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indness
序
很多年后,当曲悦然再次回想起往事,他总是会苦笑着摇头物是人非。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吧。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因为生计不得不学会保护属于自己的地盘。即使所谓的地盘只是一条依靠着死胡同搭的破木小窝,他依然豁出一切地去和对方厮打。无论是一个人,一群人,都没有所谓。
这个地方仅属于自己,证明自己并不是无处可去。
还记得那次的打斗,他无可避免地挂了彩。出气了的小混混们扬长离去后,他挣扎着,笨重地挪动着几乎麻木的身体靠着墙角缓缓地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忍住火辣辣的疼痛。华灯初上的时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墙坐在冰冷的地上,看雪开始下。他舔了舔出血的嘴角,感觉到冰冷的雪片落在他发烫的脸颊上,那像是母亲最后一次碰触自己的手,忍不住想要哭泣。
可是不可以。
男孩子是不可以哭的。那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也是绝对的真理。所以他一直贯彻着无法违背。即使当母亲早早离开去过另一种人生,父亲酗酒死在回家的路上,他依然认为总有一天会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
这个问题,当已是不惑之年的曲悦然在多年之后再次带着怀念的神情苦苦思索这个问题时才颓然发现,无论从过去还是现在,他依然无法从这样的迷宫中清醒过来。
一切都没有归路可循,或者说,一切都是注定。
雪下大的时候,他遇到了杜冽兄妹,那两个命中注定改变他一生的人。没有他们,或许曲悦然还是那个在暗巷打滚的小混混,走他父亲的道路,打架,酗酒,偷窃,赌博,吸毒,然后一个人凄惨死去。唯一不同的,他不会去娶一个如他母亲一般悲惨的女人。所谓的一生,莫过于一个肥皂泡沫在阳光下无声消逝的过程,或许还等不及见到阳光。
然而他们就这么意外地遇见了。漂亮的女孩子蹲在他面前,向他递出手帕,但是曲悦然却冰冷地拒绝对方的好意。
“别管我!”
“那么就做我们的一分子吧。”女孩子依然很和气地对他微笑,“你打架很厉害哟,虽然比我哥哥弱了一点点。”
“……”曲悦然飞快地抬头,视线穿过女孩子柔弱的肩,注意到站在她背后那个表情淡然的少年。从对方的眼神里,他屈辱地读到怜悯。这让他一时无法忍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么就试试看吧。”
对方也站了出来。
仔细回想起来,那一场架其实打得相当无章而可笑。为了获胜,他甚至动用了抓咬踢下阴等等之类极其野蛮下流的手段不惜一切,但最后还是彻彻底底地输了。
当两个人精疲力尽地干脆躺在雪地上,同样喘着气的少年望着飘雪的夜空,对他说:“喂,你输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记住了,我叫杜冽。”
对方长长的一口吐气在夜的寒冷中形成一团缓缓散开的雾,朦朦胧胧,终于遮蔽了眼前。一时间原本的什么东西被打乱了。
一分子。他愣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笑起来。
那一次经历改变了他生命的轨道。然而,他从未后悔过。
一、
“条子来了!”
不知道谁一声喝,原本打成一片的混混们四散而逃。
曲悦然停下手,飞快地扫了不远处一脸惊讶的杜冽一眼,下一秒,他奔过去抓了他的胳膊往外跑。警察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依然紧追不舍。趁眼错不见,杜冽拉了曲悦然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
接下来警方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在岔道众多的弄堂口拐个弯,不见了。
终于摆脱了。
冷僻的巷子里,杜冽小心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没多久,就像以往那样,一无所获的警察们骂骂咧咧收队离开了。
不要把所谓国家的公仆想象得太过圣洁。警察也只是普通人。遵循了弱肉强食原则,他们其实也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流氓,甚至更纯粹。想到这些某个人发疯时说起的言论,他不置可否地耸肩,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喀哒一声点上。白色的烟雾悠悠地散开来,在空气中形成诡异的形状。
坐在地上的某个人看了他一眼。
“给我一支。”
杜冽把烟抛给他,等到他熟练地叼起烟的时候,自己凑过去。须臾,纸烟点燃,那亮着一星红色的点微弱地映衬着两个人沈寂的眼睛,有着稍许颤动的错觉。
曲悦然眨了眨眼。
杜冽离开他,对着他向后仰靠在墙上。
顶上是被工厂的浓烟熏染得失去原色的天空。即使晴天也一样灰蒙蒙的
想来,第一个学会抽烟的人是杜冽。跟身边混杂的人流接触多了,也就无可避免地习惯上手指间夹着一根柱体的感觉。后来的一天,他进门的时候意外看到曲悦然尝试着将他遗忘在烟灰缸中的烟头凑近嘴巴吮吸却被呛出眼泪的画面,于是他知道该教教这小子了。
曲悦然不再是一个孩子。f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不再喊自己哥哥,而是坚持叫他阿冽。做哥哥的抱怨着对方的固执,但毕竟是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他去。
一晃过去了多少年。从当年的街头野孩子成长为高大的青年,虽然依旧还在打架,但好歹有了一个家。或许有一天他就能真真正正地安定下来,娶一个娴淑的妻子,做一个父亲。
他必须帮他,因为这是作为兄长的责任。
将暮未暮,天色半明。大片大片的云自顶上无声地涌过去。他听见类似乌鸦凄惨的啼哭声,夹了阵阵的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吹得老远。
杜冽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它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曲悦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也跟着站起来,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回家吧,小容等着。”
几年的卖命下来,现在有了点钱。
他们早就搬出了原先狭窄得要命的阁楼,换了一处正常的房子。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客房给了杜容,剩下的主卧室被分割成两半,中间立了墙。墙的这边是杜冽,另一边是曲悦然。
体贴弟妹的哥哥说,这是为了个人的自由。
他们没有对杜容说钱是哪里来的,只是说多年攒的。但其实她是知道的,却没办法说出口。曲悦然曾经好几次看到过当他们受伤的时候,小容躲在暗地里偷偷地哭。但这一点他从来不和杜冽讲。
小容大一些之后,她开始去找工作。经过几次激烈的争执,疼爱妹妹的杜冽屈服了。唯一的条件是打工的场所必须经过两位兄长的同意。小容现在工作的地点就是就原先自己以前当小偷时经常光顾的那家超市。每当曲悦然走进去找人,他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所谓因果报应,一点都没有错。
杜冽快步走在他前头,行色很匆忙。前方那道门后面就是家,站在这里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们进门的时候杜容欢喜地迎了出来。先是一声“哥哥”,然后抬头望了望随后进来的曲悦然,略带羞涩地叫着“悦然哥”。
他对她笑着点点头。杜冽在一旁宠溺而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个被抛弃的哥哥耸耸肩,走进厨房大叫好饿。
杜容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从亲哥哥手中夺走盘子,喝令不许偷吃。高大的男人只好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走出来,瘫坐在椅子上哀叹女大不中留。
曲悦然看着杜冽耍宝的样子,抿着嘴笑。他不知道杜冽是否真得明白小容的心意。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吃完饭洗了碗又看了回电视,转眼已经深夜。杜冽洗了个澡,最后一个回卧室,不过衣服才脱了一半,手机忽然响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慌张,背景嘈杂:“冽哥,不好了!丧神帮那群王八羔子又来闹事了,人挺多还带了家伙,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杜冽脸色一沉:“我知道了,你们先撑着。”
他切断电话,抓起衣服跳起来,冲出去踹开隔壁的门把被窝里的曲悦然拖起来。
根据电话里描述的情况看来,这次对方完全是有备而来。当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自己这边已经明显处于劣势。
兄弟俩对视一眼。
该打的电话已经打了,至于上面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这些完全不在掌握之中。这个世界多的是垫脚石,就算摸打滚爬了这些年,就算上面也挺赏识兄弟两个,也不过是高级垫脚石而已。现在要做的只是撑下去。
对方挥舞着棍子就上来了。
杜冽朝曲悦然一点头,两人散开。其中一个扬起脚,准确无误地踢中对方的腹部,趁对方弯下腰一把扯过,一记又快又狠的手刀落在脆弱的颈椎部位。短短的十秒钟时间,所有动作干脆有力,毫不拖泥带水,配合杜冽冰冷残酷的眼神,这样完全遮掩不住的锐利锋芒吸引了众人,仿佛修罗浴血重生般令人颤栗不敢仰望。在他的影响下,剩下几个还站着的弟兄激起了更大的斗志,甚至有些倒下的都企图站起来豁出性命地还击以雪恨。
曲悦然一瞬间失神。这样的表情他见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都控制不住心悸。可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对方太过遥远,会忍不住恐慌。他只想追上他,站在他身旁。
“曲悦然,你给我专心点!”
一声大喝,震醒过来的他愣了愣,对上杜冽愤怒的眼神。他自知理亏地转过头,开始专心对付不断攻过来的敌人。
当初杜冽带他加入黑龙帮的第一个条件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如果一旦受伤严重,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一点曲悦然不敢忘记。他知道如果这一天真的到了的话,杜冽绝对会实现他的威胁,不想走就最好乖乖照他的话做。
解决了身边几个小喽喽之后,又有一群举着刀子冲了过来。曲悦然暗骂了一声,空隙间朝地上一扫,身子一避,顺手操起不知谁掉在地上的铁棒挡掉迎过来的凶器。
金属互击的钝响炸开。
他逼迫对手停下来的同时还以一记手肘,然后闪过身一脚踹开,去迎接下一个混蛋。这几年积累下来的格斗经验在这个时候派上了极大的用处。他的身影灵活的在人群中穿梭着,身手矫捷,渐渐地,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高级垫脚石与普通垫脚石最大的不同在于,高级垫脚石比普通的更有利用价值。
大部队终于赶到。不过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一片横七竖八中,曲悦然转过头去看战斗中的杜冽,却忽视了忽然从角落冲过来的黑影。
“小心!”
他惊声回过头去,下意识地拿手臂去挡迎面而来的利刃。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溅到他手臂上的腥红液体还带着人的体温,下一秒,曲跃然猛然抓住因为冲击半跌在他怀里的人,一脚踢飞对手砍过来的刀,另一只手愤怒地举着铁棒朝他的头砸过去。因为那个人的血液,他完全失去理智,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但是手被抓住了。
“白痴,你清醒点!”
杜冽捂着受伤的小腹一边瞪着眼狠狠地教训他:“别惹事!你忘记答应过什么吗?”
曲跃然原本再次高高抬起的手一僵,随即垂了下去。趁这个机会,杜冽忍着痛一脚把砍了他一刀的男人踢倒,用力朝他的肚子踩下去,直到对方干脆地晕了过去。
“王八蛋!居然敢伤到我!”
男人骂了一声,伤口还在哗啦哗啦地往下淌着血,然而他面不改色,头也不回地问愣在身后的曲悦然:“有带钱么?我去门诊看看。”
曲悦然低着头看着他的伤口处红成一片:“……早关门了吧,我立刻陪你去医院。”
“你回家去看小容好了,都不在她会担心的。还有,不许告诉她我受伤的事。”
“去医院!”
不知不觉,曲悦然的嗓门因为急切而拔高了起来。他打断杜冽的话,直视着对方丝毫不肯妥协。
粗神经的男人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也好。就一起去吧。”
杜冽最痛恨别人害得流血。第一,这种伤得上医院。他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更讨厌大量的医疗费。对他来说,钱花在家用上才是正当的。第二,流血会让人失去理智。就像曲悦然刚才差点忍不住要实现的报复。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住了院,他们就瞒不过小容了。
曲悦然知道,在杜冽的心中,排第一的永远是小容,其次才是自己。除了这两个,阿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屑理会,是个生活在自己梦想中的男人。
而所谓的梦想就是杜容和曲悦然。
抓着杜冽进了医院之后,那位已经很熟了的大叔黑了一张脸把同样黑脸的杜冽带进病房强迫住院。转身的时候,他对比较懂事的曲悦然说了,这次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但是担心会感染,还是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安全。年轻人恢复力很快,过些日子就没事了。
曲悦然这边点头,被死摁在病床上的男人那边毫无病人模样地活蹦乱跳。不知道什么原因,杜冽跟医生大叔总是不对盘。
“放我回去,老头,这种伤我没几天就好了!靠,曲悦然你给我松手!”
当然,平日冷面大哥今日抓狂耍泼发脾气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曲悦然的这位看上去男子气概十足的兄长相当地讨厌住院,尤其是强迫性质的。
但是白大褂大叔虎了老脸就不客气地吼了回去。
“有本事你好了再走!”
难得孩子气的阿冽与顽童样的大叔一旦杠上便是无歇止的虎啸龙吟鸡飞狗跳。看到这种场面,站在门口的曲悦然显得非常头疼且两难。本来打算去给杜冽买点什么吃的,却因为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走过去敲敲病床边上的桌子,希望能引起两人的注意。
杜冽抬起头。
“什么事?”
“是小容。我跟她说你受伤了,现在在医院,不过已经没事了。”
“你这个笨蛋!”杜冽顿时激动起来,挣扎着掀被子要下床。但是曲悦然阻止了他。
“以后肯定也瞒不过,不如先想好借口。我说是工地里受的伤,现在包扎了也没事了,明天才让她过来。”
“……呼,”杜冽长吁了口气,脱力地倒回床上,“吓我一跳。”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东西。想吃什么?”
“不用。乱花这个钱做什么。”
曲悦然置若罔闻。r
“楼下应该有通宵供应皮蛋瘦肉粥吧。病人吃这个比较合适。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没等对方再说什么,他就大步朝门外走去。夜晚的楼郎很静,走了远了依然能听见白大褂大叔在笑呵呵地调侃他的哥哥。
“悦然这孩子越来越优秀了。看不出他挺会照顾人的。”
“当然,他可是我的弟弟。”
杜冽的语气中带着骄傲。然而正是这种深刻蕴含来自兄长的自豪感的态度让已经走到走廊另一头阴影处的曲悦然停下脚步。
他无言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舌尖满满苦涩。
病房中,医生大叔充满同情地感慨:“这么一个笨蛋……悦然也辛苦了。”
那个人的话让正要推开大门的曲悦然僵硬了下。仿佛浑身的血液冻结成冰,他站在黑暗中无法动弹。
什么时候被发现了?已经……到了这么明显的地步了么。
他不敢去想兄长知道了之后会后如何的下场。只是,只要那个人不知道,他依然可以晚一天面对。甚至一辈子都在那个1/2的空间里想象着存在于另一个1/2空间的人,也无所谓。只要他让自己留在他身边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三、
“喂喂,我的杰作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站在吧台里笑脸迎人的何嘉树一转头看到的便是曲悦然闷闷不乐地拿酒狂灌的样子。他走过去夺他的杯子,可是曲悦然只是看了他一眼,抓过坐在他身边客人的酒瓶,一口气往下灌。
何嘉树继续去夺他的瓶子,但是差不多已经半醉的曲悦然却对着被他抢走酒瓶的男人展颜。因为倒得太猛的缘故,透明醇香的液体顺着他颓废中渐渐冒出青色胡渣的下巴,汩汩地滑入他半敞的衬衫领口,显得不修边幅却异常充满诱惑。
“你的酒给我,没意见吧?”
“没、没意见,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叫。”对方受宠若惊地盯着曲悦然的脸,眼中满是蠢蠢欲动的猥亵。
何嘉树没好气地瞪了一进来就到处散发荷尔蒙吸引苍蝇的男人一眼,斜过脸看看今晚也不知道第几个企图飞蛾扑火的无聊人士,干脆地靠近受害者,一手撑着台面,语气半是威胁半是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