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弄着紫色滚金边的衣袂,苏紫弯起眼睛,笑得很好看。他走上来,递予我一样东西。
黑色玉石的镯子,再由软银细链链接末端的五只玉指环。
玉石墨黑,银链纤白。即使如此随意地陈摆,亦扎眼得很。
“老头子的宝库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苏紫的声音淡淡的,竟似带笑,“天魔戒我用不了,美玉赠佳人,便予你罢。”
我笑,“苏公子何以见得我会收下?不义之财不方取,苏公子难道不知?”
“或者现在收下,或者……”苏紫不慌不忙地笑,红眸里满是狡黠,“哪天小丫头或是老头子自己可能在小妍那里寻得此物……”
他说“小妍”时故意促狭地放重了音,满是意味深长的玩味。
我瞪他,“你!”
“嗳,不急。”他伸手掩住我欲启的唇,语气淡淡地漠不关心,却又故意带着捉弄的味道,“只是苦了伊昔,好容易才给小妍求得这一方暂容之所呢……”
未及他话完,我便伸手夺过他手中所持天魔戒。
“嗯?”苏紫看着我,得意地扬起眉梢。
忿忿地瞪他,我恨恨地说话,“你讨厌。”
“呵,讨厌?”苏紫依旧是促狭地笑,“小妍怎生说话如此似女子?”
“……回去睡觉了。”不想再做无意的纠缠,拢好袖子,我转身走开。
“仇雠似蝼蚁,深者噬骨剜心。”苏紫的声音蓦地沉寂,“小妍,为什么不习武?”
我转身,“什么?”
“心脉重损,脾脏俱伤。”苏紫慢慢走上前来,“那天你受伤昏迷,是我给你把的脉。这样重的内伤,定是仇家所为罢……”
我摇头打断他,“不是。”
“嗯?”苏紫挑眉。
“是我自己睡觉梦游摔下悬崖罢了。”
“梦游会……”蓦地顿住,然后浅浅地笑起。苏紫走近一步,替我系好披风的细线,慢慢地说,“夜凉风大,早些歇了罢。”
点头,我亦是笑,“苏公子也早些歇了罢,小妍先行告退。”
漫漫浮雪遥星云,相思何须暝?
若非射日决逆,何取挽弓朝阳却后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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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谷中歇息了大半个月,这残破的身子竟一天天的好转。苏紫的医术当真不容小觑。
早起的时候,又下雪了。
雪谷里是经常下雪,每一次下过之后,谷中的梅花便会开得更胜,梅香远远便可闻。早些时候,伊昔已经选了开得最盛的梅枝插在屋内的水瓶了。
箫隐替我绾好发,穿好繁复冗重的沁雪白绫衫,再披上厚重的龙纹黑貂绒披风。
我笑着把玩他的手指,“隐哥哥,以后若是离了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箫隐摇头,“我啊,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那下辈子呢?”
“如果你愿意,下辈子,下下辈子,一直,永远永远,我都会陪着你。”
“不。”我摇头,然后蓦地扑进他的怀里,将他扑倒在榻上。
箫隐单手托在我的后背,另一只手臂圈在我的腰间,然后用整个身体化去了倒下那瞬间的冲力,才避免我撞到任何地方。
“小妍?”他奇怪地问。
伏在他的胸口,我轻轻地,慢慢地说,“不求来世,只愿今生。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箫隐怔愣,然后慢慢地将我拥紧在怀里。
柔柔地声音俯在耳边。
“……恩,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伊昔让我来叫你们去用早饭……好吧我迷路了,刚才的是我饿极了的幻象。”
坐起身,偎在箫隐的怀里让他整理散乱的发,我淡淡地说,“并非什么苟且之事,看见了便是看见了,苏公子又何妨遮遮掩掩。”
苏紫倒走回来,笑着说,“你这样说,倒显得我是蜀中小人了。”
“小妍并无此意。苏公子若是实欲自为,纵管他人说。”
“呵,好生厉害的一张嘴。”
瞥他一眼,我站下地,“多谢苏公子美言。”
苏紫摇头,“我并非美言。”
“小妍亦非需他人美言。”
苏紫笑,“何必咄咄相逼?”
“并非咄咄相逼。”我牵起箫隐的手,“只是因果循环……走罢隐哥哥,晚了伊昔会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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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后,我拖了箫隐出得门来,恣意散走。
顺着谷前的那一淙细细的溪水慢慢走下去,九曲三弯后便可见到一扇石门掩着的山洞。
古老的图腾镌刻在沉重的石门,细雪掩盖不了的是久远而神秘的亘古年代气息。
绰约的细细雪花里,我笑着偎在箫隐的肩窝,“隐哥哥,进去看看罢。”
箫隐将裹着我的狐绒披风裹得紧了些,柔柔的声音很好听,“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这样贸然进去,似乎不好。”
抱住他的腰,我笑,“恩……只要能和隐哥哥在一起,去哪里不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恩?怎么了?”感觉箫隐蓦然贲起的手臂,我问。
“好像有人……”箫隐转身,身后是落满积雪的虬曲梅树,苍茫雪地琼华一片,哪儿有什么人的影子。
“奇怪……”
我指指他看的地方,半带笑靥地说,“刚才……好像有一只老虎……”
“老虎?”
“恩。”我点头,“不是很大,但是是白色的……好像,还有翅膀……”
“风大雪凉,早些儿回去罢。”箫隐柔声说,“伊昔会担心。”
“隐哥哥,”我扯住他的袖子,“我没有乱讲,是真的……”
“没有说你乱讲。”箫隐笑着替我将散下的鬓发绾好,“我啊,是担心你一时兴起来要捉那只奇怪的老虎来玩儿,那我们可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隐哥哥?”我歪着头看他。
“恩?”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然后开心地钻进他的怀里,独享那一份只属于我的温暖,“那就不让隐哥哥为难了,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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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昔……”
伊昔回身,看见一张皱巴巴可怜兮兮的脸“怎么了,很难受?”
苏紫摇头,“伊昔,小妍是不是生气了?”
伊昔放下手中的针线,“怎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想了想,苏紫还是将早上的事情说了出来,“你说,”他求救似也的看着伊昔,“他是什么意思?”
伊昔却只是看着他笑,然后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儿。
“伊昔……”苏紫摇晃她的手臂。
“呀!”在某人恬不知耻的纠缠下,伊昔的手指被扎了。无奈地叹口气,她再次将针线放下,“没有将事情原委道清,叫我该如何助你?”
“啊?”苏紫不明所以。
“因果循环的意思,是说你亦曾对他咄咄逼人。”
“可我没有……啊!”苏紫忽然想起昨晚逼他收下天魔戒的事情,“那样也算啊……”小声嘟哝一句,他又问,“那要怎样才能得他原谅?”
“小妍最讨厌受胁迫,除非……”她看向苏紫,忽然笑了,“呵,算了。”
“啊?怎么不说了?”
伊昔继续针线活儿,“做不到的事情,又何须知晓?”
“哈?”苏紫不死心,“你又怎么知晓我做不到?就算做不到,告诉我又有何妨?”
重重叹一口气,发现在他的纠缠下根本无法继续做针线,伊昔无奈地看着他,“我记得,你不该在此……”
“有一些事情……”苏紫的脸色略略寂寥,淡淡的,似是有些儿悲伤,却是转瞬即逝,复又笑意吟吟,“……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这个叫雪谷的地方,果然是养伤的好地方呢,寒气是重了些,但谷中百草奇花数不胜数,灵气本便不差,加之那后谷的山洞,虽不知其中到底藏有何物,灵气却是异常强大……”
“你受伤了?”不理会苏紫的滔滔不绝,只细细看了他的眼,伊昔开口,声音不响,却是恰恰令到他住了嘴。
垂了眼来,良久,苏紫方才淡淡的应了,“没有啦,只是……有一些不舒服……”
那声音,很轻,很低,若不仔细听了,怕是可被那簌簌落雪声掩去。
叹息,重重的叹息,执起针线,再放下。伊昔看他,满是怜悯,“……你,一直是很高贵的……”
“……只得我一个,哪里还有高贵……”苏紫抬眼,挑起唇角,薄笑,“……伊昔,我还是喜欢唤你伊昔,那么多人里,只有你待我最真,待我最好……所以,无论如何,请好好活下去……不要死……”
“我不问你为何在此,不问你为何受伤,不问你为何欲求得小妍的原谅,是因我知晓,若你哪天想说了,自会来告诉我,所以……”眉心舒展,伊昔笑弯一双温柔好看的眼,“……我自然会活着,活着听你将理由说与我听。”
“是吗?”苏紫略略扬眉,唇角带伤,“可是我听说……”
“恩?”蓦地出声打断,伊昔略略扬起眉梢,只那一双如水的柔情眸子里,似是悄然掩盖去了什么,一闪而过的……“不想知晓怎样求得小妍的原谅吗?”伸出手来,轻笑着扯他的耳,“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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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伊昔不在。屋前的小杨木桌椅上是绣了一半的鸢尾画案。
小小的,白色的绸料上绽放嫣红娇艳的花,好似蛰雪落梅。看形状,好像是一个荷包。
我记得,伊昔的女工是很好的。只是以前在馆里,一直不显露罢了。
小心地将方才沿途折下的梅枝压在绣了一半的荷包上,准备走了。
身后伊昔的屋内却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否则天下之大,我决计不会回到这里。”这是伊昔的声音,但是满是无奈和淡淡的……哀求?
“七年前,你求我让你出谷;七年后,你求我让你们入谷;现在,你又求我倾授皠魄。语、嬍,你当我巫毒是什么人?!”
皠魄?是巫毒当年借以成为武林至尊的“神功”?伊昔求他相授皠魄作甚?语嬍又是什么?伊昔以前用过的名字?
正自想着,屋内再响起伊昔满是哀求的一声“师父……”
话却还未说出口便被巫毒斩截打断,“我意已决,毋庸赘言!这次你便是以身养毒亦无用!”
以、身、养、毒!!!
猛地踹开反掩着的门,我冲进屋内,拉起跪着的伊昔便走。
“站住!”“小妍!”
伊昔的声音几乎是和巫毒的声音同时响起的。
蓦地顿住,我回身看伊昔,却看见她少有的愤怒。
空着的手握了握,最终握成拳。我转过身,“没有什么是非学不可的……你……你的武功已经很厉害了……这劳什子皠魄,不学也罢!”
“不!”我从没有见过伊昔这样决绝的表情,“这皠魄!必定要学!”
“伊昔!”
这一吼出口,我便愣住了。
摇摇头,抬眼却对上伊昔同样愣住的表情,张了张口,“我……”
“怎么了?”门外出现一紫一白两道身影,是苏紫和巫琉。
看见屋内的样子,巫琉迟疑的开口,“……爹?”
苏紫将她拉住,“嘘,噤声。看着。”
巫毒走来两步。
“放肆小儿!你道雪谷是什么地方?容你如此胡来!”
我瞥他一眼,“弑妻毒徒,世人虽道‘雪谷老人’已长辞世间,但于茶饭之余,倒也可以是一份谈资罢。”
“你!”
巫毒气急败坏之际,伊昔蓦地握紧了我的手,“小妍,不得对前辈无礼。”
“他算什么前辈……”推开伊昔的手,我将手自袖内显出,摊开掌心。
红线蜿蜒,已然断掌。
“红颜祸水?!!”伊昔惊唤,蓦地回首,“师父?!!”
重新将手收回袖内,我冷笑,“该不是独独针对我罢。那谷前的石门,谁启便是谁中此毒。商御城不是愚人,我之所去屈指可数,他定是已处处设防。”
“呵,哈哈,哈哈哈哈!”巫毒竟是大笑起来,他看着我,满是玩味,“小娃儿,便真是如此,你奈若何?”
摇摇头,我偎入箫隐的怀里,“毒龙胆为何物,你该知晓罢。”
“唐门秘药,可解世间百毒。但若自身未中毒,则为至毒之物。”巫毒不解,“你意为何?”
“来雪谷之前,有人送了我一瓶毒龙胆以防身……”我从袖中取出细小的白瓷瓶子,看了看,然后拔去软木瓶塞,迎面尽数泼去。
巫毒猝不及防,毒龙胆便系数泼至其面。旋即封住三处大穴,他转而怒视我。
“商岚妍!你!”
随手将瓷瓶甩开,抱住箫隐的腰,我看着他,“什么劳什子商御城武林至尊皠魄神功,稀罕!但你伤害了伊昔!”
“好!很好!”巫毒怒极反笑,“商御城与我算是有些交情,他与我说时我尚在想,这商岚妍是个什么样儿的主儿容他如此大费周折。当日初见,我道只是个嘴巴厉害的小娃儿,无甚重心。今日再见,倒确是个厉害的主儿。毒龙胆可解去你身中红颜祸水之毒,你却弃而来付我。商岚妍,或许你值得我欣赏你。如此,便与我打个赌罢。若你能在毒发之前自行取得解药化去红颜祸水之毒,我便倾授皠魄与你,若何?”