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mercuryco-vagary
mercuryco-vagary  发于:2009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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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所有人眼中,我们似乎已经过分奇异。当然指的不是这种隐秘。其他人能够看到的,是嫡系长孙和无名同辈莫名其妙而又令人心疑的亲密。在这样一个古老繁盛的权贵世家,某些人的一举一动都值得大多数人好奇注视并予以无尽分析,而我恰恰是那少数人中最被关注的一个。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要成为我和我妹妹的后母,又有多少人认为我将是注定的下任主君。很多长辈刻意让自家男孩同我亲近,所以在出席家族聚会之类的盛场时,我常会认得很多素未蒙面的同族兄弟。而我早已惯于在这种盲目应酬中捣鬼。和晴溦相比,继承了母亲过分纤弱容颜的那一个人,似乎是我。这实在可笑。我知道自己看上去足够苍白也足够柔弱,所以轻按额头微微眩晕的姿态无人怀疑,然后便名正言顺地软倒在匆匆赶来的晴澌怀里,任他忍着笑叫来蓓若,将我送回寝室。面无表情的管家大人在临走前总会漫不经心奉上一句,“请记得好好休息。”
对他而言,那语气已经足够揶揄。
门被关上之后,晴澌便跳上床来,我坐起来哈哈大笑。他扯开我的发带,弄乱我垂到肩上的绀青发丝,然后微笑。
他不说话。我知道他想些什么。人前兰花般温雅谨慎,笑意柔和的少年,和他面前细弱而略微神经质的我。他要不一样的我,不是所有人的萧晴游,是他的。
他了然地吻我,捧着我的脸庞,安静而平和的宣告。
“喂,晴游。”
他不再说下去,他不必说。他的警告和忐忑。我笑着探出舌尖摩挲他的唇珠,在太多次彼此纠缠中练习得已经不甚柔软的唇,用一个动物一样力度不均匀的姿势,更容易勾起他的欲望。动情之后,便又是漫长爱抚。
晴澌,你不过就是要证明,我是你一个人的。
我带他去看晴溦。我不满三岁的妹妹睡在我隔壁,乳母中甚至有一位是祖父特意聘来的德国女子。我想他们大概想要这个女孩成长为那位刚刚掌控遥远东方不足十年的女皇一样的女子。然而那并非我所愿。
我只想要她成为我能够守护的那一枝盛世蔷薇。我唯一的,美丽的妹妹。
我唯一能够全心全意照拂和疼爱的人。注视着那同我些许相像的稚嫩轮廓,我常常感觉,这个女孩仿佛是自我血肉骨髓中分离。我的分身,我年幼的情人,我寄托某种连我自己都无法了解的情感的精灵。也许那就是她。
我让乳母们离开,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揭开被角,凝视那张素玉般的小脸。我对身后的晴澌招手。他走过来,轻轻环住我,越过我的肩注视晴溦。我能感到他轻微地打了个寒颤。我悄声问他,“你着凉了?”
他微笑摇头,伸出掌心比一比晴溦的脸,不可思议微笑。“……这么小。”
简直像那种东方海岛上的工匠用象牙雕刻出来的袖中雕像,精致无比的护身符。我在书房里见过那样的玩具。指甲大小的女子脸孔,美若天仙,表情纤毫毕现。我有些得意地微笑,扭过头去吻了吻他。“是不是太可爱了?”
他轻笑,然后用一句话有效地打击了我所有快意。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会忘记了那柄刀。”
我一个耳光抽过去的时候,他没有躲闪,硬生生捱了那一下,苍白脸孔立刻散出火红瘀痕。那清脆声响惊醒了晴溦。我仓促转身看她,女孩静静地仰视着我,丝毫没有哭泣。
那双青墨双色的眸子。那种平静简直太过诡异。
幸好这种近乎逼人的平静只持续了极其短促的一瞬,短促得几乎令我以为一切皆是幻觉。她大声哭了起来。我立刻叫进乳母,然后扯着晴澌离开。
我满含怒气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在我身后轻柔地微笑起来。
直到进门时他才问出另外一句,那一句让我在甩上门之后用力给了他第二个耳光。
他说,“你真的确定,有朝一日,她不会恨你么?”
刀锋递出的时候,是一个自上而下姿势。最不合规法的危险姿势。我握紧刀柄,瑟寒光彩如打磨精薄的人骨。美丽的刀,瑟瑟寒。和晴溦满周岁时我刻意送给她的霞月刃齐名。萧家这一双传世的宝刀。迷愁深深,禁忌深深。
我盯着晴澌。我们那么相似。包括彼此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种仿佛带着奇异淡蓝的苍白。
他轻轻地说,“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我不信。”我低声重复,“我不信,预言,或者禁忌,我从来都不信。”
是的。我不相信。萧家百年来流传的预言。瑟寒霞月,同世不可并存。那是铭刻萧家子裔心头的枷锁。那两柄神秘的刀。无声出现的继承者。诡谲如命运。
而我不相信命运,只信我的手指能够把握的一切。命运是纤细刀锋,行走其上便岌岌可危。而握于掌中,却未必沉重。
我只想把属于我的一切牢牢握在手里。我什么都不想失去。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为什么能抛下我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去陪伴我所顾忌的那一个人。
我不在乎萧家主君之位。众人纷纷传说,我必将是首席继承人。然而我深知祖父心意。自从我五岁那年夜半偷入供堂,带走瑟瑟寒开始,我便不再是他眼中驯顺的独一无二。萧氏不需要一个太过桀骜淡漠的继承者,而晴洲,那个同晴溦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孩,他是在祖父膝下成长起来的,唯一的人。
我知道我大概无法成为第十三代侯爵。纵然我在英伦上流社会已经得到那般声誉。萧家的兰花公子。他们说。鸵鸟羽扇掩住的樱桃小口沁出娇笑传言。假发下摇摆的头颅将风闻当作新款嗅盐瓶抛来抛去。而这个被视为古老东方代言人的神秘混血家族,一径庭院深深。
晴溦五岁那年。与她同龄的晴洲被祖父送去法国。历任萧家主君必经的磨练,经历放逐般的孤独,之后才有资格重返。我乐于看到这个与我毫无干连的堂弟远走他乡。而我意料不到的是,陪他前去的那个人,是晴澌。
那年我们都是十二岁。
他临行前那一晚,我几乎杀死了他。罔顾所有优雅风仪,精细教养,用我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同他扭打成一团。我在这种茫无目的的疯狂中绝望地鄙视自己。我居然像个泼妇一样如此无理取闹。七岁的时候我比他高上几分,而此时他已经同我身材相仿。我比他要瘦弱,事实上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他强大。我的优势集中于速度和巧妙招数,当真拼起蛮力,我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反击,只是一味抵挡,任我拼命厮打。我们无声无息地在卧室里纠缠相搏,彼此的忍耐和狂乱都宁静得太过默契。在我狠狠咬住他肩头的时候,他陡然翻过身来,用一只手卡住了我后颈,顺势将我反身按倒在床上,膝头重重压在我腰间。我伏在那里,突然瘫软下来。
陡然之间,如此无力。
竭尽全力,也无法挽留。
可是我究竟要挽留什么呢。
他慢慢放开了我,俯下身来。少年清瘦温暖身体渐渐同我贴合。我咬住下唇一动不动。他压着我,温暖干燥掌心贴住我双颊,轻轻说,“你哭啊。你哭的话,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给我滚。那一声埋在被褥盖毯间,沉闷恍惚。他淡然叹息,拍了拍我的脸。手臂努力滑到我身下,在我胸前交叉,紧紧搂住了我。
他亲吻我的后颈,温柔地说,“晴游,你这个任性的家伙。除了我还有谁能把你容忍。”
我沉默不语。即使这是真的,我也不要承认。你又何必揭穿得这么明白。
他长长地叹息,滑到我身边凝视我。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那双诡异的眸子。然后他的舌尖灼烫地盖住了我的睫毛。他像品尝某种奇特而冰冷的甜食一样轻舐我的轮廓,落到唇上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探出手去,便紧紧抓住了他。
我恨他恨得要死。
那一晚他一定给我动了什么手脚。尽管即使事隔多年他也没有承认,可是我那样认为。那一晚我睡在他怀里,静而沉,直到次日午后才茫然醒来。而那时他早已离去,我知道他们将于当夜启程。午夜时分我带了五岁的晴溦溜出家门,赶到港口。马踏浮桥,居高临下。夜色中漆黑游艇神秘如帝王私游潜行。而他始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船头晴洲年轻懵懂的容颜。而晴溦在我怀中,发丝飞扬。
我只盯着船行激起的奔腾雪浪,那妖娆冷漠痕迹。
我无声叹息。
晴澌,你究竟几时才会回来。


3
晴澌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1780年7月7日。
萧晴溦,那个英伦萧氏最负盛名的女孩。萧晴洲,萧家年轻的未来主君。她和他的十七岁生日。天之娇女和碧眼儿。
然而似乎没有人记得,这一天,也是我二十四岁生日。虽然我并不在乎。一个人立在角落,重重银色织锦帷幔如雪砌琼楼,深深笼罩着我。我热爱这银白之下依旧不可拂落的阴影。我躲藏在那里,等待一个对我而言无限冷酷而悸动的时刻。我注视着他们缓缓走进大厅。所有人都注目他们。那个女孩白衣如雪,而她身边的人容华胜月。晴洲,这个幸运的孩子,他清俊的脸孔上有一种努力掩饰的愉悦,那让我微微惊奇。那种神情很像我对自己的了解,那是被蛊惑的痴迷和醺然。我注视他,再注视那个被晴游优雅地带入厅中的女孩。我轻轻眯起眼睛。
一切。如此了然。
晴游将晴溦带到祖父面前,晴洲随即过来伴在她身边。宾客中掠过丝丝赞叹。是的,那两个年轻孩子规规矩矩地并肩而立,着实是人中龙凤。美色,清贵犹是其次。眼底眉间那段倜傥不群,却让他们看上去极其相似。他们一样骄傲,一样任性。那是我可以轻易捕捉的气息。何况他们甚至连隐藏都不屑。
我看见晴游微微转向这个方向,不露痕迹地扬眉。我知道他在找我,便更不做声。远远地,看他在人群中优雅含笑,敷衍着慢慢试图脱身。我叹了口气。他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无论男子女子,都渴望同他亲近。哪怕只是被他忽视。晴游,他其实是最傲慢的人,企图操控一切的人,我明白他比他明白自己更多,我相信他知道这一点,故此才那般害怕爱上我。这个自我中心的混账家伙,然而我却深深被他吸引。或者那已经不能叫做吸引。
我迷恋他,从清晨,到黄昏。从始至终。
我终于不再看他热闹。出现,靠近他。有些时候我热衷于扮演一个不讨好的角色。对上层社会的成员而言,我会是个需要被避忌的家伙。关于我接近银白的发色,眼眸里那种闪光的青灰。他们会认为这是魔鬼的标记,假如我没有这样一个姓氏。萧。这个字让我的诡异和神秘由来有因。
只是我痛恨这个姓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我轻轻一揽晴游的肩,他没有挣开,我颇奇怪,随后腰间一阵刺痛,几乎没叫出声来。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我。这睚眦必报的家伙。如此小气。我不过是放任他被那些贵妇淑媛缠了几分钟而已。
他轻轻地说,“过会儿跟我走。”然后飘然而去。
我好气又好笑,大庭广众之下,他费这力气过来找我,只为同我讲这么一句话。未免小题大做。
晚宴极尽奢靡。晴游坐我对面,伴着他心肝宝贝的妹妹。我身边是晴渘,纵然整晚我们不曾说一句话,对她,我仍是由衷感谢。在萧家,男孩们对我多半心存几分提防甚至惧意,除了晴游。而我那些堂姊妹们,愿意和我同处一室的都鲜少。她们大概把我当成怪物或者麻风病人来躲避也说不定。
晴溦自然不能以常理视之。那个有着双色瞳眸的诡丽女孩,她同我是一样的人。而晴渘,这个柔美温润少女,却有一颗清凉银质的心。真正属于萧氏的女孩。
晚宴座席由她主持安排,蓓若协同。我自然知道她的好意。她身为萧氏正统嫡系,同晴游血缘极近。对她,我向来有好感。
宴近终了,对面的晴溦已经皱了好久的眉。不是晴游在她身边,她怕是早逃之夭夭。隔了晴渘,我瞥见晴洲食之无味的神色。他一双绿如冰海的眸子里有某种忘形的光彩,始终辉映着晴溦绝色的脸庞。我微微一笑。
归根结蒂,我并非无所不知,但绝不是一无所知。
舞会,和之后的烟花飨宴。我看到晴洲走来,但我不想提醒晴游。直到这年轻的男孩把晴溦自他手中带走。我注视他静寂神色,几乎忍不住想笑。他冷冷瞥我,然后转身离开。我便随后跟了出去。
在走廊里我擒住他。壁上灯光轻柔,纵横而下,他玉色脸颊微微涨红,溢出不自觉娇媚,浓酽如酒意。我几乎想要吻他。他推开我,轻轻喘息,眸光不知为何柔盈如水。我盯着他,他似乎有些许恼,恨恨道,“去那里等我。”
我微微一笑,轻轻扯了下他发梢,便放开了他。
我自然晓得他说的是哪里。二楼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落地长窗正对碧青山峦,形如贝壳,悬着银灰色曳地缎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色调偏浓重,艳艳如血。我喜欢那里,他也喜欢。多少次我们秘密的相约,约在那里。并肩而立,执酒轻啜的时候,我甚至有些相信了我们可以就此相依为命,罔顾世间风雨。
生命如此淡薄,而我身边的他风姿如玉,似乎永久。我珍惜他胜过珍惜我的瞳孔。然而看不到未来的,究竟是我们哪一个呢。
我默然停在窗边,四下一片幽暗。月光一线,冰凌般滑到脚下,惨白晶莹。我抬起脚,轻轻踩了上去,月光无声无息。
我撩开窗幔随意向下看去,只那一眼,便收不回视线。我的直觉无法抵达这样一种震撼,可是,为何无法抵达。我来不及思索来不及醒悟,它已经迸现在那里。
她步履轻盈地走出侧门,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谨慎停步,并未回头。我定定看了她,那个窈窕修长的身影。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
那个位置偏离正房,舞厅里的宾客即使全数涌上阳台,也不可能发现她的存在。她安静地停了一下,然后抬手揭下风帽,轻轻甩了甩头,半长丝发顺披而下。
那光滑闪亮如锦缎的发,很像游。细端详,难不成竟是一模一样。浓郁美丽的绀青在风中习习飘洒。灯色缭绕,偶然染落,便迸出无限晶莹华彩。
我凝视着她。这一个神秘而妖娆的少女。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气息。我深深呼吸着,双手握紧窗幔。
她仿佛轻柔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被某种失望和窃喜悄然把握。然后她做了个古怪的动作,飞快地解开了披风领口的系带。宽大墨色披风突然滑落脚下。她身上只是一件雪色罗衫,长袖轻垂,在风中猎猎飞扬。
她就是那样俏生生立在我眼前,
那一瞬,我被她深深击中。
皑如山中雪,皎若云间月。
她缓缓转过身来,笑靥轻柔淡雅,丝丝绽放。
我无法呼吸。
转身的那一刻脚步虚软,如踏了柔绵水草,寸步难行。我窒息得心口剧痛,整个人如没入水底,张开眼一片凝冻,分分秒秒时时刻刻,看不清。不晓得自己如何跌跌撞撞下得楼去。踉跄推开那扇侧门,月光倾盆而下,陡然之间,我被那苍白洁净的绝望劈头击溃。
绝望深深如海,温柔得令人恨不能刹那夭亡。
她安静而温柔地凝视着我。眼神幽蓝如月光。
“生日快乐,澌。”
我无法呼吸。
是他。
为什么。居然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以奥丁之名起誓,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美丽的女子,即使是他那绝色的妹妹。
他慢慢到我面前,抬起掌心,轻轻按在我心口。他的声音低柔轻缓如耳语。
“看,烟花。”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这白衣似雪尘世谪仙般的男子。身后的夜空炸碎珊瑚海般艳丽光影。烟花如酒满天沉醉。斑驳碎彩闪映之下,是他妖娆静好,清媚如兰的容颜。他在我的注视下仿佛羞窘,一抹淡漠红晕扫上眼角。我突然明白了他方才那一刻的柔软神情。
游。我太珍贵的贺礼。
遥远阳台上传来宾客惊叹欢呼。而我们彼此全然罔顾。
我伸出手去,轻轻掬起一泓细密绀青。指间冰凉滑落的发丝,如梦如泪,清冷似水。我突然收紧手指,握住他,用力拉进怀里。他痛楚地仰头,眼微微合起。我捧住他柔和脸庞,掐紧他的喉咙,便狠狠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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