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尖叫着从藏身地冲出来,指甲撕挠,惊慌逃窜。
我一把抓住它后颈松弛的软皮提了起来,猫发出一声无计可施的凄厉惨叫。
你逃不掉了,宝贝。
黑暗中人类的气味浓郁无比。我迈出梦游一样的步子在穿梭奔跑的人群中缓缓滑行。他们有如虚幻,而我又何尝真实。梦游中的舞蹈,童女之舞,无人作伴。嘴唇靠近温暖,血液融入舌尖。我轻松地咬进了它的脖子。动物纤细血管在犬齿下清脆完美地绽裂开来,犹如月夜昙花。血液迅速流失干净。
我垂下眼睛,放开牙齿,深深吸一口气。好满足。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观看这一幕。自然没有。黑衣的高挑少女,提着一动不动的巨大黑猫。行走犹如狐步。她前进,她旋转或停留,太快的速度令身边蜂拥的人群看上去都似缓慢剪影。我闭上眼睛享受这种感觉,依然安详。仿佛一个孤单的女孩在蜡像馆中穿着旱冰鞋轻盈滑行并舞蹈,而身边的塑像以极其缓慢的动作各行其是,丝毫没有干预。
光阴之外的幻觉,仿佛两度空间。
而大厅里一片黑暗。自动供电系统开始运转之前短短的几秒钟,嘈杂一片。黑暗中没有人看得到一双死死睁大的绿色猫眼,女孩的嘴唇殷红闪烁,领带夹上的碎钻仿佛一只破碎的瞳孔。
茫然之中,音乐般脆弱回声。
I SEE U. U SEE ME.
U SEE ME AND I SEE U.
灯光再度亮起的时候有人发出惊呼。
地板上软软摊开的动物身体,漆黑毛皮已经冰凉。
我残忍因为我愿意。我残忍因为我能够。我残忍,因为你们都容忍。
我自欺欺人,你们盲目容忍。
我自欺欺人,我从来都没有后悔杀死你。晴游。
只是,只是啊。
爱恨到头终如影,空将年少写无心。
我没有错过爱我的人,你却罔顾了你爱的人。
哥哥,他才是你该爱的人。
我这一句,晚了二百年,便是晚了终生。
9
晴澌
我原本一无所有。
而1782年的我们便走到了终局。谁给我们这个终局。也许是他,也许是我,也许是那条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绝色罅隙,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孩。他的妹妹,我的堂妹,萧晴溦。
光阴游走,末世流离。我独自一人在森森夜色中倾听宿命渐行渐近足音。那不是我可以拒绝的一切,故此只有接受。
我承认,我自私,我怯懦,我怨怼。只是葬灭之前,我还是要他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如果没有,就让我给他一个借口,一个理由。
他的妹妹,那一朵焚尽血华的末世蔷薇。父亲的告诫同预言早在初见他二人那一刻我便懂得。千丝万缕,乱红偷绽,解不开斩不断妖娆勾缠。然而晴游,他是从未曾爱过我的那一个人。
他一颗心一个人,奉上祭台,是血淋漓伤落寞,也只给了那一个他注定得不到的女孩。
她是他的亲生妹妹。
薇葛蕤?萧。
英伦萧氏。萧晴溦。
而她这花开璀滟万顷风华,瓣瓣飘落斑斑向西风,却从未为了晴洲之外的任一个人。
我想笑,想流泪想嚎叫。我这双眼,看得到什么,不过天赐,不过天谴。可是我看不到前世今生我们究竟犯了何等罪孽,竟活该害得年少倾心如此折堕。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能够做些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不过是情之一字伤人深,情丝一缕裂人心,而情孽纠缠,便断人魂。
我不愿目睹那一切,那注定血色斑斓结局。
便先举袖扬眉退场,也怪不得我是非。
晴游,非我负心,非我怯懦。
我只是太过疲惫。我累,我再撑不下去,撑不下去了。若怪我负心,也不过是你忍心。若怪我忍心,其实是你无心。
对我,你从来都无心。
无心便断得干净,去得轻飘。那是你要的因果。故此我只能给你你要的结局。
我独倚高台轻轻微笑,将烟雾吹向空中。月光清明照亮晨露初熟,今夜不眠,只等待他,等他一个浅淡笑容低回。
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将自己作为供奉推上祭坛。
爱丁堡黎明前的夜,幽蓝,如他的眼。
分不清晨钟暮鼓,道不尽昨是今非。
我们之间,多少牵绊,我担不起,也总能够偿还。
晴游,十九年甜蜜凄婉,痛涩茫然,暴躁低柔,癫狂辗转。这蜿蜒心债,我替你来还。
我来还。
当他知道晴溦同晴洲的暧昧,他神色凄凉,我不忍卒睹。我知道他只有在我面前如此坦白,可是他从不在乎这对我是何等折磨。
他根本就不在乎。十九年了,他要的只是晴溦。而那个女孩一个人一颗心早已给了晴洲。我们的堂弟,萧氏未来的主君。
爱欲勾缠,都是冤孽。
我轻轻把他的头自我胸口扶开,放上丝枕。他沉睡的时候就像个温雅女孩。青色的睫毛细长脆弱,雾气般附在娇嫩眼睑。我俯身吻他。这眉。这睫。这颊。这唇。他从来不是我的。而我却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他一人。指尖滑过他淡淡樱色唇角,他呼吸静稳,可是我精确知道,他会在我计算好的时刻醒来。
那是我需要的结局。
然后我起身披上他的豹皮长袍,轻轻走了出去。
爱丁堡的月色,清寒。我在午夜时分独自游走到晴溦房间。长廊深处灯火幽暗,无声无息。仆众早已休息。次日,萧氏当代主君,我们的祖父大人将举办今秋最后一次猎狐。
我托了烛光停在她门前,我知道那个诡异的女孩不会忽略我的存在。
那一晚我竭力给她施下催眠,用我这双青灰的眼。她常说我的眼像蛇,冷漠危险。我轻轻微笑,不,小雨儿,我亲爱的堂妹,这并非危险,只是遥远。
是你不能碰触不能了解的遥远。
我慢慢自衣袖中滑出纯银探针,抵在指尖。我托着她额头,女孩的长发散落在我掌心,柔软修长的身体窈如丝纨,静静低垂。她双目迷蒙。我盯着她青墨双色的眸子,陡然涌起那股冲动。那瞬间,我很想就这样将探针刺入她眉心。
一击而绝。
我真的很想。
但是,我,不能。
如果你来,你会看到你期待的景致。晴游。即使你根本不愿也不能承认,我扔知道这其实正是你一心需求的结果。我听得见潮湿低回的喘息在你茫然苏醒的呼吸里缠绕,你的警觉,你的直感,你的恐惧。没有错,来吧亲爱的,来这里。我听见你抓起床头暗格里的枪一路狂奔而来。我握紧手里的女孩轻轻摇头。何必如此紧张,亲爱的,你的优雅哪里去了。
他撞开门,一如我所料。我慢慢眯起眼睛。枪口在微弱兰烛下笼上一圈珍珠般柔和光泽,如此接近死亡。
他眼神中的迷乱我看得一清二楚。晴游,我下给你的催眠并没有这么深。
我无法相信那种近似苦痛的纤弱情思是他眼中这一刻缠绵的光亮。别用你的温柔欺瞒一个如此的我。晴游,我认得你那么久。
枪口的寒气低回,他把晴溦自我怀中抢过。我缓缓举起双手,银针跌落。用我的微笑映出他惨白脸色,何等鲜丽对照。
女孩在他怀里慢慢清醒。我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了解一切。了解或不了解,一切都不再重要。他逼近我。那个神情溢出令我心醉神迷的冷酷和芬芳。他叫我出去,离开。我驯顺得或许令他吃惊。他甩上晴溦的门然后陡然将我按倒在墙壁上。枪口渐渐垂落的时候我托起他的脸庞。傻瓜,晴游。你知不知道这个姿势太容易受伤。
他深深呼吸,然后突然发出一声柔软而尖锐的喘息。
一个耳光重重掴来,我无声苦笑。那毫无疑问激怒了他。我抬手扣住他的肩,清细隽柔触感几乎再次教我沉迷。只碰触他便已如此。这一夜我不愿也无法自抑。只有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我粗暴地提起他来亲吻。被我深深占据的冰凉嘴唇抖簌着几乎无法回应。枪口仍然抵在我胸膛,他的手臂和肩头不住寒颤,整个人几乎碎在我怀里。他的手指慢慢放开。枪沿着我们紧密贴合的胸口慢慢滑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撞击。壁上灯火渐渐暗淡,薄薄一层混了提兰香料的鲸油竭力撑持,在这个饱含了血丝和咸涩冷香的吻脱离的瞬间陡然炸裂并熄灭。
万籁俱寂。满庭幽黑。
他狠狠一拳击中我腹部,指节的着力清晰准确。翻江倒海的痛楚和窒息令我折弯身体,那个姿势正好紧紧地包裹住他。他的手臂探到我颈后,便抓牢了我。
那两瓣混着我血液和温度的唇轻轻蠕动着擦过我耳廓。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要杀她。”
我所答非问。我只是轻轻地说,“放我走。”
他凝固的姿色如此可观。我微笑起来,重复,“放我走,我不想再同你纠缠下去了。”
他推开我,又一个耳光大力掴来。我探出舌尖抿过唇角,血丝腥甜。他突然扼住我脖颈,重新用力将我扯低。
“不是我,也是另一个人。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坦然放你去跟随另外的人吗?”
我凝视着他,然后慢慢挣开。
“为什么你只要她。”
其实是根本无须问出口的一句,早知道他绝不会回答。我想我仍是痴痴念念,放不下。他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我抬起手去,轻轻抚摸他苍白脸颊。如此绝色,如此残忍。晴游,为什么你如此残忍,对我。他瘫软下来,声线如断,微微嘶哑。
“……为什么逼我。”
我没有回答。我不需要回答。
他只穿了贴身白缎衫子,纤丝般身形像一束颤抖在柔软质料下的月光。
我探进手指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拒绝。我用力咬住他锁骨的时候他开始流泪,一滴滴洒上我额头。我知道他覆在我背上的手指已经扣紧了纤细刀锋。他袖中从来不曾放开的瑟瑟寒。那柄妖冶的刀。我轻轻回答他,我说过,宁可,哪怕,辜负所有人,也不要你消失。
那一句话像长满荆棘的绳索狠狠捆住了他。他痛得发抖,即将软倒一般。我不得不用力将他扛上肩头,带回寝室。
被摔进床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抗拒。那双近乎苍凉的眼渐渐深蓝。我将双手撑在他两侧的时候他开始抽泣,毫不吝惜毫不掩饰地发出那种绝对可以令我心碎的声音,那声音逼迫着我狠狠卡住了他的身体。
吻落下去,欲望一触即发。他一言不发地蜷缩起来。那个姿势恰恰入我怀中。我开始昏眩。晴游,你太过分了。
每一个焚烧与痉挛的时刻他紧紧攀住我的肩头,痛楚呻吟。这一夜他丝毫没有要求更多,只是任我肆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温柔。晴游,即使是也好,只有这一次,让我全心全意地将你带走。
一夜难眠。天明之前他到底撑持不住,偎在我肩窝沉沉睡去。我将自己在潮湿床褥上徐徐展开。纵然我一直都是狩猎者,身体里仍然充满被掠夺殆尽的失落,空荡荡如干枯蝉壳。我用一根手指轻轻抹开他粘在脸颊的光滑长发。一角月光有意无意地将银箔般色泽镀上他皎洁脸庞。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吻他。心已经被淘空。晴游,晴游。我默念他的名字。你说,如果我离开,我能把你的什么带走。
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指尖擦过他嘴唇的时候他轻轻抱怨,环在我肩头的手臂收紧一点。我握着他轻柔贴合过来的身体,知道自己有一点僵冷一点抗拒。我在他耳畔轻轻呼吸。
晴游。如果你要杀我,那么让我给你一个理由。
我给你这个理由。
晴游。无论你是否记得。
今夜。都是冷月如钩。
My last night here for you.
My last night here with you.
Maybe yes……maybe no.
10
关于本文主角的纠缠,解释不清的部分,可以去我的主页看正篇故事,非BL。
由好友vega精心制作的主页。
水银坊
http://html.soyuan.net/mercuryco/
正篇故事为:醉颜酡 之 西洲
晴游
我无法否认。一如我不能坦白。
我根本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无法辨别,我,和他,什么是爱。他要的爱。爱不爱他,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这一十九年,世间风雨,有他陪我共度。我只知我年轻生命,多少凄凉靡丽,他看得尽,听得清,读得懂。我只知若当真有那么一种力居于高处,恻恻冷笑要我选择,自他和晴溦间,我宁可将瑟寒插入自己心口。自私如我,懦弱如我,我宁可先他们而走。
我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也不过只是他和她而已。
丝毫无法想象他会离开。相逢至今,整整十九年。而十年前我们便迈出最终一步。我是他的,他是我的。魂魄羁于肉身,春风夏雨中青翠接骨木撩动相缠,触腕成结,再难拆分。我们对彼此已经太过熟悉,若其中一具身体死去,难说另一个魂魄不被光阴余下的洪流碾成齑粉。我知道他不会离开我,我知道的。
我原本以为我知道。
二十二岁那年他陪了晴洲重回。我们对视微笑,并无丝毫悔改。今后怎样,毫无预料,只是他在我身边,我便有耐心应对尘世喧嚣。爱丁堡雨苑是萧家封地,晴溦同我都深深喜爱的庭园。我带他去,二楼一处小偏厅精致隐蔽,有贝壳状长窗,堪堪远观群山。我们爱死了那里。斟两杯酒,并肩而立,漫看苍青山峦。天地清朗而我们切实相聚,呼吸可触,目光缠绵。时光珍稀宝贵,如矿出金。他含一口酒,便俯下身来。酒汁微温辛辣,烫过纠缠唇齿,更燃情欲。我扔下杯子搂住他,用力揉动他脊背,蝴蝶骨微显如翅。管他天使,管他魔鬼,若情发葱茏,便要折翅堕落尘凡,我宁可就这样跟他纠缠千百年。有什么不好。
他托起我来亲吻,深厚绵长。他在我唇间呻吟,喃喃道,“如果我不是萧晴澌。如果我只是可以陪伴你的,平凡的世间男子……该有多好。”
他说,如果我不曾遇见你,该有多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怪我不公平。
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晴溦,那是我一手造出来的孩子,我独一无二的美人。一分一毫都依我所造。想我所想,亲我所亲,爱我所爱,恨我所恨,若灵魂生来便有缺口,那么我那一份她已填补。
我如何放得下她,我唯一的妹妹。
然而她却爱了晴洲。我不能容忍。她爱谁,嫁谁,我都不在乎。她心里有一处深隙舍了我再无别人懂得。她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个自信。可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晴洲。
主君之位,我原本并无意争夺。可以轻松得到的荣耀已有太多,何必费心扰乱萧氏大局,搞一出血雨腥风游戏。父亲和他身后一众长辈秘密筹划多年,一心想我即位。我知道,只是我无心。
可是,晴洲,是他逼我。
倘若他没有碰过我的女孩,我是会放过他的。
今生我所有的,也不过晴澌晴溦二人。而归来之后的澌分外贪婪,他要得太多,教我心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给不给得起。我知道自己的残缺,身与心向来走不到一起。他拿走我所能给的全部,还要全心全意。可是我想我给不起。
他说,“你不爱我。”那语调犹如质问。而他懒懒拥了我,笑容低回。
我放冷口气,淡淡回他,“那种东西,就算我肯给,你也要不起。”
那一句很容易便刺伤他,只是我们都习以为常。或者说,我以为我们都习以为常。我宁可他一颗心被我伤到麻木,也想强迫他纵容。我明白自己残忍,可是无法自制。身与心都被咒缚,强大无比冲力拖了我向命运底部深深坠去。他要的,我不能给,不想给。
而我要的,晴溦,她亦是不给。
莫非我们就只能如此。
再伤再痛,都抵不过那一夜。那一夜我悄然去晴溦房间看她,而她几乎将我当作晴洲。我浑身冰冷,陡然明白所有。她同他早已不止是堂姊弟而已。
我气得险些昏倒。愤怒不可遏止。而她笑得灿灿如花。她出手制住我,对我说,什么都不是理由。
她说,什么都不是理由,只是我不爱你。
那一句在我耳畔轰隆作响,仿佛整个世界就此坍塌,从此月垂星低,而世间再无风声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