“公子好小气,你便能不请自用地吃我烤的鱼,我不过喝你一杯茶罢了。”
景琛不动色声将他用过的杯子捡出在一边,淡淡说道:“谢某眼拙不识得大人金身,多有得罪。景琛年少,心思单纯,不敢招惹大人。”
杜少宣欺近身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谢公子,你是当真厌恶我吗?”
景琛一楞,杜少宣的脸近在咫尺,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看着自己,幽深如海,这是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鼻直口方,双眉微扬,谢景琛身为琅琊八俊之一,此时却也知道论到相貌之伟丽轩昂,只怕八俊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杜少宣。
瞧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谢景琛一阵心慌意乱。
这心慌来得毫无名目,唯其毫无名目,反而更令他坐立不安
10
他呆了片刻,嘴角一弯,露出笑容来,他容貌俊丽,笑容温婉,杜少宣脸色一滞,一双漆黑的眼睛目光变得闪烁不定。
谢景琛一双清澈的眼睛望住杜少宣:“大人,我真讨厌你那又如何?我不讨厌你却又如何?”
他双眼微微上挑,双唇轻抿,唇角微扬,一时间杜少宣觉得适才还颇有些凄凉的暮春光景突然变得绚烂多姿,连不断飘坠而下的紫樱也变得分外妖娆浓丽。
幽深静谧的小院里顿时流淌着暧昧不明的气息。
杜少宣心仿佛浸入陈酿之中,被这带着几许甜腻暧昧气息所蛊惑,不由自主喃喃而道:“小谢风流,名不虚传。”
谢景琛掂起一枚落在茶盘中的紫樱花瓣,轻轻抛向阶下,脸色冷淡里带上两分嘲讽:“杜大人,本城南馆多的是俊丽小倌,大人如若喜欢,尽管前去。朝廷虽不许官员狎妓,可没说不准亲昵小倌。”
杜少宣嘻嘻一笑:“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谢景琛道:“大人是一方父母官,轻佻放浪,如何对得起朝廷的器重?”
杜少宣哈哈一笑,索性放直了身体,半躺在景琛身边:“有公子相伴,这太守做不做有什么要紧?”
他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半躺着,一只手撑在颏下,笑眯眯地看着谢景琛,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这光景越发的绮媚起来。
景琛呆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来就走,杜少宣动作远快于他,一把拉住,一个挣着要走,一个拼命要拉顿时两下撞在一处,身体的突然接触撕破了那一点暧昧,一切变得清晰明了,杜少宣想也不想,对着谢景琛便吻了下去。
谢景琛有心要推开他,却难以动作,明明要离开此地,却举步维艰,杜少宣的唇辗转吮吸而过,似乎将他的力气也全都劫掠而去,等到清醒过来,两个身子早已抱着一团,景琛背倚庭柱,与他吻得难分难解。
院内的风声大作,紫樱花瓣满天飞坠,团团绕在身周,助兴般地化成一阵花雨,只听得杜少宣低声道:“我不过骗了你一回,这是什么大罪?你躲着不见我?”
景琛皱眉道:“我怕再被你骗。”
杜少宣再度不由分说再度堵上他的唇,动作颇为粗暴,良久两张唇这才分开,杜少宣轻轻含住景琛的耳轮,低声道:“现在还怕我骗你吗?”
杜少宣的脸轻轻挨着他,肌肤光滑,眼睫掠过面颊,似乎痒在心里而不是脸上,腰间被他双手紧紧拢着,景琛叹了一口气,怕又如何?
他伸手抚摸着杜少宣光洁的脸,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按在杜少宣嘴唇上,双眼微眯,杜少宣的手慢慢地从他衣领处摸了下去,
冰凉的指尖掠过温暖的肌肤,景琛浑身微微战栗,乳珠陡地被他轻轻捻住,谢景琛低声呼出一口长气,突然间抓住他的手腕,哑声道:“你真的假的?”
杜少宣面色微红,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灼灼逼人的瞧着他,嘴角一弯,手指轻轻搓揉他乳尖,唇贴紧他耳边道:“这时候,你能分得出真假?”
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或者情难分真假,欲望却无从遮掩,景琛不再挣扎,任凭衣衫除尽,耳边传来杜少宣急促的呼吸,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微有寒意,却被来自体内的灼热一一化尽,激痛来临之际,景琛咬紧了牙,指甲深深地抠进对方的肌肤里,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自指尖缓缓流下。
紫樱花落得更见繁密,地板上,台阶上,四处铺上一层浅浅的花毯,他们的身上发间,皆缀着朵朵开到极处而尽的紫樱花瓣,尽管竭力忍耐,景琛还是痛得流下泪来,杜少宣捧了他的脸,将那些泪水一一吻干,但听得他喃喃而语:“很痛吗?第一次是这样的,景琛,景琛,我真高兴。”
谢景琛头搁在他肩窝里,这样女人气的行为此刻他却无心理会,只觉得全身疲累欲死,只想靠着这个身体好好地睡上一觉。杜少宣的长发散了开来,丝丝缕缕被风撩起,他一只手慢慢抚摸着谢景琛的脸,狎弄他长而浓密的眼睫,一面低声道:“景琛,你怪不怪我?”
景琛闭了眼,答非所问地道:“为什么这样?”
杜少宣低下头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我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谢景琛仍然闭着眼,没有回答。情事过后的红潮还留在脸上,双唇紧抿,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杜少宣伸手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头发,一阵风吹来,
檐下的风玲发出叮叮的脆响,他蓦地张开眼,深黑的眼内,一片空茫,紫樱的花瓣映入眼帘,说不出的衰败与凄凉。
11
景琛醒过来后,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直在梦里回旋不停的风玲声也杳无声息,面前仍是放着那朱红填漆木盘,竹笛书信茶盏皆在,唯有适才那人已经踪影不见。若非腰背酸软,身体内隐隐的刺痛,他几乎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春梦而已。
他缓缓站起身来,骇然发觉,庭院中间那株昨日还繁花满枝的紫樱,这时候落得一瓣不存,而地上阶下,小径边,花坛旁,甚至自己身下的铺席上都落满了层层叠叠的紫色花瓣。
他扶着廊柱,依稀记得,有人在耳边喃喃而语:我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真是怪事,不喜欢怎会任人侵犯?明明是打算拒绝的,事到临头,却身不由已。
这一年春末,因为冬旱连着春旱,琅琊遭到数十年不遇的大饥荒,灾民在乡间没了吃的,蜂拥而入琅琊城内。
杜少宣忙着发放赈粮,安抚灾民,竟然一连十几天没到谢家来过。景琛是个心性骄傲的人,他不来,自己也绝不去寻,然而心绪烦杂,索性闭门谢客,每日在家中读书。
这一天却听家人来报,王家的小儿子王炎来访。
他才跨进前堂,王炎便急忙跑了过来道:“景琛,这事你看怎么办才好?”
他满头大汗,脸色赤红,似乎颇为焦急。
谢景琛道:“怎么了?你慢慢地说。”
原来琅琊太仓里的粮食不够用了,灾民却不见少,这一季的作物,还得有个二十来天才熟,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库里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了,杜少宣便要向各大户摊借灾粮。
景琛听了,皱眉道:“朝廷难道没有赈粮下来?”
王炎道:“朝廷的赈粮还没到,杜少宣说是等朝廷的赈粮一到,就把所借之粮还来。”
景琛心内明白,谢家是琅琊世家之首,杜少宣借粮,众人都看着谢家。他皱眉道:“他借粮,是已经发了公文到各府了,还是只是说说?”
王炎道:“我是听桓峤说的,他家地最多,听说杜少宣是最先找他借的。”
桓家土地最广大,财富最巨,远胜谢家。杜少宣先去找他到也没错。
“桓峤借没借?”
王炎道:“杜少宣借粮,竟是按田地计算,一顷要借十石,桓家千顷,便要万石粮食。桓峤如何肯借?”
景琛道:“这也太过了,桓家地虽广,却哪有这许多粮田?大部分还是山林和泽地,那怎么能算?”
王炎道:“谁说不是?各家再有富余,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杜少宣竟然说,粮食拿不出,便请各户按田地片征缴青苗税,这开哪家的玩笑?自古可有公卿世家纳税的?”
景琛也吃了一惊,他知道如今国库空虚,这杜少宣来琅琊一大半目的,便是要征纳赋税,可是却没料到竟然征到豪门世家来了。
王炎见他沈吟不语,着急道:“依我说,你修书到谢老大人那里,请丞相参他一本,革了他的职才是正经事。像他这样搞。咱们家底早晚让他搞空。”
景琛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这事不急一时。”
他前后想了一想,便命人备马,往杜少宣府上去。
走到街上,这才知道自己好些日子不出门,城内果然多了好些难民,街口都支有粥棚,灾民排了长队领粥。
这些人衣衫破烂,面呈菜色,拖儿带女,将昔日一座繁胜豪华的琅琊城变成了灾民遍地,路有饿殍的人间地狱。
他越看心内越是沉重,也不骑马,只牵了座骑慢慢走到玄镜巷,却见太守府前也设了粥棚,灾民排了队伍比别处更长,他好容易挤过人丛,来到府门前,对守卫报了姓名,不一会便有太守府的管事迎了出来,将他让进府内。
那人一面走一面道:“公子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家大人二十来天没回过府了,今儿早上刚刚回来,公子若早来一天便见不着人了。”
景琛道:“你们大人很忙吧?这许多灾民,真是难为他了。”
那人道:“谁说不是?大人这些日子囫囵觉也没睡一个,偏偏又赶上太仓里又没了粮,朝廷的赈粮又迟迟不能到,大人急得人都瘦脱了形,若不是病了,只怕还不肯回府来。”
景琛心中一震,却不作声,到了后堂,那人将景琛让进外书房,自己跑去内室通报,过了一回儿回来道:“大人说公子不是外人,请公子内室说话。”
12
内室南窗大开,和风暖阳自窗外洒入室内,桌上那大盆白海棠仍是开得繁茂,正是他当初住过的内室,床榻上衾枕整洁,杜少宣半躺在窗下的躺椅上,手里拿了册子,对景琛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来了?”
他声音低沈,透着疲惫,双眼也没了光采,越发黑得深不见底,脸颊瘦得陷了下去,双腮却带了些病态的嫣红。
谢景琛微微一怔,看来是病得不轻,忍不住道:“病了就好好躺床上歇着,这是干什么?”
杜少宣咧开嘴笑了一笑:“你来了,我什么病都好了?过来,我看看你。”
笑容颇为轻佻,语气却透着说不明的亲昵,景琛站着不动,杜少宣便挣扎着起身,无奈病后没了力气,才站起来,身子一晃,又倒了下去。
景琛不由低呼一声,跑过去扶住,杜少宣回过脸来笑道:“这才乖。”
景琛绷住脸不作声,只扶他躺好,盖上薄被道:“病了就老实点,随便乱动做什么。你那好朋友呢,你病了他干吗不来看你?”
杜少宣道:“他去他师兄那儿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谢景琛看他脸色着实不好,在边上的绣墩上坐了道:“怎么搞的?政事再忙,难道你手下便没人了?累成这样。”
杜少宣拉了他的手笑道:“不是政事,是相思。我想你了,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吧?我想念得很,想得生病了。”
他嘴里胡说八道,景琛皱起了眉头,知道这人时冷时热,性子像六月里的天,满心想抽回自己的手,不知怎的,瞧了他一脸病容,竟然抽不出来,只得任他握着,道:“王炎来找过我,你,真要向世家公卿征税?”
杜少宣望向窗外,喃喃地道:“青黄不接,百姓家无余粮,太仓里的粮只能支撑三天,不找他们借找谁借?”
景琛道:“朝廷的赈粮呢?受灾的廷报报上去有一个月了吧,朝廷的赈粮什么时候可以到?”
杜少宣双眉微皱,将手里的书信递给景琛道:“这是户部批下来的公文,你自己看。”
景琛接过来看,却见上面说是朝廷正在筹措赈粮,然而今春全国均有受灾,能调拔到琅琊的粮少得可怜,要本郡太守自想法筹粮。
景琛看了,杜少宣道:“你说,我往哪里想法子? 世家豪族,广占田地,不纳赋税,百姓家无余粮,他们不出粮便得出钱,总不能生生饿死人吧。”
景琛不语。
杜少宣说了一会,见他脸色不豫,便岔开话题笑道:“不说这个,来让我好好瞧瞧你,月余不见,你怎的也瘦了这许多?难道是想我想的?”
他一说到政事,便条理清晰,头脑灵活。一旦语涉狎昵,便嬉皮笑脸,全无正经。景琛习惯了他这瞬息万变的面孔,也不去理他道:“那若是他们不肯,你又怎么办?”
杜少宣拉住他,在他面上轻轻吻了一下,景琛欲待推开他,瞧了那双清亮里透着疲惫的眼睛,却忍不下心,只得任他亲了一口,推开他道:“我和你说正经事,你老实些儿。”
杜少宣不肯放手,抱着他脸贴上他胸口,闷声道:“这件事,由不得他们。”
景琛想了一阵,缓缓说道:“我家里的田地虽不是最多,却都是琅琊最好的良田,我回去清理一下田册,除了朝廷封邑,余下的田地,我造册过来,你按数计税吧。”
杜少宣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带了惊诧,良久方道:“景琛,你。。。。。。你。。。。。。。。。。。。。。”
谢景琛笑了一笑,伸手替他将几绺乱发拂到耳后,道:“这不是为你,我父兄均在朝为官,家父有严训,以国事为重。如今外敌虎伺,国库空虚,你征这税,只怕也不单只为此次救灾,大约为的是北定中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