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mercuryco-vagary
mercuryco-vagary  发于:2009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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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晴澌
我知道,我们根本不该相遇。
然而知道又能如何。毕竟那年我们都只有七岁而已。知道,又能如何。飞蛾扑火,亦是遵从独一无二的宿命。纵是伤,纵是痛,纵是形销魂断,心枯身灭,又能怎样。
总有些什么,是我们无法改变,无法拒绝和逃避的。
一如天弥合于地。一如许愿的星子流亡于穹宇。
一如我相遇于你。
那年我们都是七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回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在期待什么呢。一切都太明白不过。先知先觉。何必。自苦又是何必。
我的眼睛。那双青灰色的瞳孔。妖异,殊奇,澈骨无情得仿佛冷血动物的眼神。以至我的母亲曾经试图将它们挖掉。那是我五岁时候的事了。那时候父亲还没有死去。而母亲仍是一个妖娆而高贵的世间女子。
那一夜之后。父亲离她而去。而她由一个瑞典社交圈中最夺目的美人,变成北欧青色冻海之滨最著名的女巫。我见过她披着树皮和香茅草织成的长袍,赤裸了雪白如大理石的胸膛和手臂,光着脚,念念有词地在黑暗潮冷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尖叫,哭嚎,跪倒,爬起。她美丽的亚麻色长发上缠满了青苔和干涸的海藻,发出奇怪的气味。她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清澈,弥散着一种狂热的,无法被看透的光。那样痴迷,那样麻痹。
那不是我的母亲。她甚至没有一个水晶球可以看清自己的未来。
我的父亲夜夜偷欢。我七岁那年他在化名去玩乐的低级酒吧里因为争风吃醋被一个醉醺醺的三等水手一刀捅死,成为当时斯德哥尔摩最著名的丑闻。所有亲友都拒绝参加他的丧礼。所以送葬的队伍上,只有一个黑衣男孩静静坐在精美的灵车后,陪伴着华丽的棺材。棺材上覆盖着绣有家徽的丝缎帷幕,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滑落。我默默地将它重新盖回那个男人的身上,他最后的辉煌,别来无恙。
伴着父亲的棺材,独自面对万众喧嚣下耀眼的孤独。从没有哪一刻,我这样渴望杀戮。杀戮,和毁灭。我安静地注视那些从灵车边驶过,避之唯恐不及的华贵马车。全斯德哥尔摩都抛弃了我们。我,和棺材里的这个男人。然而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姓萧。那是他教给我的第一个字。一个高贵神秘的姓氏。他为之骄傲一生。哪怕是伴随着绝望和羞耻死去的最后一刻,我知道他仍然没有忘记喃喃念着这个姓氏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是我的父亲。这个冰冷地沉眠成憔悴骨骸的俊俏男子。他死时不过二十八岁。他有一双青蓝色的眼睛,透明如月长石。我一直知道他有某种力量。那力量不能够帮助他改变自己的悲剧,甚至不能够令他主宰自己的命运,却使他看到我的未来。
三岁时,他就对我说过,晴澌,你生在七月七日。机巧之日,潵雨之季。所以我叫你澌。他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和眼睛。晴澌。晴日已尽,寒空微雨。父亲的眼睛在幽凉灯光下闪闪发光。一种美丽而古怪的光。晴澌,你和我一样,逃不开。像我逃不开你的母亲和我的命一样,你也逃不开你自己。你这一生,注定要同他们纠缠,至死无休。
“是谁?”我记得自己的声音安静而好奇。“‘他们’是谁?”
父亲的眼神投向苍茫夜空,直透遥远的天狼星。良久,他才幽幽地回答我:
“一个和你一样寂寞而任性的女孩。一个比你更加悲哀和坚强的男孩。”
四年遥迢。我一直在等待父亲预言的那两个人的到来。一直在等她,和他。
四年.光阴荏苒。我终于等到了他们。


那一年,七月流火,焚过我戛然辗转的宿命。那一年我的母亲自杀身亡。一个月之后,萧氏第十二代主君派人将我接回英国。我知道这并非至诚关爱,而是古老规矩。大概只因为萧氏子裔绝不可流落在外,那未免有失体面,甚至不符合这个高傲家族向来的审美。
被派遣接我回来的人名叫蓓若,萧家总管。我相信他大概是这一代萧氏主君最信任的人之一。这个郑重淡漠的英国男子,我在他身上读出那种隐秘和谨慎的保留气息。
你会为了你要坚守的秘密赔上终生的,先生。我冷冷地注视着他,用我所特有的,旁人难以直视的目光,遥远地注视着他。然而我更清楚的是,他将把我带去一个难以回首的方向。
我青灰色的独桅帆,正在一道无法预言无法掌控的狂风下,风驰电掣地驶向那个我无法为之辨认的未来。
当我无法回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自己不要后退。
青雾迷蒙,桂婴含香。那是个凌晨,日光疏淡,轻轻泻落我一身散漫。我在园中穿行而过,仿佛在寻觅什么,期待什么。我记得自己那一刻的心跳和呼吸,辗转反侧的脚步。我记得那一刻的花香和桂树芬芳溶成一缕细柔甜蜜的丝,死死绞住心脏附近最脆弱的血管,轻轻一动便会崩坏。
我记得很清楚,也许,是太清楚了。
那一天是我七岁生日。1763年7月7日。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无数次怀想起那一个瞬间。然而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这是不是一个奇迹。即使到死,一直到死,我仍然愿意为那一个时刻的到来支付所有。如果光阴给我选择的机会,告诉我改变之后便可以转折所有,我仍然愿意将我所有的血肉筋骨奉上祭台。只要,只要给我那一刻的重来。
我相信我已经足够痴迷。
那时木叶青青。
我看见他,躺在桂婴树下白衣的他。有那么一瞬,我疑心自己看见了昼夜之交浮现的精灵。宽袍阔袖的白衫裹在他身上犹如羽织。及肩的暗色发丝扇面般披开,整整齐齐地散落在幽幽翠草上。他合着眼,眉目清莹,那种不动声色的艳丽,无限夺人。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被他的艳光所逼,他在哪里,哪里便褪尽了万千风流。
我轻轻到他身边,如同怕惊飞他睫毛上停留的习习日光。我几乎要恐惧起来。近情情怯。面前的这个孩子,他简直就是我的梦想。
他眼也不睁,只闲闲说了一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充满暗示的嗓音。第一次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便有种感觉,他,是可以得到一切的。如果他愿意。
他说。“蓓若,这一次你来得太迟。”
那时我只当我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女孩。一个可以让我倾尽一生来追随和陪伴的女子。那一刻他就是我的想象,是我年少梦境中升华到世间的美艳幽灵。为什么那么真实。在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我是真的遇见了她。我幻觉的女神。
无论她将我误认为谁,我都无法抗拒,无力远离。
然后他飞快地睁开了眼。在那一刻我俯下身去,轻柔而坚执地吻住了他。
我想要吻他,想要接近他,触碰他。我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纤细清冷的手腕在我掌中安静得近乎危险。他没有反抗。我放肆而耐心地亲吻着他。这个吻甜美寂静仿佛游离尘世。无法辩解,无从叙述。而这个美若谪仙的孩子。他的镇定简直令我微微胆怯。
我只是轻轻地吻了他而已,或者并不很久。我放开他,捧住他的脸颊。那张琉璃玉般透明的容颜,花瓣般清新秀艳,令人感觉轻轻一碰便会凋落。
他居然对我轻轻微笑起来。我几乎要惊呆。我情不自禁地吐出舌尖,轻轻舐过嘴唇。难以确信的事实。我吻了他,吻了这个仿佛梦妖的美人。而他的笑意没有一丝犹豫或者惶恐。
他镇定得像一块冰凝的玉,宝光流动的阴柔。
他坐起身,静静地靠在树上凝视着我。色泽华美的绀青长发在风中微微飘荡。那是他唯一看上去动摇的地方。
我向他伸出手去。然而他一动不动。
“你是谁?”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居然是我。他一言不发,目光淡淡滑过我周身。那样的目光让我不安而又莫名欣喜。他慢慢用一只手托住自己面颊,仍然凝视着我。
我再次俯下身,指尖擦过他脸颊,握住他的手指。我轻声说,“无论你是谁。跟我走,如何?”
多年之后我依然铭记自己那一句诺言。那是真正的诺言,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郑重许下的承诺。我从来不对任何人承诺任何事。我并不是寻常孩子,这一点,父母早就知道。所以自我幼年起父亲便要我学会理智的拒绝和避转。我不可以对人许下诺言,一旦出口,无论如何都将承担。这是天意。父亲说。是我这双眼睛,这个人注定背负的宿命。这双天赐的眼睛只能观看,不可承担。
若你答应任何人,任何事,那便是终生的咒缚。我们不是言灵,然而看得见的一切,仍然是我不可摆脱的魔法。因那不仅是天赐,亦是天谴。
然而那一年那一日的清晨,雾气中有冷漠花香弥散,大宅中突然有婴儿的哭泣恍惚摇荡。空气洁净沉淀,是一种半透明的凝冻。我们置身那魔幻的一刻。而我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跟我走。”
那锁链已经施展。无声无息无形无迹。
他凝视着我,慢慢站起身来,竟然比我还要高出几分。我凝视他的眼睛。那样的安宁和镇定。那并不是一个单纯美丽的女孩而已。
我低低地问,“你究竟是谁?”
他的衣袖轻轻抬起。袖上绣银色藤蔓,曲折盘旋,其间杂有淡红花纹,描摹出某种奇异鸟兽。天晓得,那是枭,杀生鸟。我家族的标记。我恍惚而震动,不知道是否失望或者诡异欣喜。这个孩子,他是我的亲人。
我以为他是我那些堂姊妹中的一个。晴漪。晴浛。或者晴渘。那些美丽的水色名字。然而他的笑意近似嘲讽。我终于定下神来。那标记,那是嫡系男子专属的纹样。我不配拥有但我识得。何况他说,甫出生的婴儿,那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
电光石火,我明白一切。
那一瞬便真的无法确认,自己究竟是渴望还是失望。或许我应该早已绝望。在我看见他,触及他的瞬间,有些什么,早已注定。
我深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连自己都无法确信,无法面对的名字。
“萧晴游。”
他微笑。
随后我便再次地吻了他。癫狂而野蛮的吻,说不出是惩罚抑或伤感,或者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绝望和情难以堪。我把他推倒在桂婴树上,死死扣牢,那个吻癫狂迷醉,近乎粗暴。我将手指插进他清凉柔滑的发丝,狠狠地抓住了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放纵,如此不顾一切不肯思量,我只是不想放开他,完完全全的渴望。而他居然丝丝微笑起来。
我很有一点恼怒,便突然咬住了他。
一线寒意伴着尖锐呼吸沁出他清甜冰冷的唇。瞬间我无限欣慰。他的痛楚,他刹那的退缩和软弱。对我而言那如此珍贵如此渺茫。与此同时,锋利如冰片的嵌入感深深埋进我的脊背。那无疑是一种痛,然而在最初的时刻我竟然无法察觉和分辨。麻木一切箝毁一切的魔力,发自那突然之间袭入我身体的一种寒冷。
那是我的眼睛无法窥视,我的触感无法抵达的魔力。
他的魔力。萧晴游。
原来,就是他了。
我慢慢地放开他,撑起身体。我对他细细微笑,看到他略微惊疑的回望。他不会明白,我永远不会令他明白。他能够得到什么。如果他可以,他会给我一个答案。否则,宿命的轮回就是我们停留的原点。如果他不能够了解,不能够看破。我们都不会解脱。
我轻轻地告诉他,“萧晴游,终于开始。”
他有一丝迷惑,那是必然。他纤细修长的手慢慢自我身上滑落,指尖轻拢的那一叶刀锋在渐渐清明璀璨日光下勾出一痕冰凌般绮丽晕辉。
瑟瑟寒。那个声音在我脑中幽悠回转。透入年少记忆,我回溯父亲告诫我的一切。我知道那是我终生不能把持的威势。然而这一刻,它沾染了我的血液。那温暖妖异的咒语,在面前这个清艳绝伦的男孩身上如花盛放。
那是萧家最深的禁忌之一。那柄美丽的刀,一如它绝色的主人。
我已经可以看到一切。一切都开始流转。星子的轨迹飞舞纠缠,终究逃不开的仍是茫茫黑暗深处永恒的一个瞬间。我看到那个即将到来的女孩。那将要缓缓展开的叵测缠绵。有血,有泪,有甜蜜阴柔的诱惑,有彻骨弥深的绝望点染不甘。一切都已经走上七宝楼台,无视所有即将坍塌的美好,一径地向着月光下缤纷虚妄的阴影探出了洁白纯净的手指,等待着命运将一颗无法回头的棋子放进掌心。
我告诉他,给你的妹妹一个名字。她应该拥有的,是这个字:溦。
末世晴溦,昨是今非。
我能够看到那些。
他突然抬起头,轻柔贴住我的唇。兰花般清澈遥远芬芳透骨而来,深深潜入了我。那是他柔软缥缈的气息,是他甜美深入的亲吻。他的眼睛明亮深邃,剔透幽蓝,刹那之间便湮没了我。我坠入深泓之中,蓝纯粹无声的浸入,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探出的手指融化在蓝荫深处,迷失成遥远的一部分。他的气息清凉蛊惑如雨后兰花,娇艳迷魂,缠绵而遥远。
我们深深地吻住了彼此。桂婴的清香织成琼色罗网,见证了那一刻的悖逆与绝美。
那是真真正正的迷恋。
神啊,这便是我丢失而后重回的命运么。
今生今世,无从回首。


2
晴游
爱上他的时候我二十六岁。杀死他的时候我二十六岁。
而初见时我们都只有七岁而已。
那年,1763。
一个吻点燃一切,便无可挽回。
我们都是萧家的人。置身英伦,百年风流不堕的混血世家,世代袭侯爵衔。而我是这一代嫡系长孙。自幼我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其含义。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母亲早逝之后,父亲便性情大变,一径孤寒。他不再理睬我和晴溦。而我们只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和一个刚满两岁的女孩而已。
所以不要质疑我或责怪我如何可以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我不是如此,又能如何。如果我的生命是一条青色的水流,那么七岁那年,命里横生礁岩,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来到我身边。晴澌,晴溦,我这一辈子脱不开的劫难。
同晴澌在一起,纯出自然。家人和亲族好奇我们的相近相亲。他是远房后裔,而我是嫡系长孙,纵然一样冠着萧姓,身份却天差地别。他父母双亡,近族无人。祖父派蓓若接他回来,也不过准备随便托付给人丁稀少的某支亲眷照管。然而在那之前我们相见。
从那之后,他便留在我身边。
因此没有人敢再对他冷眼相待。人这种动物本质中有着趋炎附势天性,而我深知自己并无特别,一树花同发同坠,我不过只是堕于茵席的那一朵而已。我这样说的时候晴澌微微不解,我便解释给他听。他生长北欧,不像我自幼受萧氏传统照拂训导,一径磨练东方气韵。换句话说,他也不像我这般古怪。不东不西,不古不今,然而他说那正是我迷人之处。
真的么,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美丽,但他说我是他的独一无二。他还说这是命中注定。只是我极其讨厌这种说法。命运,幽冥,或者神明。我不信神明,我只信我手中的这一柄瑟寒。而他嘲笑我是个绝顶聪明的笨蛋。在他跟我学了三年中文之后他重复那个比喻,螳臂当车。说实话,当时我有不足一秒钟的怔愣,然后扑过去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起滚倒在地,厚厚叠叠的孟加拉虎皮柔软如绵。他抚着自己的后脑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然后贴在我耳边轻轻重复,“你这个笨蛋,晴游。”
没有人敢这样对我,敢这样同我讲话,除了他。他曲起双膝夹住我,像小孩子抱玩偶一样将我放在身上,青灰目光中的笑意过分明晰。


我口气清淡地骂他,“你这个缺乏教养的恶棍。”
他笑着开始解我的衬衫,半透明犀角纽扣闪亮得像一朵朵在他指尖盛开的小花。很快我专用的书房里蔓延低微奇异声响。那种谨慎而暧昧的温暖气息恍惚流转。男孩子间私密禁忌的游戏。混沌沉迷的目光,娴熟深入的亲吻和不知所措而又不知餍足的爱抚。任凭彼此的指尖在彼此的身体上探索和舞蹈,互相安抚,互相撩拨。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不知何时开始,我们沉迷于这仅有彼此的游戏。
也许从刹那相逢开始,就注定不能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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