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的覆盖下挣扎喘息,双手抵住我胸口。力道却愈来愈缓。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束缚在怀中。亲吻。拥抱。撕扯。吞噬。从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恨他,如此爱他。似乎从来没有。他陡然睁大了眼,直直地凝视着我。那双在我的狂暴面前不曾退缩些许的眸子,蔚蓝,深邃,遥远,冷漠,充满了居高临下而又脉脉情深的力量。那种矛盾的情感令我癫狂。他的手臂软弱地滑上我的背,慢慢收紧。他的唇冰冷镇静,渗出血的甜美。嗜血的花朵柔媚清香,冷淡招摇。我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晴澌……你疯了!”
他猝不及防地一声低呼,随即掩住自己。伏在我肩头的修长身体,这一刻我终于感到他的颤抖,细微而真切。他抓紧我的肩头挣扎,无声无息抗拒,袖口扫过我脸颊。我扼住他纤细的腰,指尖所及,单薄罗衫下的肌肤微微颤栗。他的整个身体,我如此熟悉。每一片娇嫩,每一点脆弱。指尖滑到最柔软的那一处,他陡然痉挛,我毫不犹豫用力掐了下去。
他低低地哀叫一声,不由自主放松了手指。我抱着他回到宅邸深处。我怀里的他。我心爱的人,我痛恨的人。这柔弱而危险的美好。这一枝凛冽苍白的兰花,剧毒而馨香。他在我肩头细细呼吸,那气息撩入魂魄。我彻底失去了理智。
我紧紧拥抱着他,向着那由我们共同建造和守护的黑暗深处静静走去。
灯色不明。月华半昧。碎缎般的长发散乱纠缠,微微汗湿。苍白糯软肌肤渗出丝丝血痕。他的呻吟近乎虚脱。我怀中这一只癫狂颤栗的蝴蝶。紧贴着我的潮湿身体,冰冷润泽。掌心滑过他胸口的时候,感到那眩晕节奏。那节奏逼迫着我几乎想要就这样把手指插入他的肋骨,将那一颗焦灼跳跃的心脏活活剜到指尖。
让我看看你的心。萧晴游。那究竟是为谁而跳动的。
他紧闭着眼,眼角有泪。不自觉的滴零。在月光下晶莹明亮如冰。我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睫毛。冷的,咸的,苦的。那一滴倘若他足够谨慎自控,便绝对不会流落的泪珠。
在我怀中,他可以如此放纵。
我压制着他。指尖轻轻滑过那细致轮廓,停在他颤抖湿润的唇。我低低地对他说。
“萧晴游,怎教我今生遇着了你。”
那一句话令他兴奋起来。他挣扎着,我镇压着。他伸长指尖抓住透明床幔,喘息着挣开我的手臂。我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后颈,用力咬了下去。
他尖叫起来。我像一只吸血鬼一样死死遏制着他,舌尖轻柔烙过,血意灼热而后冰冷。他的血,如此甜蜜芬芳诱惑。他沉重呼吸,忍耐着一切,指尖痉挛地撕扯。裂帛声凄艳莫名,透明纱幔碎断飘落,裹住纠缠赤裸身躯。他到底挣开我爬起身来,长发披散在苍白腰身。那个瞬间,他看上去宛若月下妖姬。清丽容色熏染无穷欲望。他冰冷的指尖扼紧我的咽喉,狠狠按倒,便扑了上来。
他给我痛就是痛,给我极乐就是极乐。我不在乎他给我什么。我不知道我能够给他什么。他要什么。我如何对他。他如何对我。这凶残娇媚的妖魔,他肆虐而癫狂。我在沉迷之前清楚感到那在我喉头辗转犹豫的指尖,每一分似紧还缓的着力。他不自信的凌虐。我知道他想要做然而不愿不敢不甘不能做的一切。一如我的渴望。
他想要杀死我。
这个风骨如花的男子。
如何能够不爱上他。
我知道我爱他。我如此爱他。当年一记许诺,便是飞蛾扑火。
这顽固而暧昧的孩子,光阴中盲目而强大的少年。既高傲又胆怯,既温情又冷酷。
他给我,我给他,这疯狂而谨慎的欲望。可是仅此而已,我还能给他什么。
他含着我的耳垂,不说话。我用一只手轻轻揉着他骨肉玲珑的肩头,另一只手在床边桌上摸到纸烟。打火石细微轻响,空气中弥漫淡淡丁香和硫磺芬芳,压倒那种自肌肤上蒸腾出来的放纵暖香。欲望的分子无声流窜,被大麻的奢靡浪荡格杀勿论。我在他掌心的火苗上点燃纸烟,深吸。他扔开那小巧的银质火绒箱,用力咬了我一口。我轻轻咬牙。他抢过烟放进唇间,仰起头靠在枕上,一只手轻轻盖在额头,仿佛疲惫。我便拿过第二支烟,俯过身去要他引燃。在轻轻吐出第一口烟雾的同时,我突然把指尖那灼红闪烁的一点按上他洁净胸口。
他猛然屏息,喉咙里涌出短促抽气仿佛叹息。苍白肌肤刹那绷紧。他单薄近乎透明的皮肤,太容易痛楚也太容易留下痕迹。我微笑着把那个姿态刻入脑海。他抽搐的神情,死死咬紧的唇,颤抖涌动的锁骨。他用手背努力遮挡的双眸。烟头在肌肤上缓慢烧灼,一点点血腥焦糊味道涌入鼻端。他一动不动地任我折磨,一声不出。单薄唇角簌簌抽紧。
我放开手探过身去亲吻那伤口。他良久不曾停息的抽搐。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是为我。只有为我。我知道。他不承认不了解不懂得都可以,只是我知道。我清楚他胜过他自己一万倍。一如我清楚明白,他不爱我。
他慢慢放下手掌,用那双湛蓝的眼一眨不眨地看我。那双眼清澈如明镜。我爱他这样温存,却恨他那样冷漠。我突然把齿尖剜进那新鲜伤口,他到底猝不及防,痛得叫了出来,紧紧抓住我的头发。我轻柔吮吸着温暖血丝,埋在他胸口含糊不清地低语。
“晴游,谢谢你。”
他气息急促,胸口起伏。手指用力掐进我后颈,音调湿润涩腻。
“……你给我住口。”
我抬起头。他的吻柔弱无力落下。我承接着他,含住他的气息,在幽深夜色中轻轻将他拥紧。
我二十四岁的这个夜晚。他对我说,生日快乐。
那一夜我确定早已深知的事实。
我只是活在他的记得,他的关注和凝视里。没有他,我便是一无所有。
4
晴溦
曾经我想过,如果,晴澌,他可以活下来,活在如今的这个时代。
他们,大概会爱。
走在伦敦十一月的风中,我知道自己容颜如玉,神色低回。
二百年了。我从来没有遗忘过他们。属于他们的我,属于我的他们。
我从来不会告诉他们,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个秘密,一旦启齿便灰飞烟灭的咒语,透明而冷漠,芬芳而残酷。然而那就是我渴望的东西。
我亦是永远不会告诉他们,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的所知所觉。那个夜晚,我和晴洲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夜。夜宴之后,他们悄悄退离。而我,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对我而言,那并非背叛。
因为他们无法离我而去,晴游,晴澌,无论哪一个,都是。一如我的无法远离。晴游同我,是注定。而晴澌,只要我的哥哥不能放下,他便难以解脱。我太清楚这一点了。
从他归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面前这个被近乎银质的气息深深笼罩的男子,这个生着一双青灰眸子的古怪堂兄,他究竟是为谁而来。
晴游注视我们,笑意轻柔而妩媚,在他二十二岁的年轻面庞上稍纵即逝。
我知道他同我,同晴洲,亦是同月同日生辰。我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身份。我甚至知道他的能力。那大概是他最心爱或者恐惧的秘密。
而今我晓得,那妖艳而低柔的男子,他注定是悲剧的角色。只因他没有错爱,却是真的爱错。
他爱对了人,却走错了情局。
二百年来我时时会想起他们。想起他和他对我说过的话,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记得他们的笑貌音容,一举一动,如此清晰。我们之间隔世隔生的距离恍若无存。只要伸出手指,我仍然可以触及他们清冷温存的呼吸。
晴澌,他是想要改变什么的。我知道。然后他为此付出了代价。
二百年前的伦敦。在我十七岁的那个夜晚之后。某一个凌晨,他在桂婴园中同我安宁对视。我赤足而行。薄雾迷蒙,衣袂尽湿。他就在那里凝视着我,轻轻转出树后,为我罩上青缎披风。
他的指尖滑过我喉头的瞬间我便尝到杀意。那杀机暗伏。他沉默以对。然后他慢慢退后一步。
我拂开一缕长发,对他轻轻微笑。
“你昨晚又在游那里?”
他微弱地呼出一口气来。“不要这么尖锐,小雨儿。”
我一本正经地敛起笑意,对他轻轻颔首。“好啊……澌。好的。”
我凝视着他半敞的衣领。他的肤色白得近乎泛青,仿佛包裹一层水雾般淡淡薄膜。喉头沿到锁骨,嵌了一脉深深齿痕,殷红如血珠。我了然而冷漠地微笑,用一根手指比划着他。他别开头,淡然地笑。青灰的瞳孔,洁净眼白里洇着浓郁血丝,残艳如火。那火苗仿佛灼干了他所有血肉精力,他轮廓依旧俊俏,那层窒息般的疲惫却挥之不去。
有些什么如影随形,拖得他疲竭无力。
可是,是什么呢。
他叹一口气,走过来轻抚一下我的头顶。他身上散出熟悉香气。只属于某个人的衣香和唇芳。我皱眉,然后退开一步,冷冷地看他。
他们的一切,我全都知道。这一刻桂婴树下笑意宛然的年轻男子,容色清冷的苍白少女。我们宛如同谋,在恶劣且罪孽的快意中纵横前行,罔顾所有。我们为彼此守护,也为彼此杀戮。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他痛恨我妒忌我一如我厌倦他轻蔑他。萧晴澌。他把灵魂葬送给了我所依赖的那个人。然而那无济于事。
有时候我会感觉。我同他。我们当真是一样的。
背德离行。一意孤行。
天谴的爱恋同醉人的情欲,究竟孰是孰非,谁又能将一生的心事赎回。
他爱那个人爱到情愿为我保守一切隐秘,我却骄傲到甚至可以踩碎他所有自尊。
二百年后的我,如此明了,又如此心酸。
年少轻狂,是那时那日清晨风中,少女苍白不羁容颜。我青墨双色的眸子直视着他,轻微冷笑。他懂得我的思绪,脸庞一刹那灰白。
我得到的都是他无缘希求的。
我放弃的却是他终生梦想的。
然而光阴飞渡二百年后,我被自己那一刻的目光懊悔得几乎落下泪来。我能够预知自己爱恋的结局,可以端详自己短暂命运的首尾。却为何看不到我面前那个男子,他鲜明柔软的寂寞与忧伤。
究竟,是谁比较卑微。又是谁,宽容到不惜血染那一段禁忌深情,祭奠那一场清凉年少挚爱寒劫。
自始至终,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除去他自己。
晴澌。你真是个傻瓜。
然而那时的他只是静静凝立,笑容恬淡隐忍。他说,小雨儿,你为什么不放弃霞月。
“你为什么不放弃它?”
我轻吸一口气。在那个问题铮铮作响着坠入沉寂之前,我陡然眯细双眼,猱身而上。那已是杀戮姿态,别无他想。他以那种我所无法了解的,近乎预知的灵敏,轻盈地避了开去。
一击。
他退后,我趋前。如影随形。霞月出袖,自下而上斜挑。他低声制止我,“小雨儿!”
我知道,他无意同我为敌。
然而我想要。
他避得开一击,是因他的眼,我知道他看得到我动念的杀机。可惜,他料不到所有。
晴澌,我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你最好搞清楚。
他想要扣住我手腕,动作不快,却是后发先至。我吸一口气,指尖微送,刀柄在掌心滴溜溜转半个圈,刀锋反转,一刀戳向他手腕。他只能收手,飞快掠到我身后,唯一退路。
我微笑,不回头陡然后跃,贴了他步子紧紧压制。他搭住桂婴树干,顺势斜转躲避。抢在他转身之前,我反手便是一刀掷出。
水色刃光含雪破风,贴他脖颈擦过,钉入树身。
我陡然抓紧他衣领,按在树上。
我放轻声音,细细微笑。
“你知道,晴澌。霞月出必见血,从不轻回。”
他自上而下冷冷看我,“……好身手,小雨儿。”
我视若无睹。“霞月,瑟寒。它们都是如此。你叫我放弃?”我把声音压得更低,轻细如风。“想放弃它们,除了血,又能拿什么来换。”
他突然微笑起来。我看着他,慢慢放开他,懒得看他颈上那无疑属于另一个绝色男子的齿印吻痕,那些暧昧癫狂伤口。
他轻轻咳嗽几声,重新面对我。声音里似乎有些绝望的味道。
“你怎知道,那便是偶然。”
他的眼睛青灰淡冷如蛇。
“如果霞月并非唯一的入世。如果有人在你之前,选中,或被选中了……瑟瑟寒。”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我陡然转身。他垂下双眼,仿佛决定将自己窒息。我知道他不会再说下去。
风过庭园,带来奇异歌声,妖娆如紫。
5
晴澌
今生今世,再忘不得的,是那一年那一日,当时的他,当时相见。
那年我们都是十六岁。十六岁的他美若白兰晨露,纵然他自己并不晓得。纤细,单薄,傲骨清姿。他像一种芳美青翠的水生植物,有着娇嫩挺拔,折断的时候会渗出大量清澈甘甜汁水的茎蔓。
如此诱人。毁灭性的少年。
而他是我的。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已经无法自控。是华丽抑或寂静,是妖娆抑或清醒。那一刻,那一张清丽而迷茫的脸。
我知道他会来。可是我不知道,他如何会来。
蓓若早已给我消息。我想他是担心晴游或许会因主君之争而对晴洲做出什么。我只能冷笑。晴游,谁了解他都没有我多。那种事,即使他想要做出,也不会是这种简单无味的方式。他那么骄傲,兰花般洁白优美手指绝不会轻易染血。九年来的萧晴游,众人眼中的优雅纤弱翩翩公子,他伪装得已经过分完美。
可是我太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他的残忍,暴躁,不安,桀骜,任性,神经质。那是只有我才能够收留的阴暗,只有我才能够品尝的辛辣和甜美。
只有我的他,只有他的我。
他或许不自知的彷徨神情,在雨中。身影纤挑,绀青发丝微微湿润,贴在苍白皎洁脸庞。
在那一刻,他还没有转过身来,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伞撑给他的瞬间,我看到他肩头熟悉的微弱料动,那是出手之前的敏捷和谨慎。然而他随即便放松下来。我知道他知道了,便将他转了过来。
咫尺之遥,他,和我。
我几乎想要就这样吻住他。拿什么祭奠思念,拿什么供奉离别。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每一粒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剧烈呼唤着他,渴望着他。所有记忆被面前的容颜陡然唤醒,翻江倒海般汹涌上来。我拼命克制着自己,轻轻地抚上他冰冷面颊。他没有说话,一贯令我痛恨的平静宛如妖魅。只是在我轻轻拍打他的时候,纤细樱色唇角微微扭曲,他不自觉般将肩头轻柔耸高一点。
那个渴求爱抚的姿势和神情,我太熟悉。整个身体电击般酥麻不知所以,我深深呼吸寒冷空气,竭力冷静。
我将他带回租住的公寓。他满眼毫不掩饰好奇。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一切都稔熟得仿佛似曾相识,仿佛梦中重复过千百次的情景。我替他脱下外套,升上壁炉驱走寒气。他坐在沙发上打量简陋房间,神情里微露的些许天真让我忍不住想要咬他一口。
我说过,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他袖中深藏不露的那柄妖刀,我决心冒险。就算他将瑟寒插进我心口,我也心甘情愿。就算他会被我伤害,就算他哭泣,这一次,我不能再放纵他。晴游,命运将你许给的那个人,是我。将我许给的那个人,是你。
这就是你不相信,然而真实存在的一切。
所谓命运。
亲吻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温情暴戾,陡然如故。我不费力便找回了旧时的感觉,或许有点滴不同。他似乎比我记忆中更加软弱,甚至微微颤抖。破碎和流离的担心令我果断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把他轻轻提起一点,唇舌纠缠的暧昧因而张扬到狂乱。我能感觉他已经屏住了呼吸。紧张的前兆。可是他为何紧张。
傻瓜,晴游,知不知道,这是你在诱惑。窒人无声,杀人无形。他涨起淡淡潮红的脸庞如此冶艳。我终于按捺不住,便紧紧抱住了他。那提琴中弦般细弱腰身,惹人恣意怜。这么一个清冷微微阴郁的男孩,优雅逼人的他,此时此刻,他在我怀中。
他大抵是想要拒绝的,在我将他扛进卧室按倒在床上的瞬间。只是他居然那般无力。在他面前我总是有种得胜的本能和自觉。被我扯散的长发如花铺展,衣衫凌乱剥落,他微微蜷缩。我不管不顾,握紧他柔韧手腕,便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