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mercuryco-vagary
mercuryco-vagary  发于:2009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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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念他。随他处置不加反抗的身体坦白一切,远比我自己更加诚实。
我想我的确不够诚实。


7
晴澌
他陪了我六天,整整六天。他这么柔软,这么脆弱,这么顺从。这六天的相伴,足够留给我一生回忆。
如果我们当真能有一生。
如果我们当真要得起彼此,一生。
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样抱着他,相依相偎,永不分离。他睡得极沉,一如从前。梦中他仍微蹙着眉,尽可能将身体贴近我,肌肤相接的触感和怀抱散发的暖诱惑了他。我知道,他总是离不开这些,隐晦关怀,寂静宠爱,纵然他看上去是那样骄傲而又孤立的一个人。
他让我无法放开。
他直睡到夜色低垂。醒过来的时候,他露出那种淡淡茫然的神情,有一点空白,仿佛不晓得身在何处。我向他眉心吹了一口气,他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看我,再看我缠在他身上的手臂,咬了咬牙,抬起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掴了一记。那个耳光真是有气无力。
我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他掌心依旧烫热。我有些自责。我给他的隐秘伤口,流血,还有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肌肤相亲刻骨缠绵。这一切足够将他从一只姿态优雅危险的雪豹变成只病恹恹毫无抵抗性的波斯猫。坦白地说,我竟然有些得意洋洋的庆幸。无论如何,他算是逃不掉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完全清醒过来的他。他何等多思多虑,别人不知道,我却不能不知道。
这样想着的同时,他已经强撑着开始用那种幽秘清亮的眼神注视我,微微狐疑。我强忍住苦笑的冲动,索性用一点力将他抱得更紧。他轻轻唔了一声,便又姿态慵懒地眯起了眼睛。
哄得他一时也哄不了一世。他在我怀里静静偎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挣扎,轻声叫我,“澌。”
我俯下身去,额头抵住他额头,努力盯得他微微脸红。“什么?”
“……没有。”他轻微喘息着别开脸去,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转了回来。
“澌。”
“嗯?”
这一次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住在这里?”
果然给他疑心起来。我不回答,伸手过去轻轻掐他耳垂。他整个人立刻颤抖起来,指尖用力抓紧我手臂,低声呻吟,轻轻挣扎。
我仔细考虑,如果告诉他这是我租来同女人幽会的地方,他会不会立刻起身走人。虽然明知道他走不动,但是以他的性情……我不敢开这个玩笑。
所以我也不愿回答,指尖沿他纤细脖颈滑下,便探进被子里。他敏感得耸起了肩,向后缩去,含糊不清抱怨。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益发惹得我想要逗他,一把勾住他的腰,便拖了过来,紧紧扣在怀里。
他用力推搡,“你还想干嘛……你……”余下半句被我噙进口中,挑弄含嗍,细细撩拨。他慢慢抬起手来搂住我肩头,指尖冰冷,抖得不能自已。我明白他。这兰花般姣好身体每一分每一寸,他所有的动情所有的征兆。悸动呻吟甜蜜不知所以,微弱震动着缠绵唇舌。
好容易我下定决心放开他,轻轻问,“还痛么?”
他咬住下唇,依旧窘得红飞双颊,却执拗的没有低头。他扶着我的肩,喘息方定,便冷下口气,淡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轻微叹一口气。晴游,到底他也是晴游。
他焦躁起来,“你说不说?”
我盯着他微笑,轻轻摇头。
陡然一丝雪电寒风,扑面而过,激得我双眼一花。喉结上顿时觉出阴冷。那种极尽纤薄,芒刺透骨般的冷。我不用低头也知道是什么。他手势凝定,紧紧逼住了我。力道若有若无,刀锋若即若离,可是再进一分,便恰好切断我喉管。
他的手还那么稳。我保持微笑淡淡地想,就算他仍然低烧虚弱,萧晴游仍是萧晴游。
我信他如信神灵。他就是我倾心的神,刻骨的灵。
他低声重复,“你,说不说?”
在床上同刚刚给了自己第一次经验的人如此冷漠相对,的确是他做得出的事。我手上用力,将他抱紧一点。他手腕一抖,纵然登时收力,薄薄血丝仍然自我脖颈蜿蜒滑下。他脸色顿时惨白。我盯着他,几乎快活得笑出声来。
终究,你也有软弱的时候,担忧的时候,就算短短一瞬,也好。
只要那是为我。
他慢慢放下了刀,陡然攀住我肩头,一口咬了下去。他当真用了力,痛得我不由自主一缩。他的牙齿很尖,毫不留情嵌进。鲜血迸出肌肤,潮湿淋漓,他赌气般死死不松口。我轻轻拍他几下。赤裸背脊,蚕丝般晶莹润泽。被他咬得实在太痛,我动念起了点坏心,便缓缓移动手指,认准他纤细腰线,陡然狠狠掐了下去。
他惊叫一声,声音里带出惨意,忙不迭推开我,整个人瑟瑟发抖。
我盯着他殷红血染的唇,惨白如兰的脸,一颗心从根部深深抽痛起来,禁不住。
“澌……澌,你……”
他那一声叫出口,我用力将他压进怀里,不想他看到,泪已落了下来。
他微微挣扎几下,便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我闭上眼,片刻之后,感觉他轻轻抱住了我。
他的轮廓抵在我胸口,微微颤动。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沉闷,“四年了……你都做什么了呢。你都不回去……从来不回去。”
我吻着他头顶,不说话。他有些困惑般低声絮叨。那简直不像他。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巴黎十二月的漫漫冬夜,火苗轻舔熏黑壁炉,房间里暖意恬淡,分外凄清。而他在我怀中,纤细光滑微微颤抖的身体。远离英伦,远离那妖冶姓氏,古老家族,我们几乎都不像彼此了。
只是两个十六岁的孩子,彼此依偎,竭尽全力温柔,不甘放手爱恋。如此单纯又如此孤单。
我不答他,只说,“饿不饿?给你弄东西吃。”
他默默点了下头,分外乖顺。我想要起身,他却探过手来,轻轻抹去我眼角泪痕,又吃力撑起身子,想看我肩上伤口。我按住他,自己走了出去。
几乎又想要哭泣了。只为这一个他。他一温柔我便崩溃,我想我算是完了,彻底完了。
能得到多少就是多少,我还能奢求什么。
能为他做到多少,就是多少,我不想回头。
不回答他,他也总会知道的。我做了什么,在做什么,将做什么。
一切都是为他,只是为他而已。
六天,我命中仅有的六天。纠深爱恋,痛切缠绵。他像个任性的女孩一样顽劣而又刁难。旧日翩翩风仪被他随手丢到不知哪个角落。开始两三天他都低烧不退,我担心得不行。他却只偎在床上冷笑,懒洋洋看我,眼神满是酸酸的嘲讽,柔柔曳曳,简直存心蛊惑。我恨得牙痒却不敢动他,任他斤斤计较,轻声细气地跟我争吵。他反反复复逼问我这四年都怎么过的。我苦笑。怎么过,就这么过。
“你租这房子干什么?”他逼视我,唇角微挑,“同人幽会方便?”
我差点摔倒。他执拗起来,根本也只有十六岁。胡思乱想,天花乱坠。
“是啊……方便见你。”我笑,他脸色陡然惨白而后通红。若是靠近,这一刻肯定给他掴了耳光。他低低骂,“龌龊。”
他赌气起来,真是可爱。那种因了解某种深入事实而弥生的困扰和淡淡妒忌。我知道他不满又猜疑,但我并不准备对他坦白自己这四年的所有。这间公寓,我租住得极其秘密。私自外宿,自然违反校规,纵然我掩饰得不错。他来这几天我又狠狠旷了课。督学不知道气成怎样。法国人生性温柔细致,回去挨鞭子是不至于,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
而我早已不是个孩子。他想必已经感觉出来。也许十分可笑,我至今也不晓得那一次在宫中举行的连日狂欢里,某一夜偷偷摸进我房间的是哪位宫廷贵妇抑或爵爷夫人。那个燥热、尴尬、迟钝、麻木然而又充满刺激和饥渴的夜晚之后,我便更加了解了女人。


我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优雅孩子,当然他是,至少看上去是。而我所能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他身边的淡漠底色,渲染这一枝盛世白兰璀璨容华。我早有意识。
可是这短暂纯美如同梦中露珠的六天,给我幻觉,足以支撑我度过以后的漫漫十年。
他依偎着我,从身体到灵魂。身体没有恢复时,他恣意撒娇,神色冷淡而目光渴望,我根本不能抗拒。他整日缠我在他身边,陪他闲聊,或者静静相拥,只是默然感觉彼此。这沉静并不多见。一旦我按捺不住犯了他,他恼起来,便像只惊了的猫毛发倒竖,横眉冷目地嗔怪。百般情状,却是万种妖娆。我真是看不够的。
但好时光注定是留不住,留不住的。
他好起来,我便带他出去,纵情游走。他没有问我如何处理自己那摊事,他不问,我不必说,这点默契我们早有。彼此都深知良辰美景不永,捱一时,过一时,竭力温存,怎忍心教闲杂是非打扰。我带他去下层民众聚集的城区,不必担心我们被人识破身份。他好奇得不行。我知道在英伦这种事他常做,某些时候,他根本不像看上去那般谨慎优雅,他本性里的疯狂,说不定比我更加激烈。
但我们在一起,快乐又是不同。我们踏着铺在稀烂淤泥上的稻草在脚夫和手艺者聚集的小酒馆里出入,头顶是用薄木板勉强搭起的天花板,摇摇欲坠。我们嘲笑彼此扮相,玩得无限快活。他惊奇地看我同混在酒桌边的造伪币者对娴熟口令,笑得目光闪烁。我知道在英伦,他也跑去河岸边的鸦片馆找乐子,跟妓女们闲聊。我们的青春如此相似,都匆忙地绽放成一场黑暗的暴风雨。我们从来都不是自己应该成为的那个样子,有些什么逼迫和诱惑着我们,早早地放手了旁人认为我们所应拥有的那种纯真。
或者那不过是过于坦率的无知。
那样的六天,过得风驰电掣,稍纵即逝。事隔经年我依然清晰记得,清晨醒来,看到他坐我床头慢慢拢起长发,那一刻的心情。空气中荡满清静芬芳,似乎春日尽头最温存的一线暖阳徐徐漫进了我的房间。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幸福美好尽在胸中,满满充盈,几欲涨裂。
而后他转过头来,半恼半嗔,拖我起床。我顺手拉倒他,嬉笑纠缠,便又是良久。
奈何美景良辰,终是不久。
那六天我享尽柔情,折尽温存,一偿还,便是后来整整十年。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送,只清晨躲出去,回来时,便不见了他。我径自躺下,合眼,细细温习,而后决心暂时忘记。
在我正式返回萧家之前,再沉溺温柔,都是害他,都是负他。
我要为他做到我能够做到的一切。只为了他。
他那般聪明,大概已约略知道我的意图,故此后来也不追问。我秘密租住这间公寓,全出自萧氏长老会中数位长辈授意,这里不过是我同他们派来的手下私下会面之地。而我陪伴晴洲来到法国,也不过是被当作安排在首席继承人身边的一颗棋,一只信鸽,随时监视提防,审慎回报。我相信祖父也深知这一切,然而他不阻止,我这边的授命者也假作不知。
这两方神秘对峙,我想他们都在等待那最后结局。
他们所压下赌注的那一个孩子,成长之后,郑重递出的那个结局。
老人家们在玩什么花样我不在乎,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萧家未来的主君,只有他才可以。
晴游。瑟瑟寒选中的主人。只有你才可以。
我只是为你。
我爱你。


8
晴溦
后来我终于可以明白所有。只是当我明白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如果晴游知道他曾对我说出那些。我知道晴游绝对会杀了他的。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我和我的哥哥,我们会为彼此做出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
而他,晴澌,他想要和能够得到什么。我们都从来没有清楚过。
他对我说过,也许是一种警告。
“小雨儿,你在把你的一生当成赌注,压在霞月的刀尖上。”
可惜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人鱼公主的下场。我一直都知道的。
然而,昨是今非。
我想注视的,我想欺凌想罔顾的一切,都已离我而去。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光阴之轮脉脉行走时磨损飞扬的一点碎屑,注定零落成尘。那是我自幼的自知,因此而冷酷而变异。容貌如花,心凝寒水。那是萧家赠与我们的一切。我,和我美丽的哥哥。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对天使。这一点,祖父大人,他早该知道。
自从我未知事之年母亲便溘然长逝之后,父亲似乎决心将我和晴游豢养成家族中最夺目而诡异的一对少年。能多冷漠就多冷漠,能多遗忘就多遗忘。他那样对待我们。一个九岁的男孩和一个两岁的女孩,无故开放,早早妖艳的花朵。我们能够看到,听到,想到,得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这个世界的许诺。
也许天生就被许诺太多。该付出的代价,也一样太多。
一对孤单的野兽,相依为命的渴望,弥深刻骨的激情和暴躁阴险的心计。那是华丽皮相下近乎永恒的、飘扬到生命尽头不肯停休的水流。灵魂的水流。
我们渐渐融化其中,不肯抬头。
于是我们背叛彼此,罔顾他人。
我,和晴游。他夺取他想要的一切,我狩猎我梦想的所有。这样的贪婪沉迷因美色和风华而被纵容,然后伤人伤己。罪孽一旦启程,便无从回顾。我终于背叛了他,晴游。
而他,终于结束了他曾经真正拥有和迷恋的那个人。
我们都犯了罪,并乐在其中,忘我不羁。
二百年风烟飘落,旧意难寻。
有些时候……很短促的时候,真的很难相信,是爱上心爱的人,还是爱上年少轻狂,那一段不堪回首落寞无依的青春。
我还记得他。晴洲。十五岁少年在青色晨露中淡淡沾湿,微微仰起的容颜,如此心动而又心碎。爱丁堡的夜色森寒,星光低迷。十七岁的朦胧月夜,蔷薇如血。纠缠的体温,痛楚的微笑,稚嫩癫狂呻吟。我看到自己的手指探向黑暗深处,却永远无所凭依。我抓不住任何东西,即使是一个真切亲吻,即使是怀中温存暴戾的爱人。
我究竟想要抓紧什么呢。
在死亡之前。在告别之前。在被光阴彻彻底底遗忘之前。
我只想得到我渴望的一些东西而已。只是想证实一些事情而已。
也许我只是不想被这个世界遗忘。也许仅此而已。我不能确定。
二百年了。
我耐心而冷漠地行走,静看光阴婆娑。
爱尔兰的古堡依然。蓝天碧泉,石缝中细细草花嫣红。我在老城区的酒店里停留。登记卡上的名字是薇葛蕤?萧。服务生的微笑温文有礼,如对常人。我垂下眼睛。二百年了。在这个年少女子独身夜行无论如何不会引起惊奇的年代,我几乎无所适从。
那只养在酒店大堂中的名贵绿眼黑猫总是让我想起某些东西。当它对着我轻声嘶叫,躬起背竖起毛发。领班匆匆忙忙扑过来对我致歉。而我只是看着它一言不发。
它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是的。它知道,而你们不知道。
可是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二百年前死在家族变乱中的少女。二百年后活生生言笑容与的我。
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上帝都无法知道。
只有制造我的那个人知道。巴瑟洛缪。只他知道。
嵌有精细螺钿和珠母的八音钟敲响午夜零时的时候,我从床上跳起来然后离开房间。窄身黑色西装配殷红丝领带,是我中意的凛冽风情。打开窗子,慢慢探出一步,然后投身而下。
长发被高楼上呼啸劲风树立成一面笔直的旗。坠落和漂浮融为一体,分不清是真是幻。我热爱飞行和飘舞的感觉胜过一切。那也许是我作为古老吸血鬼唯一能够获得的安慰。我从四楼窗口跳出,贴了墙壁滑落下去。自上而下,我想自己看上去大概像一只浮游在石墙上的黑色壁虎。蛇一样冰冷暧昧姿势。我伏在门厅上方向内望去。大堂里仍有灯火,服务台后的年轻男孩托了脸颊神情困倦。叹出一口气之后,我抬起手指对着不远处的壁灯轻轻弹了出去。
一击而中,磨砂灯罩陡然炸裂,继而短路。蔚蓝火花点滴绽开。服务人员奔走忙乱。混乱中那只黑猫动作敏捷地从沙发上窜起,翻过靠背蜷缩起来。我沿着天花板默默溜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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