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知那人是吾親手所殺,任憑殮祭豈非墮吾威名?」
白髮修行者微愕,眉端一揚,「本就是你殺的不該。」
這是來求情的語氣?
藍髮青年不覺好笑。這本來也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應了他並無妨,但……緩踱步走到他身前幾步處,慢慢的擡起眼來,凝視著眼前白髮的修行者,「如果吾說不呢?」
“「君主暴虐,爲什么沒有人起而反抗?」”
少女聞言大吃一驚,急忙轉頭看了看左右,“「不、大師千萬別這樣說,國主……沒有國主,我們全都會死的!」”
“「嗯?」”
“「我們只是個邊境的小族,爹爹說,當年若不是國主突然出現,救了大家,早就滅族了!所以、所以……爹爹說,無論如何,都要尊敬國主……」”少女哭著這樣說。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白髮修行者微微皺了皺眉,「你的臣民對你十分尊敬,你這樣不通情理,將來難免失卻人心。」
「那又如何?」藍髮青年無所謂的回答。
「你!」修行者一怔。柳眉一揚,冷冷說道,「吾明白了」,一轉身就要離去。
「去那裏?」藍髮青年問道。
修行者輕哼一聲,頭也不回的說,「去辦二件事。」
「哦?」藍髮青年微挑眉。
「大事是想個辦法『覆舟』,」修行者語氣不善,微頓了頓,稍緩了語氣,「至於小事,反正你並不關心。」
那就是去替人收屍囉?藍髮青年一笑,「別去,聽吾一言。」
修行者這次沒有搭理他,將門推開,作勢就要離去。
「你知道吾本非此族之王。」藍髮青年說道。
白髮青年一怔,一時間不知道他爲何突然提起此事。原就希望他能懸崖勒馬的……立在門口,白髮青年略一沈吟,「即使原來並非此族之人,既救了他們,又成爲他們的領導者,人民心中也早就將你當成他們真正的王了。」
「是嗎?」藍髮青年笑笑,「許久以前,吾曾經幫助過一個即將毀滅的小國。」「外敵環伺,吾帶領他們打敗敵手;沒有食水,吾爲他們尋覓一處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開山取礦、交通南北,即將建立一個富強的國家。」
話聲不停,「族人之首与吾,兄弟互稱,誓言同享富貴。然而,一次的征伐裏,他手中淬著劇毒的羽箭,卻向吾而來。」
話說得平淡。修行者不禁微微側轉過頭來。
「……後來吾幫助与他們敵對的小國,毀去原不屬於他們的一切。」藍髮的青年不帶表情,「也就是現在你所見到的這個國家。」
話聲停。書室裏一片靜默。
修行者微側的臉龐中,眉間浅痕停蹙。
藍髮青年平靜說道,「如今你爲他人求情,即使耗盡心力,他日也不見得就能得到同樣的回報。」
修行者默然半晌。慢慢合了眼簾,「人之中,的確有忘恩負義之輩。」
藍髮的青年微笑。
「但吾又是爲何而來?爲名、爲利,還是爲了他人的回報?」鳳眼乍睜,修行者轉過身來直視著他。
「……」
「對不住。」修行者突然說道。
「嗯?」藍髮青年一愣。
「吾無意勾起你的傷心事,」白髮修行者幾不可察的垂了眼睫,「世道艱難,小人輩出,」微一頓,擡起的視線對上他,卻是堅定裏帶著幾許柔和,「但也不乏忠孝仁義者,因噎廢食,只會更加封閉自己。」
合眸再張,清澈的鳳目直直的望進他的眼底。「心底的傷若是不理,只會更加腐壞,」修行者燦然一笑,「吾但願閣下能敞開胸懷以對。」
……他知道修行者嚴謹,對什么都認真。
他卻不知道修行者笑起來宛如晴空朗日,總是端嚴淩厲的眼神溫和起來竟是……
心口一悸,藍髮青年猛地揚起唇角,突然靠近修行者耳邊,動作是故意的輕薄,「騙你的。」
「啊?」
一擡頭,理所當然的笑看著修行者愕然的表情。
「當真了?」藍髮青年大笑了起來,嘲弄一般瞥著他。
白髮修行者微一斂眉,「你又何必-」
「如果你想安慰吾,」藍髮青年一笑,截斷了他的話頭,「這樣會更有效率--」
拖長的語音消融在彼此的呼息裏。
透過窗櫺的日光映著浅淡的金色,在地面曳出二道瞬間靠得太近的身影。
「啊-」突地一聲低呼,藍髮青年退得踉蹌。
一道細細的血絲,從藍髮青年唇邊緩緩溢出。一彎身,一陣低咳,鮮紅液體沾染衣襟。
白髮青年一雙秀眉挑揚,怒目而視。霍地一轉身,碰的一聲,甩門而去。
藍髮青年怔怔看著他消失的方向。
「國、國主!」侍從們慌慌張張的進來,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藍髮青年瞥著自己染紅的衣襟,突然的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國、國主?」
就這樣吧!看在那么認真『安慰』吾的份上──
「傳令下去,即刻擬出宮內亡族名單!」
向晚時分,將落的夕陽映灑了整片大湖。修行者獨行在湖畔。
「大師、大師!」急奔的少女盈笑而來,在修行者跟前撲地跪落,「謝謝大師!」
「不、吾……」
「國主恩准全宮的亡族出外奠祭了呢!」少女提袖拭淚,複笑,「我也要去準備了!謝謝大師!」
「啊?」修行者一怔,少女早已笑著轉身飛奔而去了。
熟悉的藍色氣息悄悄出現在他身後。
「若不是你的功力剩不到半成,那一招恐怕就要使吾受重傷了-」藍髮青年笑道。
修行者靜靜行至湖邊,望著滿溢天地的絢爛金色。
藍髮青年就倚在樹邊笑望著他,「能告訴吾那招叫什么?」
修行者微合了眼簾。默然半晌。「……若不是你倒行逆施,吾也不會施展。」
晚風輕拂。
鍍著金光的湖面如鏡,鏡裏鳳目微合的修行者慢慢的在唇邊牽起了一彎浅弧。
笑了。「……千里碎腦神音。」
《天若有情》 26.夕風
藍天。鏡湖。湖心小築。
風吹來,帶著潮濕又微微炙熱的氣息。
藍髮青年望著眼前正專注在棋盤上的白髮修行者,不覺一笑。
幾天前還是劍拔弩張的態勢,現在眉間卻恬淡寧靜的彷彿無事可以擾動他的心。
那幾個小小的侍從真的這么重要嗎?
傳午膳的侍者遠遠看見這裏的廝殺,停了腳步等候一邊,日頭卻已過晌午……藍髮的青年微微一笑,「暫停吧!該是用膳時候了。」
「嗯?」白髮修行者擡頭,看見反射著粼粼水光的湖面,一怔,亦是一笑,「嗯。」
棋盤被小心的收了下去,換上的是一桌清淡的素菜,与一整壺清冽的茶。
「還好嗎?」望著剛喝下一盞茶的白髮修行者,藍髮青年問道。
白髮修行者輕吐了口氣,「多謝,吾無事。」
藍髮青年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
剛從戰場回來的時候,端到他房裏的膳食,總是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原以爲是他不滿意膳食,不肯動箸,後來見他體力漸失,才知道他其實什么都沒吃。
“「怎么不吃呢?」”
那天問起時,他答了一句,“「吾辟穀已久。」”
“「原來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修行者啊。」”藍髮青年訝異一笑。但他僅餘不到半成的功力卻不容許他繼續保持不進食的狀態了。“「但你日漸虛弱了,有沒有能接受的食物?」”
對著滿桌豐盛的菜肴,白髮修行者似乎正想搖頭,一瞥眼卻看見一旁冷汗直冒的侍者,偷偷望向他的眼神彷彿求懇一般。白髮修行者微一凝眉,突然問道,“「前幾日來的人呢?怎不見他們了?」”
“「殺了。」”藍髮青年想也不想的回道。
“「你--!」”修行者一怔,幾乎不敢置信的神情裏慢慢添了幾許怒氣,“「這只是一件小事,何必爲此殺人?」”
殺人算是大事嗎?藍髮青年一笑,“「你再不吃,就連這個人一併殺了。」”
一旁侍立的侍者早已汗出如漿,雙腿一軟幾乎就要跪倒。修行者瞪著眼前仍舊微笑的藍髮青年,半晌,發現他似乎沒有回心轉意的迹象。手中拂塵微揚,握拳再張,竟是放棄了般,眼簾一合,轉身走到桌邊,一擡手,倒了一杯酒。
決定順從吾的意見了?還以爲他會一掌打過來呢!……藍髮青年略微驚訝。
“「吾想你不會言而無信?」“
也不待對方回答,眼簾一合,一仰頭,就將整杯酒灌下。修行者輕吸了口氣,在空了的酒杯裏倒入酒液,再仰頭……
眼見六七杯下肚,修行者仍沒有停下的迹象,藍髮青年心頭一凜:就是平日嗜酒,也喝得太快了!“「停!」”
修行者卻沒有理會,一舉杯,又要飲下,藍髮青年一步搶過,按住他的手腕,“「別喝了!」”
“「夠了嗎?」”白髮修行者一笑,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潮紅。腳步一晃,一手抵上藍髮青年胸口,明澈的鳳目像是想瞧清楚他一般的,深深望入他的眼底,而後慢慢的合上了雙眼。
藍髮青年不由一驚,伸手就搭上他的腕脈。
真氣混亂的程度超乎想象,周身氣脈彷似要沸騰一般,那幾杯酒──!
眼前還站著的人其實早已昏厥。藍髮青年一把將人拉入懷中,疾點了他背後幾個要穴,立時扶著他坐下,緩緩自他背後輸入內力。
真氣卻無法進入他的體內。筋脈阻滯,真氣不到丹田便悉數反彈了回來;藍髮青年收掌回氣,一聲斷喝,“「快傳太醫!」”
人界的醫術卻不如魔界高明。幾個太醫驚恐的跪成一排,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
藍髮青年一怒,一舉掌就想斃了眼前一群沒用的廢物。卻突然想起白髮修行者就在帷幕之內,一揮手,猶帶怒氣的聲音迸開,“「都下去!」”
難耐的等待在日出時終於結束。鍘ぱY的修行者慢慢撐起身來。
“「感覺如何?」”藍髮青年立時扶起他,急切問道。
修行者的聲音虛弱無已,原是清亮的嗓音帶著低啞,卻是問著,“「那些人呢……你可是遵守承諾了?」”
你……!
滿腔焦急瞬間像被冰水潑過,一股無以名之的感覺驟然沖上心口。藍髮青年雙眉一挑,“「就是殺了又如何?」”
望著他薄怒的神情,修行者安心微笑,诚恳說道,“「吾一命是一命,他人一命也是一命。」”
……故意的?
“「那些人怎能和你相比?!」”帶著怒意的聲音迸發,以不容辯駁的語氣,“「不准再如此了!」”
白髮青年口唇微掀,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終是低聲一歎,合上了眼簾。
此後,漸漸的,他也試著吃了一些東西。總是喝了一大壺茶之後,才能吃下一些。就像今日這般。
雖然緩慢,體力倒是明顯的回復了……望著剛喝下一整杯茶,卻對著桌上的食物停箸不動的修行者,藍髮青年笑道,「都涼了,再換一席。」
「啊?」白髮青年擡頭望著他,立即答道,「不用了,吾……」
藍髮青年不等他說完,就搖了搖頭。一聲令下,桌上又是燙熱的食物。
看著輕皺眉心的修行者,藍髮青年帶著一絲笑謔,「開玩笑的。」
白髮修行者望著他,認認真真的,突然動了手腕。
「真的是開玩笑的!」一驚,藍髮青年趕緊握住他舉箸的手腕。
白髮青年只是望著桌上的膳食。
是因爲自己曾殺了那些端來葷食的侍者?「吾保證絕不殺那些人就是。」望著對方專心的神情,藍髮青年一歎,應道。
白髮青年微微的笑了。
風動白髮,幾絲飄舞。
天滿紅霞時,著染滿身金暈的身影迎風並立。
夕風柔語,梵音輕清起。
藍髮青年微微的笑了。沒有拂開那繞上自己的白髮。
《天若有情》 27.輕擁
“「君皇,時候到了!」”
時候?
“「一個月後的蝕月之夜,九大長老將恭迎君皇回歸聖魔界!」”
锦帐暖床。
「國主?」
枕在藍髮霸主胸前的美人,半睜睡眼,望著突然坐起的藍髮青年,略帶吃驚的神情,很快便換上一付溫柔笑臉,「做惡夢了嗎?」
藍髮青年沒有回答。撥開欲爲他拭汗的光柔玉臂,一轉身,整衣走了出去。
無月無星的暗夜。
離開燈火通明的大殿,極目所見,只是深入天際的黯黑。
城郊。
「君皇。吾等前來迎接君皇。」
輕靈悅耳的嗓音傳入耳際時,一抹淡紫色的身影隨之而現。
「紫少君?」太久之前的記憶,藍髮青年略有遲疑。
「吾乃九長老。」紫髮少年輕輕一揖,「人界千年,君皇曆練足能擔當重任,今上皇已崩,吾等特來迎請君皇回歸。」
柔光輕散,飄然若舉。風拂處,一身輕柔白裳微揚。淡紫長髮与露泄的白皙肌膚,彷若透明一般。暗夜中,淡然的紫色身影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藍髮青年凝視了他一會,淡淡道,「時候未到。吾尚有事要處理。」
微妙淡笑的紫髮少年沒有一絲特別的表情。緩緩的,就像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滅境,梵天。爲誅魔而來。」
「又如何?」藍髮青年心中一凜,卻是漫不在乎的語氣。
「他會明白君皇的身分。」少年浅笑不變,「殺了他,或者,吾等代勞?」
「吾的人,吾自會處置。」藍髮青年深紅的眼瞳瞬間宛如罩上一層寒霜,語氣冷冽如刀,「任何人、都不准插手。」
少年揚了揚眉,「吾明白了。」略略一揖,緩退了一步,「那么,吾等君皇自己動手殺了梵天時,再來迎接君皇。」
再一揖,少年与身後八人盡皆隱去。
月復明。
藍髮青年盯著彷若深無盡頭的濃暗林內,慢慢合上了一雙深紅的眼睛。
遇見他,也不過是一個月左右的事。梵天,他的名字……如果他明白吾的來歷──
一握拳,轉身,藍色身影橫掠了出去。
皇城。內苑。
锦帐前。
「是你。」入無心之境的白髮青年,緩緩睜開眼來,「好友深夜造訪,可是有要事?」
好友。
藍髮青年突然發覺自己胸口的起伏大了些。
三日前的事了,他第一次稱自己爲『好友』之時……
“「哎啊!」”一聲驚呼,吸引了白髮青年的注意。
“「你,唉!」”
呆愣一旁的侍女和其他或搖首或低頭的侍女,臉上只有哀歎的神情。
“「紅姐,救救我!」”顫抖著雙手的紅衣少女,抓著一位年紀稍長的侍女。
“「你還是自己去請罪吧。」”望著地上碎了一角的玉麒麟,爲首的侍女低聲一歎,“「或許,不會牽扯到妳家人身上去。」”
“「我、我……」”一急,眼淚撲簌簌地就掉了下來。紅衣少女哭著,卻也明白不能連累他人,一咬牙,拔起頭上金釵就往咽喉刺了下去。
金釵並沒有刺入咽喉。
柔勁過處,釵墜地輕響,白髮修行者走向前來。
“「說是吾打破的吧。」”
“「謝、謝謝大師!」”如遇大赦般,紅衣少女俯身跪了下去。
“「快請起!」”白髮青年向前,作勢虛扶,見少女仍是叩首,一凝眉,清清亮亮的聲音道,“「只是死物,不值得妳如此,快請起!」”
“「謝……啊!」”一擡首,少女見到藍髮國主向前走來。
白髮青年並沒有轉過身來。
一走步,他站到了少女与藍髮青年之間。
還真是……吾是洪水猛獸?一笑,望著案上原是一對,如今只餘一隻的玉麒麟,藍髮青年緩步走近,略擡手,碰落了僅剩的一隻。
玉器落地,清碎作聲。
白髮青年一愣,轉回身來,卻見藍髮青年微揚唇角,挑了挑眉,“「只是死物罷了!」”
白髮青年略帶驚訝的臉龐,很快便轉成了滿盈的笑意。一步走近,他笑問,“「好友,何妨品茗共賞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