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琛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万不肯信,抬眼看去,人丛中一人,面容温润如玉,双目黝黑,不是杜二又是谁?然而一身鲜红的太守官服,衬得他丰神俊朗,正当韶华。又哪里像那个风流倜傥的杜二?
景琛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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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道:“在下才从官衙过来,暂且失陪一下,稍侯便来。”说着率了从人,排众而去,走过景琛身边时,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过得片刻,便见他换了白色锦衣,宽衫大袖,乃是时下最为时兴的装束,黑发如漆,高挽于顶,拢在银冠之中,活脱脱便是琅琊世家公子的打扮。
景琛心里百味杂陈,木然半日,被众人拉到席上坐下。只听得一声呼喝,仆从便将酒菜流水介地送了上来。
景琛想了半晌,瞧了瞧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杜二,不,杜太守,杜少宣,突然觉得自己这番模样有些可笑,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交情,哪里论得上什么欺骗不欺骗?
当下放开怀痛饮,将素日里狂放公子的架势拿了出来,喝得天昏地暗。他本来甚是善饮,这时候投众人所好,谈风论月,言诗说文,竟是面面俱倒,与众人言谈甚欢,酒至酣处,调笑拉扯,全无避嫌,唯独不去招惹杜少宣,眸子偶尔转过去,冷冷地全没半分热度。
那酒喝到后来,口中越来越苦,头越来越是沉重,终于支持不住,逃出席去,伏在栏杆上一阵大吐,湖面上水光粼粼,抬头看时,却见西边天空,不知何此时,斜挂了半弯冷月。清风过耳,
岸边杨柳拂起万条柔丝,他本是个热肠子的人,哪里受得这种光景,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突然间肩头给人轻拍一记,他正欲转过脸来,有人轻轻拢住他的腰道:“湖边风大,你冷不冷?”
声音低徊,如柔风过耳。
景琛用力一挣,那人双手犹如铁嵌,仍是牢牢地拢在他腰间。景琛酒喝得实在太多,全身无力,挣扎不起,只得放低了声音道:“你放开我。”
只听那人低声道:“ 为什么不理我?”
景琛冷笑道:“杜太守手眼通天,又何必捉弄在下?”
杜少宣道:“我本无意欺瞒,实在是身不由己。”
景琛身子燥热,又给他牢牢地抱着,越发地暴燥不安,低声喝道:“你放是不放?”
杜少宣噗地一声轻笑,手圈得更紧道:“不放。”
景琛叹了口气道:“我酒喝得太多,你这样抱着我我胸口难受。”
杜少宣哦了一声,旋即放手,将他身子转向自己,果然见他面色不太好,满嘴酒气,轻声道:“不能喝,就少喝一点啊,你也像那些人一样,以狂饮滥喝为荣么?”
他满脸关切,似乎全心都在自己身上,谢景琛心中微微一动,站起身来,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杜少宣上前来扶,景琛伸手一推,杜少宣全无防备,顿时翻下栏杆,通地一声跌落下水。
谢景琛控出半边身子,只见杜少宣在水中挣扎,四月天气虽暖,那水中却冷,看杜少宣在水中扑腾着,景琛笑出声来,憋了一晚上的闷气这时才觉得稍解。
大笑一阵,低头看杜少宣时,却见他挣扎越来越无力,竟然渐渐沈了下去,不由咦了一声,这杜少宣难道不会水?
他探头下去道:“喂,你不会水吗?”
水中动静渐渐小了,无人回他的话。
景琛心中微微一惊,再等了一会,只见水面上一圈圈涟漪不断荡开,杜少宣却没了踪迹。
他心里越来越惊,这时候不便大声叫别人来救,如若真的便淹死了他,到也不好交待。想了想,暗道:“杜少宣啊杜少宣,算你命大,谁叫你骗我的?哼,救你一次,大家扯平,以后各不相欠。”
一面想,一面脱外衣,跳下水去。
春夜水凉,刺激得他浑身一阵哆嗦,一头扎进水中,水下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到,只得伸了双手在水中摸去,闭气摸了好大一阵,却什么也没摸到,心里作慌,气便憋不住,只得浮上水面呼了口气,再潜了下去,又是好大一阵摸索,却仍是没有摸到,第三次到水面上换气时,却见偌大的水面,除了自己,竟然没半分动静,忍不住地心慌,张口叫道:“杜少宣,杜少宣?你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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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一片寂静,呼喊声远远传了出去,却仍是没有回声。
景琛心里一凉,咬牙吸了口长气,再度探入水下,心中只想,来回这几次都没找到人,难道真的便淹死他了?
正在胡思乱想,猛然间双脚一紧,似乎被什么死死抱住,他心中大喜,身子挣扎着往水面上浮,那知拉着他双脚的劲道甚大,竟是拖着他向水里沈去,这一下骇得他半死,杜少宣不会水,更不能潜在水中拖人下水,难道是水鬼?
这一下受惊不小,力道顿时松了,身子不断地被人拖向水下,模糊中只想,杜少宣,被你害死了。
再度睁开眼来,却见案头红烛高烧,身子躺在软榻之上,头上悬着素色纱帐,床边坐了一名青衣男子,凤目修眉,见他睁开眼来,嘻嘻一笑,转头对外叫道:“子澄,他醒了。”
景琛茫然坐起,看清屋内陈设简单雅致,装饰皆非俗品,墙上字画,桌上器物,甚至案头供的一盆白海棠都是卓而不凡之物,他茫然道:“这是哪里?”
那青衣男子笑道:“谢公子受惊了,子澄在隔壁换衣,这就过来。”
这人眼角微弯,似乎随时在笑,观之令人心安。
景琛道:“子澄是谁?这又是哪里?你救了我吗?”
那男子笑道:“呵呵,问题不少啊。子澄是谁,他来你自然认得,这里是他的卧房,你是他救上来的,我可不会水。”
正说着,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人末至而声先到:“醒了吗?阿弥托佛,如若不醒,杜某罪过便大了。”
声音清朗,带着三分笑意,谢景琛心中大恨,这可不是杜少宣吗?原来他会水,作弄自己的定然便是此人了,他心中气恼,将手头一柄玉如意顺着声音扔了过去,那人哎哟一声,景琛心中又是一惊,难道便这般巧,看也不看地一扔,便咂到了他?
他转过身子来看,却见一人笑呤呤地凑了上来,眉飞色舞,黑发如漆,玉色锦袍,红罗绣带,神色潇洒里带了两分戏谑,正是山中烤鱼的杜二,适才宴席上谈笑风生的琅琊太守杜少宣。
景琛跳下地来,往外便走。
杜少宣一把拉住,景琛越加恼怒,用力挣扎,他力气甚大,杜少宣有些拉他不住,突然在他耳边低笑道:“这里是我的内室,你衣衫不整,满脸飞红,双足赤裸地跑出去。。。。啧啧啧。。。”
景琛低头一看,果然是只穿了一件白色内衫,鞋袜未着,头发还半湿地披在身上,狠狠瞪了一眼杜少宣道:“我的衣裳呢?”
杜少宣将他送回床上,拉过丝被替他盖住脚道:“地下凉,当心再受寒气。”
说话间,适才那青衣男子双手一揽杜少宣的腰道:“行了,莫再作弄人家了。”
他二人动作亲密,神态狎昵,谢景琛瞧了,心里突然微微泛酸,那青衣男子甚是敏锐,揽住杜少宣笑道:“谢公子不高兴了吗?哈哈。”
说着松开杜少宣的腰,将他往床边一送道:“那药煎到三分了,我得守着火候去,你那小厮越大越不长心,做事儿总叫我老人家有些儿不放心,你慢慢和他亲热吧。”
杜少宣坐在他床边捉了他的手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我没料到你真会跳下来。”谢景琛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偏过了头,咬着唇,一语不发。
杜少宣爬上床来,凑到他脸前,再次拉了他手道:“我不是存心骗你的,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要不,你也骗我一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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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琛瞧了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我的衣服呢,你给我拿到哪里去了?我要回家去。”杜少宣道:“再呆一会,季伦说你受了寒气,专门开了方子,等吃过药再去。”
谢景琛道:“他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他的药?”
杜少宣吃吃一笑道:“他叫戴季伦,另有一个名儿你定然听说过,戴回春,你可知道?”
景琛果然吃了一惊:“戴回春?名满天下的神医?”
杜少宣点了点头,道:“是啊,便是妙手回春之戴回春。他师哥陈妙手的名儿不肖我说了吧?”陈妙手与戴回春都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是医仙荀蔌的弟子,景琛闻名已久,却没料到在这此地见到,而且与杜少宣神态亲密,显然关系甚好,他心里无数疑问,却不肯出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杜少宣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几番。
杜少宣笑道:“你想问什么?呵呵,季伦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我连他屁股上长了几颗痣都知道,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景琛呸了一声,道:“谁要知道他屁股上有几颗。。。。。。。”话说到这里连忙住口,瞪着杜少宣,想起适才这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顿时又不舒服起来,第三次道:“我的衣服呢?再不拿来,你以为我当真不敢这样跑出去?”
杜少宣双手一摊道:“你的衣裳我叫下人去收拾了,这时候还没送来呢,这里只有我的,你可要穿?”
谢景琛恨恨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杜少宣叹了口气,起身去床头取了套衣服道:“这是新做的,我从没穿过,你将就着穿吧。”
他一收起调笑,脸色便清洌里带着几分端严,将衣服展开放平,搁在他被子上,低了眉眼道:“我实在不是有意要欺瞒你,小谢公子闻名天下,我仰慕很久,在下不过是想和公子交个朋友罢了,公子念我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实在是。。。。。。。。。。。”
说道这里,顿了一顿道:“我叫人来服侍你穿衣。”
说完,转身欲去。
才走了两步,景琛道:“你的衣裳又长又大,我如何穿得?”杜少宣转过脸来,直愣愣地道:“那。。。。这时候找裁缝改也来不及啊?”
景琛哭笑不得,暗骂了一声白痴,道:“来不及改,就等我的衣服送来再走了。”
杜少宣顿时笑了出来,春风满面道:“是是是,再坐一坐就送来了。”
景琛朝他翻了个白眼,心里越发奇怪,那个气度沈稳,神情安祥的杜二与眼前这人真是同一人?杜太守手段狠辣,生了一身的傲骨,又哪里像眼前这个杜少宣?这个人,有几张面孔?平素听人说他对四大家族颇不以为然,可是今日宴席之上,对众位世家公子,他却是谈笑风生,个个都相见恨晚一般,景琛越想越是糊涂。
正在胡思乱想,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气息,气味清洌里有几分芳香,只听戴季伦笑道:“来了来了,试试我这怯寒饮。”
这人一进来,杜少宣便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跳过去闻了闻他手里的药,抽了抽鼻子道:“季伦,你又弄什么苦玩艺儿骗人?我不喝这个的。”
戴季伦道:“你想喝还没有呢,你的病不能用这药的,这是谢公子的药。”杜少宣扁了扁嘴道:“
你知道我什么病?”戴季伦将药递到景琛手中道:“你的病我还不知道,那叫相思苦!”
一言即出,杜少宣一张神采奕奕的脸顿时一沈,景琛只觉得室内的烛光似乎也一黯,那杜少宣勉强道:“谢公子,你的衣裳会有人送来,季伦在这里陪你,我还有事,失陪了。”说完掀开帘子便出去了。
景琛大是诧异,他从没见过喜怒这般无常之人,呆呆地瞧着戴季伦,那知戴季伦浑若无事般地道:“快喝吧,这付药费了不少功夫呢,喝下去保谢公子你三月内百病不侵。”
谢景琛迟疑道:“你刚才好像得罪他了,你要不要呃。。。。。。。。。”
戴季伦嘻嘻一笑道:“理它呢,杜少宣是天生的怪物,没事,你以后千万不要把他生气啊,高兴啊当回事,他这人平生唯一上心的事。。。。。。。”
说到这里,瞧了瞧景琛,突然住口,良久方道:“他是个痴人,外面瞧着聪明,其实就是个死心眼。谢公子莫怪他,这人自小就是这样,喜怒无常,人却是极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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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少宣一路走到前厅来,宴席已散,宾客们已散尽了,他才走到二门上,便见一名玄衣男子走上前来,双手抱拳跪倒在地道:“属下程无咎,见过杜大人。”
杜少宣停下步子,站在桂树下道:“哦,你来了。起来吧,我如今不是你的上司,你不必行此大礼,你是赶了不少路吧?”
那汉子仍然跪着道:“是,属下三天前从京中出发,日夜兼程赶来,有圣上御笔书信一封,陛下命臣下送与大人亲阅。”
说着双手上呈,托了一个锦匣上来。
杜少宣微微一笑,夜色里这笑莫名地凄凉。他拿过那匣子道:“起来吧,京里的大事办得如何了?”
程无咎直起身来道:“大婚典礼已毕,北朝送亲诸官已经回本国去了,陛下一切安好。”
杜少宣唔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程无咎迟疑了一下道:“大人,陛下命臣下取回书。。。。。。。”
杜少宣脚下不停步子,口内说道:“嗯,明日一早来吧。”
他进了书房,剔亮银灯,这才将程无咎交给他的帛书缓缓展开,宫用上好的朱红织锦镶边,中间玉色丝帛上用朱砂写着几行殷红的字迹: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即无抬头,也无落款,萧洒飘逸字迹却透着一股子邪气,杜少宣仿佛瞧见姬未其那张叫人捉摸不定的面孔,他蓦地合上帛书,胡乱塞进锦匣内,坐在椅上瞪着烛火发呆。
过了许久,展开一付素笺,开始给姬未其回书,将琅琊时下情势一一奏报了,政事之外,不多费一字,封上书信,吹熄灯火,外间月明风清,已至中夜。
这一夜无论如何是不得安睡,突然想起谢景琛来,不知此时睡下没有,季伦见闻广博,言语风趣,也许已经安抚好了谢景琛?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山涧边遇到谢景琛,华服少年,气宇轩昂,一嗅到烤鱼之香,竟然不顾素不相识,坐下来便吃,吃完了还要,那一日本来是心情极为郁闷,却没料到会遇到谢景琛,看着不识愁滋味的天真少年,杜少宣本来郁郁不乐的心境竟然轻松了不少。
后来谢景琛自报姓名,他更是讶异,想不到老于世故,深于谋略的谢石,竟还有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儿子,一时之间,到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那样为难这孩子,这才出口说愿意替他求情。
想到此处,便急不可耐想要看到谢景琛那张温润秀致的脸孔,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走回谢景琛住的内室,室窗大敞,室内居然还灯烛辉煌,谢景琛拥被而坐,戴季伦坐在床侧,两人均是面上带笑,看起来说得甚是投机。
杜少宣闪在一旁,瞧着谢景琛单纯的面孔,心内怦然而动。
他站了一阵,转回书房,倒头睡了,再醒转,早已是红日高升,他唤人进来梳洗了,一面将昨夜写好的奏报命人送与程无咎,一面问起谢景琛。
下人回说:“谢公子一早与戴先生一同走了。”
杜少宣哦了一声道:“季伦留下什么话没有?”
那下人道:“戴先生说,他有事要回秀山,如果大人有事,可去那里寻他。”
杜少宣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谢公子呢,有什么话没有?”
“谢公子。。。。呃,谢公子说,多谢相留,以后都不想再见大人的面了。”
杜少宣哦了一声,双眉微扬,瞧着那家人,家人嗫嚅道:“唔,谢公子的原话如此,小人不敢隐瞒。”
杜少宣一笑,整了整衣襟,走出门去。
谢景琛是真不想再见此人,他认得此人不过数日,竟然被他一骗再骗,那张神情瞬息万变的面孔,那双黑得掩尽一切心事的眼睛,他真是不愿意再见到。他本是个单纯的人,杜少宣对他而言太过深奥了一些。
倒是那个戴季伦有趣得多,这人博闻强记,看起来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人,言语风趣,与他对坐谈天,一说竟是大半夜,倒真是个有趣之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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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谢景琛收到父亲的书信,说道朝中局势,皇帝大婚典礼已经结束,北朝的送亲官员也已经回去,北朝宗主已经答应两国罢兵,永相友好,边境上一时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得到缓和,炎帝的注意力似乎再度集中到国内政事上来,谢石信末写道,皇帝虽然年青,却极为精明,他不派经验丰富老道,背景深远的老臣到琅琊来,反倒派了个在朝中无所倚势,却机敏干练的杜少宣来琅琊,杜少宣对琅琊大族先是打压,后是结交的法子,只怕也是秉承圣意而来,嘱咐谢景琛察言观色,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